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在香港

《文藝陣地》像股清新的風，給沉寂的香港帶來生氣

1937年8月13日，日本侵略者在占領平津后，全力進攻黃埔江畔的中國大都市上海，上海軍民奮起抗敵。

在彌漫的戰爭硝煙中，上海文學社、中流社、文季社、譯文社這4家最大的文學雜志社聯合創辦了《吶喊》周刊。該刊在啟事中稱“四社同人當此非常時期，思竭綿薄，為我前方忠勇將士，后方義憤之民眾，奮其禿筆，吶喊助威。”

《吶喊》在“隆隆”的炮聲中大聲疾呼：“中華民族開始怒吼了！中華民族每一兒女趕快從容不迫地站在各自的崗位吧！向前看，這有炮火，有血，有苦痛，有人類毀滅人類的悲劇；但是這炮火，這血，這痛苦，這悲劇之中，就有光明和快樂產生：中華民族的自由解放！”

這段充滿激情，鏗鏘有力的創刊詞的作者就是時在上海的左翼作家茅盾。

戰爭的炮火震撼著茅盾的心，面對著被侵略者的炮火轟塌的民舍、廠房以及斷壁殘垣，作為一個文化人，茅盾用自己的武器投入了戰斗。他在《炮火的洗禮》一文中，以高昂的筆調鼓舞著中國軍民的抗戰熱情：“四萬萬人的熱血，在寫出東亞歷史最偉大的一頁了，無所謂悲觀或樂觀，無所謂沮喪或痛快。我們以殉道者的精神，負起我們應負的十字架！”

在最艱難、最危險的時刻，茅盾堅守上海，成為上海文化界抗日救亡活動的中堅力量。然而經過80多天的浴血奮戰，上海還是淪陷了。

茅盾帶著一顆沉重的心與夫人一起離開孤島上海，前往武漢。

當時武漢的抗戰文化宣傳氛圍濃烈，生活書店正準備創辦一種大型抗戰文藝刊物。聽說茅盾到了武漢，生活書店隨即邀請他前來主持創辦。利用文藝形式為抗戰服務，是一個具有民族正義感的作家義不容辭的責任。茅盾欣然允諾，并即刻著手籌備。

為了辦好這個刊物，同時給刊物起個好名字，茅盾邀集了時在漢口的馮乃超、樓適夷、以群、羅蓀、錫金等文藝界的朋友們。茅盾對大家說：“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快成立了，那時候要辦一個集合各方面的力量宣傳抗敵的刊物。而現在應該有一個集合左翼作家力量、培養新兵、為抗戰作貢獻的刊物。”之后，茅盾介紹了生活書店這一設想，在座同人均表示贊成和支持。最后，茅盾集中大家的意見，給刊物取名為《文藝陣地》。

隨后，茅盾專程到漢口八路軍辦事處拜會周恩來和董必武。這是茅盾剛到漢口時即擬定的計劃。當天，周恩來因有事外出，董必武與茅盾進行了親切的會晤。第二天，周恩來得知茅盾來訪以及他創辦抗戰文藝刊物的情況后，特派在他身邊工作的吳奚如到旅館回訪茅盾。吳奚如告訴茅盾，周恩來已決定凡在延安及華北各抗日根據地的文藝工作者及老干部所寫的文藝稿件，將由延安黨中央宣傳部和總政治部轉到長江局，也就是八路軍駐漢辦事處，再轉寄茅盾。稿件是直接發表，還是作為創作素材，由茅盾定奪。聞此言后，茅盾感到十分溫暖，他連忙說：“謝謝周先生。”吳奚如隨即又對茅盾說：“胡風主編的《七月》主要刊登短小精悍的報告文學和詩歌，算是游擊戰；您將出版的《文藝陣地》多刊登長點兒的文章，算是陣地戰。兩者配合，可構成國統區左翼文藝的完整陣容。”

茅盾決定將《文藝陣地》編輯部置于廣州，這一方面是因為遠離國民黨統治中心，可擺脫一些框框條條，于辦刊物有利；另一方面茅盾是想擇一安靜地方，便于踏實地干些事情。

茅盾舉家遷往廣州的消息，很快便被時在香港籌備《立報》復刊工作的薩空了得知，他盛情邀請茅盾前往香港兼編該報副刊《言林》。茅盾慨然允諾，他認為在當時的條件下，左翼文藝陣地是越多越好。于是茅盾全家又搬到香港，住灣仔軒尼詩道。

在香港編《言林》的同時，茅盾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創刊《文藝陣地》上。由于當時香港印刷業的落后，編好的稿子還需送到廣州付印。

1938年4月16日，《文藝陣地》終于在香港創刊。該刊作品題材廣泛、形式活潑、風格多樣。張天翼的著名諷刺小說《華威先生》即發表于創刊號上。

《文藝陣地》的編輯中心雖然僻處一隅，但它和全國廣大文學隊伍息息相通。茅盾以他非凡的組織力和號召力，羅致了當時最廣大的作家群，包括陸定一、葉圣陶、蕭紅、老舍、夏衍、劉白塵、周而復、豐子愷、田間、沙汀、駱賓基、歐陽山、司馬文森、鄒荻帆、楊朔、袁水拍、鄭振鐸、臧克家、草明、杜埃、何其芳等著名作家，都成了《文藝陣地》的撰稿人。

《文藝陣地》以它鮮明的特色成為抗日戰爭時期影響最大的文學刊物之一。它像一股清新的風，給沉寂的香港帶來了生氣。它將內地的抗戰文學作品，包括解放區的抗戰文學作品以及內地許多作家的名著和新文學的戰斗傳統帶到了香港，港澳的讀者開始了解新文學在抗戰中的作用。

“火焰山”旁奮筆疾書

《文藝陣地》原在香港編輯，廣州印刷，但隨著形勢的惡化，廣州連遭空襲，原承印《文藝陣地》的印刷廠設備在空襲中遭損壞。萬般無奈中，茅盾只好將編好的稿子秘密送到孤島上海，通過關系付印。印成后的刊物再用走私的辦法裝運香港，然后還用多渠道運到內地發行。這樣大的工作量，茅盾孤身一人，赤手空拳，并使它正常運行，實非一般人所能及。

更不可思議的是，茅盾還兼編《立報》副刊《言林》。茅盾與《立報》主編薩空了是文壇摯友，助薩空了編《言林》是他到香港的緣起。茅盾一諾千金，以其出色的工作，很快便使原創辦于上海的《言林》副刊與香港讀者見面。茅盾首先表明《言林》仍將保持原先的“凡對人生社會百般問題，凡是喜歡開口的人，都請到這里來談天”的特色。并且聲明：“今日我中華民族正在同侵略的惡魔作殊死戰，《言林》雖小，不敢自處于戰線之外；《言林》雖說不上是什么重兵器，亦不甘自謂在文化戰線上它的火力舉足輕重，但它將守著它的崗位，沉著射擊。”

茅盾一開始就有意識地把《言林》納入抗日救國的行列，使它肩負起文藝的重責。但為了適應香港地區的特殊環境，他又盡量使它形式顯得活潑生動。當時香港有不少報紙的副刊載有武俠、神怪、色情的東西以招徠讀者。怎樣既保持《言林》的特色，又能吸引讀者，頗令茅盾費神。后來，根據薩空了的建議，茅盾決定寫一篇通俗長篇小說在副刊上連載。

以前寫長篇小說，茅盾總是蘊積于胸，寫好詳細提綱，然后集中時間一氣呵成。而這次卻要邊寫邊發表，總覺得不習慣和壓力大。

由于原來住的軒尼詩道過于喧鬧，不利于編輯和創作，茅盾遂搬到了較清靜的太子道居住。新住處雖說環境安靜，但卻碰到另一個問題。他住的樓房后窗正對著一座劈開的小山，這半面小山赤裸裸地露出紅色的巖壁，亞熱帶的秋天，陽光還相當驕烈，它照在巖壁上又反射到室內來，溫度相當高。當時茅盾戲稱這座正對著他后窗書桌的山為“火焰山”。為了《言林》的長篇小說，茅盾不得不在“火焰山”旁奮筆疾書。

就這樣，茅盾第一部反映抗戰的長篇小說《你往哪里跑》通過在《言林》上連載，與讀者見面了。作品再現了“八·一三”事變后，各階層人民支援抗戰的情景，譴責了日本侵略者對上海的狂轟濫炸以及屠殺無辜的瘋狂獸行，揭露了阻撓抗日的消極因素和國民黨統治的腐敗。

茅盾在香港的編輯、創作活動，得到了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主任廖承志的關注，他派從事文化統戰聯絡工作的杜埃專程拜訪茅盾，轉達他的關切之情。

隨后，杜埃把他帶來的重慶出版的《新華日報》送給茅盾，并說這份報紙以后將由他定期轉給茅盾。

茅盾如獲至寶，興奮異常。他捧著報紙說：“有了它，就有了‘指路明燈’。”當時由于國民黨的封鎖，在香港要得到一份《新華日報》是不容易的，往往一張報紙幾十個人輪流閱讀。所以，茅盾又有些不安地說：“真是來之不易，該怎樣感謝黨的關心，我一個人就獨占一份啊。”

之后，茅盾在香港經常根據《新華日報》評論的精神，改寫成文藝評論，還及時向香港讀者介紹解放區的文藝動態。茅盾與魯迅一樣雖然身在黨外，然而心卻時刻與黨緊緊相連。

1938年10月21日，廣州淪陷。與廣州近在咫尺的香港因之而趨孤立。這時《文藝陣地》因運輸困難，致銷路不暢。《立報》因政治傾向太明顯，受形勢的影響，亦難以維持。加因戰亂的年代，香港物價昂貴，以賣文為生的茅盾，頗感難以維持一家四口的生計。

茅盾有意離港，卻又舉棋不定。正在這時，收到友人杜重遠自新疆來信，謂新疆督辦盛世才有聯蘇親共傾向，希望茅盾能去那里開展文化工作。

茅盾頗為心動。他隨即到八路軍駐港辦事處聽取廖承志的意見。廖承志認為，既然是茅盾熟悉的朋友杜重遠邀他去，還是可以去的，在北方形成一股進步的抗戰文藝力量，其作用也很大。廖承志的態度幫助茅盾下定了奔赴新疆的決心。

茅盾隨即邀請樓適夷代編《文藝陣地》，并詳細交待了保持刊物風格以及加強與作者隊伍的聯系等具體事項。

一切安排妥當后，茅盾于12月20日攜夫人和兒女登上了法國輪船“小廣東”號，離開香港，輾轉赴新疆。

避開重慶冬天的“寒流”

再度前往香港

1939年春，茅盾抵達目的地新疆。

當時新疆軍閥盛世才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偽裝進步，表示愿與蘇聯親善友好，并與中共建立了統一戰線。為此，中共先后派鄧發、陳潭秋任八路軍駐新疆辦事處主任，并派毛澤民等數十名共產黨員參加盛世才政府工作。新疆的面貌發生了很大改觀。剛抵新疆的茅盾亦為新疆民主、進步的光明前景所鼓舞，他抖落塵埃，充滿熱情地投入新疆的文化教育工作。

然而，盛世才的反革命面目不久便暴露出來，他開始迫害共產黨人和進步勢力。茅盾的摯友杜重遠被逮捕入獄。情急之中，茅盾一家搭乘蘇聯總領事館的飛機逃離虎口。就在茅盾剛離開新疆不久，盛世才徹底撕下偽裝，肆無忌憚地迫害革命人士，毛澤民、陳潭秋慘遭殺害。茅盾幸虧早走一步，得以死里逃生。

離開新疆的茅盾，經蘭州、西安而抵革命圣地延安。作為著名作家的茅盾在延安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他還享受了特別的禮遇，即毛澤東請他們全家吃飯。在延安，茅盾感覺自己完全置身于一個嶄新的世界。

然而茅盾到延安時間不長，周恩來即從重慶來電，點名要他到重慶參加文化工作委員會工作。中共中央研究后，認為像茅盾這樣的知名作家回到國統區比在延安能起更大作用。當時，張聞天代表中共中央征求茅盾的意見，茅盾表示聽從黨的安排。這樣，茅盾便將兩個孩子留在延安，他們夫婦則根據組織的安排前往重慶。

抵達重慶的茅盾，參加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工作，并兼任郭沫若主持的文化工作委員會的常委。

茅盾到重慶的這年冬天，是重慶歷史上最寒冷的冬天。濃霧遮住了太陽的光輝，使人感到窒息。而政治上的寒流同樣籠罩著重慶大地。國民黨掀起了第二次反共高潮，并在1941年1月制造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茅盾被現實震驚了，他對國民黨表現出深深的失望，同時對國民黨戰時的陪都重慶也表現出厭惡之情。

面對突變的政治氣候，中共中央決定讓時在重慶的茅盾和其他一些文化人離開重慶，前往香港去辦刊物，開辟“第二戰場”。

對反感于重慶自然、政治氣候的茅盾來說，中央的這一決定，無疑是令他欣慰的。

1941年2月下旬，茅盾經過一番化裝后悄悄乘車離開重慶，經貴陽、桂林南下。這其間茅盾寫下一首七絕，充分表達了他當時的心情：

存亡關頭逆流多，

森嚴文網意如何？

驅車我走天南道。

萬里江山一放歌。

茅盾沖破國民黨藩籬，南下新天地的興奮之情溢于其間。

經過1個月的輾轉顛沛，茅盾于3月下旬再次來到闊別兩年的香港，而這時的香港與兩年前相比又有了很大變化，特別是增加了濃厚的文化氛圍，文化生活在香港顯得異常的活躍。范長江和夏衍正在籌辦《華商報》，鄒韜奮主編《大眾生活》，張鐵生主編《青年知識》，周鯨文和端木蕻良主編《時代文學》，俞頌華主編《國訊》等。這樣的環境一掃茅盾上次抵港時那種孤寂感，他很快就融入到香港歷史上最輝煌的文化熱潮中。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的香港，看不見戰爭的硝煙，聽不到震耳的炮聲，市面上一片繁華景象。但，這里又決非風平浪靜的世外桃源，各派政治力量都利用香港這塊特殊陣地，發揮輿論作用，進行宣傳。因此，皖南事變后，周恩來即決定在香港建立一個對海外宣傳的據點。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范長江、夏衍、胡繩、胡風、端木蕻良等文化界、新聞界人士分別從重慶、桂林等地轉移到香港。由八路軍駐港辦事處主任廖承志直接領導的，中共在海外的輿論陣地《華商報》亦隨之在香港創刊。

茅盾剛抵香港，負責主編《華商報》的范長江和夏衍聞訊后立刻前往拜訪。他們向茅盾介紹了《華商報》的創刊宗旨，并且介紹了該報辟有副刊《燈塔》，是“文藝化的綜合副刊”，“內容力求真實與公道，素材力求豐富而雋趣”。為此，特向茅盾約稿。

于是，茅盾將他這兩年在大后方的所見所聞寫成一組散文，題目為《如是我見我聞》，連載于《華商報》副刊《燈塔》。這是茅盾的散文力作，“意在存真”是茅盾見聞錄的核心，他要以此留下戰時大后方生活的真實印象。

《如是我見我聞》共18篇，是茅盾抗戰時期的重要作品之一，寫他從香港到新疆、西安、延安、重慶、成都、貴陽等地的沿途見聞。著名的《白楊禮贊》便是其中之一。這些作品，無情地揭露了國統區社會腐敗的病根，以及國民黨政府消滅“異黨”的禍心，反映戰時人民的痛苦生活，同時它又像燃燒著的火炬，帶來了共產黨領導的敵后抗日根據地的光明，使廣大讀者看到了中國的希望之所在。

茅盾用他的錚錚鐵筆，馳騁在香港的文壇，開辟出一條新的戰線，呼喚正義，為抗戰吶喊。

應鄒韜奮的約請，轟動一時的

長篇小說《腐蝕》問世

與茅盾同時戰斗在香港文化戰線上的有許多著名的文化人，其中包括“七君子”之一的鄒韜奮。鄒韜奮是在皖南事變后為了抗議國民黨對進步文化事業的摧殘而憤然辭去國民參政員之職出走香港的。在香港，鄒韜奮很快就恢復了被迫在上海停刊的《大眾生活》。

《大眾生活》顧名思義是一個面向大眾的刊物。為了辦好這個刊物，鄒韜奮自任主編，特邀茅盾擔任編委，其他幾位特邀編委分別為夏衍、胡繩、千家駒、金仲華、喬冠華。

《大眾生活》創刊號需要吸引讀者，為此決定刊登一部長篇小說連載。而這部長篇小說既要有一定的可讀性，還要在一周內先交第一批稿。面對如此倉促的時間，鄒韜奮自然將目光放到茅盾身上。

這天，鄒韜奮專程至茅盾住處約稿，茅盾既已掛職編委，自然不便推卻，但一時又不知寫什么好。

鄒韜奮說：“南洋、香港一帶的讀者特別喜歡看驚險小說，你就寫一部驚險小說吧。”

寫驚險小說倒并不難，可是以什么為素材呢？總不能胡編亂造一些遠離現實斗爭的荒誕故事吧。茅盾為此煞費苦心。他突然想起剛剛發生的皖南事變，圍繞皖南事變前后發生了不少驚心動魄的故事。這是一個很好的題材，茅盾不覺眼前一亮。

他開始梳理思路，尋找貫穿小說的主線。

茅盾到香港后曾在與朋友的閑聊中，聽到不少關于國民黨特務跟蹤、盯梢、迫害進步文化人的事情。由此又使他想起了在重慶時了解到的一些事情。那時在國統區有不少覺醒了的青年欲投奔延安，國民黨當局對此十分嫉恨，就在通往延安的路上布滿了軍警憲特，抓捕投奔延安的進步青年。這些正直的青年一旦被捕捉后即被送到特殊訓練班，訓練班對他們進行反共教育和間諜技術培訓，然后再派遣他們到延安或分配到別處進行特務活動。特別是一些天真爛漫充滿熱情的少女，一旦落到他們手中免不了先被糟蹋，后再被迫偽裝成進步青年去從事美人計。這些少女的良心并沒有泯滅，她們不愿意墮落為特務，但又擺脫不了，只有生活在憤怒、憂郁以及痛苦的情緒中不能自拔。這些現實狀況觸發了茅盾的創作靈感，他決定將揭露國民黨特務的黑暗內幕為小說的主線，并且把背景放在剛剛發生不久的皖南事變前后。這就樣，應鄒韜奮的約請，茅盾的代表作之一、轟動一時的長篇小說《腐蝕》于5月開始在《大眾生活》上連載。

茅盾以國民黨第二次反共高潮為背景，描述了女主人公趙惠明，也就是日記的主人怎樣從受騙、犯罪到覺醒、自新的過程，揭露了抗戰大后方國民黨特務的血腥罪行。趙惠明雖然是虛構的人物，但卻有典型意義，她事實上是若干被國民黨所引誘、迫害的女青年的集中體現，從她身上可窺視到國民黨特務血腥恐怖的黑幕。

小說最后有一段情節：

趙惠明以前的丈夫、革命者小昭不幸被捕，她的上級特務機關命令她用色情軟化他。她對此極為痛惡，但又不能抗命。這時她萌發了對小昭的愛情，遂決定假戲真做，營救小昭。但由于她的怯懦，在關鍵時刻失去了勇氣，以致小昭最終被害。

茅盾原本即準備就此結束全篇，卻不料他的這篇連載小說吸引了許多讀者，他們也深深關注著主人公的命運。當小說快要結束時，讀者們不免為女主人公如此結局感到一絲遺憾，于是紛紛給《大眾生活》編輯部寫信，要求給趙惠明一條自新之路。

編輯部將一疊讀者來信轉交給茅盾，并希望茅盾能夠考慮讀者的意見。

在當時一部小說能夠吸引眾多讀者，而且讀者如此參與并深深關注主人公的命運，是不多見的。茅盾深為感動，決定采納讀者意見，重新設計結局。他想既然《腐蝕》是通過趙惠明這個人物揭露國民黨特務的殘酷、無恥，同時也是為了說明國民黨特務組織中不少青年分子是受騙的、被迫的，一旦陷入泥坑而無力自拔。那么，為了分化、瓦解這些脅從者，給趙惠明以自新之路，在宣傳政策上是完全可以的。

另外，茅盾當年在重慶曾聽說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個淪為特務的少女找到重慶《新華日報》社，訴說了她經歷的人事滄桑以及誤入歧途的經過。她痛悔不已，希望共產黨能向她伸出援助之手，把她從苦海中挽救出來。這一事情給茅盾的印象很深，因此茅盾覺得給趙惠明自新之路也是有現實根據的。

茅盾終于為《腐蝕》重新設計了結局：趙惠明在良知的感召下，冒著生命危險從魔窟里救出一個與她同樣命運的女青年。她在日記中寫道：“我只想要救出一個可愛的可憐的無辜者，我只想從老虎的饞吻下搶救出一只羔羊，我又打算救出一個同樣的無辜者——我自己！”

《腐蝕》的問世，在香港產生了轟動效應，茅盾經常會收到這樣的信：“《腐蝕》當真是您從防空洞中得到的一本日記嗎？”“趙惠明何以會如此粗心，把這么重要的日記遺失掉？”“趙惠明以后的下落如何？”由此可以看出《腐蝕》在讀者中產生的感染力。

《腐蝕》脫稿后，茅盾才思奔涌，筆耕不輟。他先后為《華商報》寫了《釋“謠”》、《談所謂“暴露”》、《事實是最無情的》、《古與今》等雜文和《紀念高爾基》、《悼許地山先生》、《為祖國珍重》、《一段回憶》等紀念性文字。另外還寫了一些戲劇評論，如《為了〈霧重慶〉的演出》、《〈希特勒的杰作〉上演感言》等。

在當時的政治低氣壓下，茅盾按捺不住內心的激憤，奮筆疾書，大義凜然地揭露國民黨政府的暴政。

可謂多產作家的茅盾，在香港同時還主編了綜合性文學刊物《筆談》。《筆談》以其內容豐富、欄目眾多、文學品位高、文學切合時事等眾多特點而成為當時香港的暢銷刊物之一。

茅盾始終沒有忘記他作為文藝戰士的職責，在香港開辟的第二戰場上，他是一個出色的、無畏的沖鋒者。

“這是抗戰以來最

偉大的搶救工作”

1941年底，香港這片游離于戰爭之外的“世外桃源”終于被裹脅了進來。

12月8日，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日軍開始進攻九龍。不久，九龍便成了侵略者的囊中之物。九龍淪陷，香港危在旦夕。

瞬息變化的形勢，令好多人措手不及，正常的秩序全部被震耳欲聾的轟炸打亂。為安全計，茅盾不得已搬遷到軒尼詩道一所設在三層樓上的“跳舞學校”。所謂“跳舞學校”實際上是一個比較低級的舞廳，不過此時已人去樓空，也因此成了茅盾夫婦的臨時避難所。

這時的香港幾乎沒有什么安全之地。日軍強行登陸香港的那天，茅盾又一次轉移到中環德輔道靠近海邊的一家空蕩蕩的大旅館。正是在這個大旅館的樓窗邊，茅盾目睹了港英政府掛出的白旗以及日本軍隊炫耀的入城式。

香港失去了生機，失去了繁華的喧鬧，惟有死一般的沉寂。面對黯然失色的“東方明珠”，茅盾心情異常沉重。

香港淪陷后，日軍占領者虎視眈眈地搜尋香港的文化界知名人士。當他們得知茅盾、鄒韜奮等文化人仍在香港后，便公開登出啟事，點名“請”茅盾、鄒韜奮等文化人出來參加共同建立“大東亞共榮圈”。

在港文化人身處危境的情況深深地牽動了中共領導人的心。身在重慶的周恩來迭電八路軍駐港辦事處廖承志等同志，令他們全力營救在港愛國文化人脫險。千鈞一發，刻不容緩。香港中共黨組織和中共領導的東江縱隊風疾雷動，在日軍的眼皮底下展開了一場震驚中外的緊急大營救行動。

此時，香港已經一片混亂。文化人數次搬家，聯系中斷。因此，當在八路軍駐港辦事處機要部門工作的潘柱歷經艱難找到茅盾時，彼此均喜出望外。潘柱告訴茅盾，香港淪陷后，日軍已在香港、九龍之間布下一道嚴密的封鎖線，岸邊崗哨密布，海上有汽艇巡邏，要脫離香港的惟一辦法即須先轉移到九龍，然后從九龍再轉移到大后方。

茅盾知道他們已經做了縝密的考慮，便說：“我完全信賴黨的安排。”

當時，香港的中共黨組織雖然對營救文化人脫險的行動作了詳細的、周密的安排，但由于日本人的封鎖，整個行動過程具有極大的危險性。為防止意外，黨組織讓潘柱征求茅盾的意見，是否讓夫人暫留香港，隱蔽在朋友家，以避免目標太大而導致行動失敗。

在這生死悠關的時候，與一直和他相依為伴的夫人分開，這怎么行呢？茅盾似乎沒有多想便對潘柱說：“謝謝組織上考慮這樣周到，不過，在這樣的時刻如果讓我們分開，不僅我不能接受，太太也一定不會通過。”

潘柱尊重茅盾的意見，同時也很理解他們的這份感情依念。

他們約定好轉移的日期后便分手了。

1942年1月9日，天色陰沉。茅盾扮成一個文具商，他將所有的書籍和文稿全部留下，只帶一本偽裝用的《新舊約全書》。下午5點左右，交通員來了。在暮色蒼茫中，茅盾夫婦離開了住處，隨交通員在小巷中穿行。一會兒來到了一處臨時集中點，他們領到一個小包袱，這是偽裝難民的必需品。隨后，茅盾夫婦又被交通員帶到銅鑼灣避風塘。天黑之時，一條早已準備好的小艇又將他們送到停泊在避風塘中的一條大船上。這時候，鄒韜奮、胡繩、廖沫沙、于伶、葉以群等已先期到達。戰亂相逢，恍如隔世。

第二天，東方泛白，大霧籠罩海面，這對偷渡來說，是最佳天氣。由八路軍駐港辦事處組織的第一批文化人開始了由香港到九龍的偷渡，他們在晨霧的掩護下，過維多利亞海峽，在九龍的紅磡登岸。經過艱苦的長途跋涉，茅盾一行經惠陽到老隆、曲江等地，最后抵達桂林，時已是1942年3月初。

兩個月的經歷給茅盾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想到中共精心組織的這場緊急大營救，履險蹈危，最終獲得成功，不禁充滿感激、敬佩之情。他不無感慨地說：“這真是抗戰以來最偉大的搶救工作。”

茅盾雖然離開了香港，但香港的經歷一直刺激著他強烈的創作欲望。1942年5月，茅盾的長篇特寫《劫后拾遺》脫稿，它從1941年11月下旬即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約半個月寫起，到香港淪陷后半個月開始逃難時止，描述了戰爭前后香港的反差，反映了戰時香港各階層的動態，揭露了日本侵略者的殘暴和給香港人民帶來的災難，譴責了港英當局在日本閃擊戰面前表現出的軟弱和無能。

《劫后拾遺》同樣反映了茅盾對香港所傾注的感情，在香港的生活和經歷，成了茅盾一生中非常豐富和難忘的一段歷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