
在中國當代藝術的藝術的語境中,邵譯農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從30歲前對中國傳統的極端抵制到30歲后醉心于中國傳統文化, 邵譯農的作品面貌似乎也經歷著從西方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向中國傳統士大夫的轉變。切身經歷過文化浩劫的邵譯農并沒有像一些藝術家那樣將作品記憶永遠停留在那個歷史時期,而是將藝術家的身份退到作品之后,以微乎其微的藝術表達闡述著自己持續變化的理念,寓于精微的線索似乎也在時刻考驗著觀者心靈,在某種意義上藝術家的表達與中國老莊哲學中的“無為而治”不謀而合。已到“知天命”之年的邵譯農如今對傳統文化更加迷戀,身處歷史的激流中,藝術家固守天命般的自然節律,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冷眼旁觀著社會發展中的種種怪現象。
東方藝術·大家:您的作品《木本心2009-2019》是一個延續十年的作品,作品本身是一件與樹木、年輪、漆有關的裝置,而延續十年來做本身又像一個行為藝術,兩者都共同指向了過程、時間的延續性,那么您想透過這個過程來表達什么?
邵譯農:《木本心2009-2019》這件與時間段有關的作品實際是對今天社會高速發展的的態度和反思。今天我們所處的社會是一個過度膨脹的世界,所有的東西都跟過去的革命作風相關,大躍進的風潮至今仍未消退,所有的東西都被速效化。長時間生存在這種體制底下,使人們容易渴望一種爆發式的發展,渴望一夜暴富,這和西方進來的快餐式的文化是非常配套的。但我對這種風氣有不同的看法,因為這種爆發式的發展不符合自然的節律。自然之中的規律,但凡迅速生長的東西質地都很差,就像一顆樹木如果是很堅實的,那必定是積年累月生長起來的,質地才會非常扎實。我們判斷事物不能單純以速度來判斷,還要以質地來看。所以我在這件作品中強調的是更加內在的東西,中國文化培養的人一直都是向內的需求。但在今天的社會中,人們之所以會追尋迅速,可能是對外物的需求過多,唯恐自己有生之年無法全部擁有,所以才想更快獲得。所以今天的人成長和過去是截然不同的。
東方藝術·大家:為什么會對漆器感興趣?
邵譯農:漆器是一種中國的傳統工藝,需要十分復雜的工序才能完成。這種繁復、慢速性正好為我的觀念提供了一個切入點,進而進入到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和漆器本身的融合,我把原本是工藝的漆器轉換成當代的語匯,十年如一日的打磨,慢速的生長,讓我從每日勞作中體悟自然的節律,在切面中的人之年輪與自然木本年輪的對比間呈現其價值。將漆和人,人和人心,人的精神狀態聯系在一起的,為觀眾創造一個體悟心界的過程。
東方藝術·大家:如何通過作品進入“心界”呢?
邵譯農:中國人常講,真心換真心,我認為心其實是激活這件作品最主要的東西。所以要先進入一個心的狀態,但每個人能進入的心的層面也是不一樣的,心性之至,每個人不同的狀態底下,所取的方向,進入的層次,心界的大小實際上決定了你的質地,同時也決定了藝術家最終的呈現結果。中國文化強調自然,但如今我們所理解的自然往往容易將自然簡單化,將表面物象認為是自然,但事實上中國文化中的“自然”更應該是物象背后豐富的底蘊。我們把藝術和自然相比,藝術如果簡單明了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但是這個標準始終是西方的,作為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欣賞東西,他的要求應該是混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本身就像人類的活力一樣,非常豐富。我在做這件作品時,實際上考慮到多個層面的東西,雖然呈現的結果是近于自然,但是近于自然的結果是在一個非常簡潔的東西中,把最復雜的東西隱藏與最簡約的東西之中,最后顯得非常的干凈。但是這個過程是非常繁復的,所以藝術的過程不是為了說明什么,而是需要有心的人去破解。
東方藝術·大家:將樹木分成六段的布展方式有什么特殊含義嗎?
邵譯農:布展方式其實是無所謂的,形是藝術中最外在的東西,只是便于觀察的方式,從形、結構、勢、態、氣、神、魂,這是一個藝術所達到的階段,看你想表達的是什么狀態,根據它來要求你的心,條件足夠,達到最理想的境界,條件不夠,就達到一般的境界。只要表達意圖即可。形是最外在的,要也可以不要也可以,并不重要。
東方藝術·大家:您所說藝術所達到的階段,與古人評畫的所謂“逸、神、妙、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契合,您對“逸”怎么看?對古代的逸品繪畫怎么看?
邵譯農:“逸”在今天來說也是最高的境界。今天的藝術無論從人格、魅力到心性的狀態都沒有超越古人,所以中國文化本身是非常高的一個階段,尤其思想領域在春秋時代已經到了非常成熟的境界,到宋明理學、朱熹已經將中國傳統文化梳理到無可挑剔的地步。然后宋代繪畫和文化達到最巔峰的境界,比之唐、明、清都遠遠超出。如果用心去感悟宋畫,那股強烈的文化氣息是撲面而來。今天我們做藝術所用的方法是不一樣的,用了完全與古人不同的方式,時代始終在變,方法一直在變,但是人所追求的終極目標是不變的。所以我認為現在是否堅守外形不是關鍵,守住中國文化的魂是最關鍵的,無論是傳統藝術還是當代藝術都是人的藝術,把人的關節搞清楚,人的規律無論放在哪個時空都是有效的。所以現在畫不畫水墨都沒有關系,是否做當代也沒有關系,關鍵還是看作品傳達的精神是東方還是西方,或者東西方都不是。
東方藝術·大家:藝術的創作除了與藝術家有關,也與觀看作品的觀眾有關,您認為觀眾的參與在您的作品中占多大比重?
邵譯農:觀眾的參與一直是我創作時考慮的要素,所以我的作品一直是與空間發生關系的,我將一個空間提供給他人,首先要看這個空間能有足夠的氣場留住人,能留住多長時間,人在空間中的心理狀態如何,每一件作品提示的心理狀態都是不一樣的。比如《道和門》我用鋼鐵做的一條龍,實際上是一條窄的通道,人始終在里面轉。遠看的時是非常柔軟的質感,人特別著急想要進去。進去之后兩邊又都是鋼鐵,十分冰冷,發出黝黑的寒光,人進去后又會想迅速逃離。這種狀態對人的心理產生了壓力,體會想進入和想逃離間的微妙變化。《木本心》這件作品把一棵樹分成很多段,讓人去看去觸摸,通過漆跟人接觸,感受其中所蘊含的種種理念。我覺得觀眾的參與也是當代藝術的基本屬性,當代藝術不是高高在上,放在神龕里的,而是是降到人的空間里,與人接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