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清初四畫僧中,我對弘仁(漸江)和石濤兩家研究較多,也曾臨摹過他們的作品。弘仁傳世作品不多,今均收藏于海內外各博物館,且多有著錄。而近二十年來拍賣市場中的弘仁作品,十偽八九,而私人收藏更是百無一真。海內外研究弘仁的專著和論文,以及有關的圖錄,我大多閱讀和過目過。尤其是已故汪世清先生的專著和論文對我影響頗深,堪稱當今“弘仁研究第一人”。
每當我凡聞見或已知有公私收藏的弘仁之畫,不論真偽,必盡可能設法前往一觀。我在2005年年底到景德鎮旅游,曾特地乘長途客車數小時去婺源,就是為了看婺源博物館收藏的一幅弘仁《黃山圖》大軸(無名款和印章,僅有“辛丑”二字)。雖后來無緣鑒賞到此畫,但卻在山水田園之間看到了弘仁作品中的草亭、枯樹、屋舍和荒寺等“實物”,可知其作品中之物似有出處。而憶及三十年前,我在常州天寧寺的鎮江博物館收藏明清書畫展中第一次見到了弘仁畫作,今再回想猶如昨日一般,而兩鬢已有星星也。
我近日鑒賞到弘仁山水冊頁八開,墨筆,紙本,畫心縱18厘米,橫27厘米左右,每頁均為縱25.5厘米,橫30.5厘米。米黃綾舊裱,但有些已有脫落。畫頁上稍有些黃斑霉點,紙、墨、印、綾等似非近百年之物。八開所畫皆為倪云林風格的山水或窠木竹石。在一頁左上有顏體行書題跋云:“庚子臘月客于吳門,寫此小冊以破岑寂。弘仁。”下鈐白文小印“弘仁”。圖右下角鈐圓形朱文小印“弘仁”。八開冊頁中或鈐“弘仁”(白),或鈐“弘仁”(朱),或兩印均鈐。另還有兩張空白原裱冊頁,故共計十開。十開上均無古今鑒藏印。此十開冊頁原為北方某大鑒藏家(上世紀60年代初逝世)舊藏,是“文革”劫余之物。此公舊藏書畫皆為博物館級之物,有些屬于“國寶”級文物。堪稱一代書畫鑒賞“巨眼”,當年曾重金購藏一幅絹本王蒙山水巨軸(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而名噪南北。可惜其無藏品著錄傳世,生前曾想將平生鑒賞過的古書畫編撰為《畫鑒》一書,但因突遽然辭世而未成。
此八開弘仁山水,應非真跡。雖然有些筆墨頗為神似弘仁,但仍顯得與弘仁真跡相去甚遠,最多也就是“高仿”之作而已。弘仁的生平比較清晰,并不十分復雜,海內外學者已對之鉤稽完畢,現今無過多爭議。從“庚子臘月客于吳門”題跋文字,即可鑒別真偽。“庚子臘月”即順治十七年(1660)十二月,此年弘仁五十一歲;三年之后(1664年1月)圓寂于安徽歙縣南部西干山的五明寺。庚子臘冬,弘仁一直駐錫于五明寺,從未離開過該寺而去過吳門(蘇州地區)。故此題跋中的“客于吳門”與史實不符。從上海博物館藏《林泉出山圖》軸(署年“庚子臘”)、浙江博物館藏《枯木竹石圖》軸(署年“庚子臘”)上的題跋均可佐證。弘仁一生曾到過武夷山、揚州、金陵、杭州、廬山等地,卻唯獨沒有到過吳門(蘇州)一帶。此或是偽贗和摹學者不知弘仁此年的行跡,或是故意留下的“暗門活口”,而讓鑒者自鑒。黃賓虹先生在鑒定弘仁作品真偽時嘗云:“真者墨法滋潤,偽者枯燥;題字以顏魯公法為真,倪云林體即偽。”此非公認定讞之論,乃一家私見也。
黃翁以顏、倪書體來鑒別弘仁作品真偽,有失偏頗。其實,弘仁書法顏、倪兩家均有,只是顏體相對倪體稍多些而已。雖然偽贗弘仁作品中,倪體多于顏體;但不能反證:弘仁作品中凡寫倪體書法皆偽,此似有刻舟求劍之弊。比如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幽亭秀木圖》(有江注題詩)上,就是倪體書法,但絕對是真跡。像這樣的例子還有許多。
既然非弘仁真跡,那是否可予以大致上的斷代?從十開冊頁的筆墨、紙縑、印色和裝裱的“老化系數”目鑒,可排除是近百年左右之物。它的裝裱用綾原或為白色,因年代久遠已變為淺黃色。每頁四周的正反面邊沿上均鑲嵌一條淺咖啡色的邊紙,可見工藝較為考究,或許是“蘇州工”或“揚州工”的裝裱風格。以我的拙眼:此冊頁的年代上限可到清代乾隆朝晚期或嘉慶朝,下限可到清末民初。此冊頁未見古今著錄,或有可能是“吳門人”之作。
在傳世的中國古書畫中,偽贗之作遠多于真跡。這是一個基本事實,也是一個鑒賞常識。但古書畫的偽贗或高仿之作,是否就均無任何價值?當然不是。晚明鑒藏家李日華《紫桃軒雜綴》中云:“臨本偽書畫亦有不可盡棄者,大都氣韻神采雖遠不逮古人,而布置脈理自有可尋者,在善學者融會而領之耳。吾聞煅者,爐進金流,則撮合沙土,不聽失去龠合,翼以此淘煉,或可復睹完金也。今書、繪二事出古人手者,劫火銷鑠,僅存千百之什一,可不為進爐惜此沙土哉。”乃真鑒賞家之言也。此八開冊頁雖非弘仁真跡,但曾經民國年間著名鑒藏大家賞玩,非尋常偽贗之作可比,故不可等閑視之。
研究或鑒賞古書畫,真偽不過是其中諸多內容之一而已。偽贗之作有時甚至比某些文獻資料更具有信息價值。通過對偽贗作品的研究和鑒定,我們可以窺測到當時人對某個書畫名家,某個書畫流派,究竟達到了什么樣的認知程度?在沒有博物館和畫冊出版物的年代里,人們是如何來理解書畫名家和書畫史的。除了那些粗制濫造的偽贗之作不論,某些臨摹和高仿的書畫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也是一部沒有人名的藝術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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