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對《易經》的“賁”卦與明朝“裝飾”經濟現象的比較,闡述了“文明以止”是商品經濟條件下政治權力穩固的正確選擇。
關鍵詞:明朝;裝飾;經濟;賁卦
在中國歷史的變遷中,明朝誕生于公元1368年,滅亡于公元1644年。該王朝傳位十二代,立國294年而告終。朱元璋建立起來的大明王朝,和歷代滅亡的王朝一樣,曾有過經濟上的繁榮和輝煌,在其聚變的中后期,更多的時候是在繁榮和輝煌“裝飾”狀態下,自我感覺良好地步入自己挖掘的墳墓。《易經》是獨特的中國古代哲學著作,其體系完整嚴密。作者將通過對《易經》中“賁”(bi)卦的解析,試探尋明朝滅亡于過度“裝飾”的必然性。
一、“賁”及“賁”卦
在通行本《易經》的六十四卦之中,“賁”卦為第二十二卦,在八宮卦中屬艮宮?!百S”卦的六爻(yao),是三陰和三陽的格局即由下而上,初爻、第三爻、上爻為陽爻,第二爻、第四爻、第五爻為陰爻。按《易經》對爻的陰陽性質命名的規矩,凡陽爻即冠名以“九”,凡陰爻則冠名以“六”。依據歷代的約定,對于卦的第一爻和第六爻,必須分別稱為“初”爻、“上”爻。據此,賁卦的六爻自下而上的約定讀法是,初九爻,六二爻,九三爻,六四爻,六五爻,上九爻。《易經》是由“經”和“傳”兩個部分組成,卦辭和爻辭是附系在“經”的部分,卦辭每卦一則,喻示該卦的總義,爻辭每爻一則,喻示該爻的含義。
“賁”卦的卦辭是,“亨,小利有攸往?!笔钦f裝飾具有亨通順利的作用,外出將有小的順利?!兑捉洝坟载侈o敘說哲理,多采用假設寓意的句式表達,如若所為,則如何。否則結果相反。此卦“亨通”和“小利”是受卦爻辭寓意前提條件所制約的。
《彖(tuan)辭》對“賁”卦的解釋是,“賁‘亨’。柔來而文剛,故‘亨’。分剛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笔钦f,賁卦文飾、亨通、暢達,是因有陰柔的德行輔佐剛強,陰陽交飾當亨通暢達。剛強居上文飾陰柔,“外出將有小利”是其必然。上觀天的文飾,可以察看四時的交替變化,下觀人類的文明,能夠教化庶民促使天下昌明。
《象辭》還說,“山下有火,賁。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 山下火焰燃燒,象征著文飾。君子效法這一精神,明察政務的繁雜,斷決獄訟就不敢輕率從事。賁卦所喻示的是注重實際和實效,行獄施刑不可玩弄虛無的文飾?!罢郦z”是古代最為嚴肅的,也是主要的政務活動,以“折獄”的慎重比喻“正道” 的文飾。
從古文字學角度看,“賁”與“斑”相通,即“斑紋”的意思。賁字的上部分是花卉的“卉”字,下部分是個“貝”字,“貝”雖充當過貨幣,但在此卦中借用的是其蚌螺花紋斑駁的特征性,以引申修飾、文飾的卦義。賁卦還以太陽落山的黃昏美妙卦象,譬喻裝飾的恰當選擇。所以“賁”即是飾,也就是文飾、修飾、裝飾、裝扮、包裝的意思。
賁卦的外(上)卦是經卦的“艮”卦,為山為止;內(下)卦為經卦的“離”卦,為火為日,“離”表示文明,“艮”表示停止,卦體為下離上艮,陽剛在上,陰柔文飾居下, 因此賁卦具有情剛性柔,情止性明的特征。如上推論得出,必要的外在裝飾是亨通和有小利的,“文明以止”是裝飾的最適度標準。
道家的創始人老子,一貫主張內在的質樸美,旗幟鮮明地反對美言害質。賁卦的卦辭,用于人事、文明、教化、禮儀、制度等社會生活的表象及行為,便能與歷史走勢相印證,與經濟現象相契合。
歷代史籍中的《食貨志》是記載古代經濟政策的主要文獻,也是從一個側面體現歷代消費狀況的史料。《明史食貨志》記載,洪武元年(1368年)二月,明太祖朱元璋下達了一個“悉命復衣冠如唐制”的詔令,對舉國官民衣冠服飾的形制、質地、顏色做出了明確的規定。兩年后又對詔令加以細化和充實。為確保該制度的貫徹落實,洪武十三年(1380年)頒布的《大明律》中又設“服舍違式”條目,特別明確了對于超服飾標準的人給予嚴厲的懲處。比如,凡違犯,有官者杖一百,罷職不敘,無官者笞五十,罪坐家長,服飾器用等物并追入官。
從朱元璋的初衷看,“服舍違式”的舉措至少說明,其一是通過制定嚴格的服飾制度,以體現貴賤分明尊卑有序的服飾消費經濟,特別強調統治階層等級觀的目的,是維護明初等級森嚴的政治體系。其二是隨著公共財富在再分配渠道被特權階層截留,逐日嚴重兩極分化的經濟利益,誘發已富階層炫富心態的宣泄,導致奢靡之風在服飾消費方面,悄然地侵蝕著平衡的消費經濟。
《明史太祖本紀》記載,在他成為開國皇帝之初曾諭誡群臣,“惟廉者能約己而利人?!薄睹魇肥池浿揪砹酚涊d,洪武時,宮中禁市物。經濟現象是政治動態的具體反應,節制奢靡是歷朝歷代開國之初穩固政權的首選舉措。由于朱元璋的堅持,將“山下有火” 燃燒的火焰,嚴厲的控制在“文明以止”的“文飾”范圍內。所以明初“亨,小利有攸往”。
二、《易經》的“賁”卦之理及明朝中后期“裝飾”經濟的變化
《易經》是中國遠古時期抽象思維的啟示錄,卦辭的總論與爻辭的分論相輔相成。賁卦的爻辭圍繞著“亨,小利有攸往”的卦辭,不厭其煩地啟示達到這一目標的路徑。初九的爻辭是,“賁其趾,舍車而徒”。意思是,即便是從頭至腳的裝飾了一番,也要甘于舍車徒步行走。也就是說,即使有條件裝飾,也要顧忌環境的接受程度,且忌沾沾自喜的招搖,裝飾當適可而止?!断筠o》說,“‘舍車而徒’,義弗乘也?!笔钦f,甘愿舍棄輿車徒步行走。所謂適宜的裝飾,應是樸實的,徒步當車,安守本分,忌諱浮華繁飾。這一爻所強調的是,裝飾的底限是忌招搖。
六二的爻辭是,“賁其須。”較為常見的理解是,修飾自己的胡須?!断筠o》說,“賁其須,與上興也?!奔葱揎椇?,是因與“上”同心興起的緣故。這個“上”可理解為“九三”爻。六二爻是陰爻,處于下卦的正中,既要關顧與己比鄰的“九三”爻,還要考慮承載自已的初爻。這一爻所強調的是,裝飾必須瞻前顧后。
九三的爻辭是,“賁如濡(ru)如,永貞吉?!薄板Α笔钦礉竦臉幼?。整句話是說,文飾的潤澤,若永遠守著正道,就吉利。《象辭》說,“永貞之吉,終莫之陵也。”“陵”通“凌”,即“侵犯”的意思。是說,永守正道的吉利,經久都不會受到侮辱。這一爻所強調的是,永遠堅守適宜的規則。
六四的爻辭是,“賁如皤(po)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gou)?!毖b飾的潔凈素樸,騎著白馬奔跑,不是強盜,而是去娶親?!断筠o》說,“當位疑也。匪寇婚媾,終無尤也?!绷呢酬庁尘雨幬?,當位。但因第四爻“多懼”,所以疑懼。若非寇盜,而是求婚媾的,最終不會有怨恨。這一爻所強調的是,注重內涵是裝飾的理想境界。
六五的爻辭說,“賁于丘園,束帛(bo)戔(jian)戔,吝,終吉。”點綴山丘和園圃,整束微薄的布帛,雖顯得寒酸吝嗇,但最終能獲得吉祥。《象辭》說,“六五之吉,有喜也?!绷遑车募?,是有喜悅的。六五爻是陰爻居陽位,有好大喜功之象,當戒,自會獲得吉祥。這一爻所強調的是,簡樸從事,不尚浮華。
上九的爻辭說,“白賁,無咎?!币运匕踪|樸裝飾,則沒有災禍。《象辭》說,“白賁無咎,上得志也?!本由衔欢ソk爛,裝飾的返璞歸真,即功德圓滿了。這一爻所強調的是,回歸本源,恢復本真。
以上六爻,從不同的思辨角度推論出,“文明以止”是 “亨,小利有攸往”的正道,反之則引火燒身。
明朝中后期,明政權的繼承者們在商品經濟的沖擊下傾斜失衡,為迎合官吏唯我的宣泄,擯棄明初制度中合理部分的約束,服飾“去樸從艷”成為主流。從而打破了明初以來的禮法道德秩序。服飾已經超越了穿著打扮裝飾的實用價值,異化成為個體財富招搖,顯示社會地位貴賤尊卑的標志。特別是富商巨賈,不再甘于禮制的約束,憑借著財勢一擲千金,恣意享樂,從而誘動了整個消費經濟的嬗變。從正德、嘉靖年間起,以商品經濟新時代的面目,改變了明初消費模式,且已達到質的變化,到萬歷年間臻于極盛。
著名學者顧起元(1565-1628年)借用東漢王符《潛夫論浮侈篇》中的話,以說明南京的時風現狀,“今京師貴戚,衣服、飾食、車輿、文飾、廬舍皆過王制,僭(jian)之甚矣?!薄敖樟舳硷L尚往往如此,奢僭之風在閭左,富戶甚于縉紳。”全國很多地方出現了“不絲不帛不衣,不金不線不巾,不云頭不履”,“女裝皆踵娼妓”的現象。萬歷時曾任吏部尚書的張瀚(1513-1595年)這樣概括當時狀況,“人皆志于尊崇富侈,不復知有明禁,群相蹈之。”“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侈靡相高,雖逾制犯禁,不知忌也?!眱H以武宗朱厚照為例,元宵節時一高興,竟花費庫銀35萬兩購“花燈”粉飾太平。
一個王朝的質變,首當其沖的是重權在握官員們的量變,他們是規則的制定者,也是規則的堅定破壞者。據載,內閣首輔張居正,生活上極盡奢靡,“性喜華楚,衣必鮮耀目,膏澤脂香,早暮遞進……時化其習,多以侈飾相尚?!惫げ苦O徐漁浦,“每客至,必先偵其服何抒何色,然后披衣出對,兩人宛然合璧,無少差錯”。上行下效,市民階層也竟相以奢侈,“服舍違式,婚宴無節,白屋之家,侈情無忌”,“娼優服飾侈于貴族”,并領導時裝潮流。終于蔚為消費時尚,向維系明政權的禮法道德秩序展開了猛烈的沖擊。 明朝中后期的服飾,由低廉樸素轉向華麗富貴,款式由規整刻意轉向新奇復雜,在圖案色彩上,由單調轉向對濃郁鮮艷的追求,在構圖上豪華繁縟,錦緞珠翠。國人無視經濟實力,俗尚日奢寢淫于明末,服飾交替周期短暫,競尚虛榮時髦。世象必然反映新興市民階層唯我的審美情趣,更表現出對榮華富貴與功名利祿的強烈追逐。特別是對獲取利益分配權的渴望,已從簡單的“裝飾”,上升為不擇手段的行動。 這一時期,賣官鬻爵貪污,來勢異常迅速和猛烈,形成獨具特色的經濟消費現象。眾多官員,包括利益分配的核心官員,自上而下,默契倍加的肢解著明政權。 歷史學家吳思的《血酬定律》載,正德年間的司禮秉筆太監劉謹,五年時間貪污受賄折算白銀6750萬兩,按時價折算人民幣約255億元?!睹魇肥池浿尽返仁芳涊d,明朝賣官的名稱是“捐納”,“捐納”的依據是“捐納事例”。自憲宗(成化)朱見深始,生員納米百石以上,入國子監。軍民納二百五十石,為正九品散官,加五十石,增二級,至正七品止。明碼標價,賣者為了錢,買者為了裝飾身份。 春秋時的管仲在他的《八觀》篇中說過,“上賣官爵,十年而亡?!笔侵纲u官的消費經濟,勢必導致亡“朝”。賁卦的六爻咒語般印證了明王朝滅亡的必然。
三、明朝滅亡于過度“裝飾”的必然性
賁卦與“困”卦相錯,與“噬嗑”卦相綜。賁卦的二至四爻構成坎卦,坎卦與離卦相錯;賁卦的三至五爻構成震卦,震卦與巽卦相錯,與艮卦相綜。若將這些卦分別展開,將對某一具體事物或經濟形態的方方面面勾勒出客觀立體的世象。這就告之世人,《易經》六十四卦多角度的變化是對世象變化的總結和概括的客觀規律。明朝的奢靡經濟亦如同具體的卦,所暴露出的多側面的腐朽現狀,是不以皇權的意志為轉移的。在放任服飾經濟搏擊皇權的同時,其堪稱經濟命脈的“錢債”經濟,向病入膏肓的明政權又擲出致命的一擊。
明朝中后期,隨著富有階層對攝取公眾利益欲望的擴張和追逐,“存款借貸”和“典當放款”等“錢債”經濟,借虛假的繁榮得到了確認和發展。以“存款借貸”為例,借與貸造就了市場,大小的“存款”戶被錢能生息的利益再分配形式所吸引,攬儲的財主或商鋪主也被借雞能夠生蛋的資本營運方式折服。貸款的用錢人,為了獲取錢的使用權,不得不向資本的營運者妥協。這種資本運行動態,嘉靖和萬歷時期尤為活躍。 與此同期存在的“典當放款”,也活躍異常?!暗洚敗笔墙栀J的另一種方式,即是把一定實物作為抵押,典當給當鋪,從當鋪貸得錢財,待有了錢后,再行交納一定數量的錢財贖出實物。典當業是皇權經濟下最古老的一本萬利的信用行業,亦是一種以物品抵押的個人放款的高利貸資本?!督鹆戡嵤落洝纷髡咄瑫熓敲鞒?,據他記載,當時南京的當鋪總有五百家,福建鋪本小,取利三分四分。錢幣的無節制的超速運行,將本來就非常脆弱的皇權經濟誘向無序。在財富絕對集中的同時,顛覆皇權的實力亦絕對的壯大。
弘治三年七月十八日,兵部尚書在題本中說:“各衛所指揮千百戶等官額該見任軍政、其余帶俸并多余任俱在各營操練,帶俸都指揮亦在其內,各因家道貧難,預將俸糧立約與人揭借使用……”[2]富有與貧困分化,是借貸最初的成因。連文武官員都以應得俸祿為抵借錢,可見明朝中后期的抵押、典當借貸,從上至下已是普遍現象。
針對借貸的紛爭,明政權作出了相應的規定:借貸必須訂立契約,并須寫明借貸雙方的姓名、籍貫、數量、利率、借款原因、日期、保證條款等,還要借貸雙方和保證人簽字畫押?!洞竺髀蓱袈慑X債》明確規定“違禁取利”,借貸利息不得超過月利息百分之三,累計利息總額與本金相等就即停止計息,利息最高額不得超過本金的百分之一百,若有違者,處笞刑四十。債務人欠債不還,五貫以上,滿三個月的,也要追究刑事責任,最高刑杖六十。在債務擔保方面,禁止債權人強取豪奪債務人的財產抵債,若有違犯杖八十。同時禁止債權人以“虛錢實契”,奪取債務人的土地房屋,若有違者,笞五十至杖八十、徒刑二年。
大明律還規定,典賣田宅必須得訂立書面契約,繳納“契稅”,加蓋官府官印認證,否則,笞五十,追田宅價的一半入官。契稅率為契價的百分之二。還要辦理交換土地登記。若有違犯者,一畝到五畝,笞四十,每五畝罪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其田收歸官有。還規定一物不得兩典,違者處刑。典期屆滿,典賣人無力贖回的,可另立絕賣契,或聽任當鋪變賣后,歸還原典價。典期屆滿后,典賣人“備價取贖,若典主托故不肯放贖者,笞四十。” 《大明律戶律》在利率方面的規定是,“無論私債或典當財物,每月取利不得過三分,年日雖多,不過一本一利,違者笞四十,以余利計贓,重者坐贓論,罪止杖一百。”凡負欠私債違約不還的,五兩以上,違三月笞十,每一月罪加一等,罪止笞五十,并追本利給對方。出借人 “若豪勢之人,不告官司,以私債強奪去人孳畜、生產者,杖八十。若估計,過本利者,計多余之物坐贓論,依多余之數追還。若準折人妾、子女者,杖一百。強占者,加二等,因而奸占婦女者,絞?!?/p>
不可否認,《大明律》和相關的規定不但切實可行,而且嚴肅嚴謹,操作性極強,在某些時間段或某些區域確實起到了平抑經濟秩序的作用。卻因特權階層與富商內外勾結強取豪奪,抵消了“規定”的權威性,使之大打折扣,本可奏效的“規定”同等擺設的裝飾,形同虛設。造成“存貸”這一互利的經濟模式異變,高利貸資本成為放款的主要業務,特權經濟瘋狂的聚財斂財,瓦解著皇權經濟的命脈。
皇權經濟是以唯我經濟形式為特征的,經濟的強盛期唯我獨尊,經濟的衰敗期則表現出無奈的自棄和退縮性。因皇權的經濟運行,建立在諸侯經濟的基礎上,為博得諸侯經濟的裝飾性的支持,皇權經濟非常不情愿地向摧毀“規定”的諸侯經濟,作出實體性的妥協?;蕶嘟洕噲D以無奈的妥協穩定主體權力,事與愿違的結果是,諸侯經濟貪婪地逼迫皇權無底限的再妥協?!耙桌怼毕纫娭鞯念A言,裝飾過度或不及,皇權最終都會把自己成就為一種虛無的裝飾符號。明朝是這樣,其他的已故王朝也是這樣。
參考文獻:
[1]梅朝榮品明朝社會[M]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209-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