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

1

李婭和柳小云是在部隊撤退時掉隊的。

當時，她們正蹲在一個炮彈坑里，用雪水洗一堆破爛軍服。繃帶沒有了，李婭和柳小云就想出一個辦法，從戰場收集一些破爛的軍服，用雪水洗干凈，再用鍋煮。把煮過的爛軍服撕成條當作繃帶，用來給受傷的志愿軍戰士包扎傷口。還沒洗完那堆破軍服，部隊要撤退了，李婭她們慌忙丟下那堆破軍服，跟著部隊往漢江北岸快速前行。

踏著一尺厚的雪地，像踩在一朵朵棉花上，開始她們離部隊不遠，還看得見移動的人影，后來越走越慢。前面的部隊踏出的印跡被大雪覆蓋，已經沒有任何蹤跡。十天來她們胃里沒裝過整口的東西，餓的時候，抓一把炒面，捧一捧雪往嘴里塞進去。到后來，連炒面都沒得吃，就吃雪水，雪水不能充饑，只能延緩饑餓感。這時她胃里空空的，就連嘰嘰咕咕的叫聲都發不出來，她們已經兩天一夜沒合眼，這會兒疲憊饑餓一起襲來，李婭知道，只要一停下腳步，就會離開大部隊，一個人留在漢江南岸，再也回不去。但是，此刻身上沒有半點力氣，腳仿佛不是自己的，像兩節斗上去的木頭，她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李婭說，我走不動了。

柳小云說，不能坐下，快起來。

李婭說，你走吧，我實在走不動了。

柳小云說，不行，趕不上部隊我們會死的。

李婭說，死吧，死我也走不動。

李婭她們還是掉隊了。就在李婭倒下時，柳小云抱住了她，不停地喊著李婭名字，她們是醫護人員，知道這時不能睡過去，一睡過去，就難醒來。她是被寒冷凍醒的，恍惚間自己縱身跳進漢江，江水寒徹骨髓，凍得她牙齒碰得咯咯響，她使勁揮舞手，劃動江水，劃著劃著，她感到自己手越來越沒有力量，雙手似乎被封凍在冰里，動彈不得。這時有個聲音在喊她，這聲音很遠，她想答應但嘴里發不出聲音，李婭就是這時醒來的。柳小云被凍成青紫的臉笑了，她哆嗦著已經沙啞的嗓子說，李婭，你嚇死我了。李婭扭頭看見柳小云還緊緊抱著她，周圍茫茫一片，除了雪還是雪，除了風還是風。部隊走了，現在雪地里只剩下柳小云和她。李婭一臉驚恐說，部隊走啦？柳小云茫然點頭，李婭搖著柳小云的雙臂喊道，我們怎么辦，怎么辦。柳小云說，快，我們去追部隊。李婭問，能追得上嗎？柳小云說，不知道。

前面是一個白雪覆蓋的山崗，柳小云指著它說，漢江北岸，應該是這個方向。兩人扶著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朝前面的山崗走去。風又猛起來，呼呼的風夾著雪粒打在她們臉上，李婭和柳小云有些害怕，手挽得更緊，她們都害怕會倒在這茫茫的雪地里，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大雪覆蓋。現在她們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倒下，要趕上部隊。

刺骨的風像一把把刀子，她們頂著凜冽和寒冷，在皚皚雪色中掙扎。不知走了多久，她們終于走出了山崗，站在高處，隱隱看見一條灰色帶子蜿蜒而去，柳小云呼哧呼哧喘著氣說，快看，漢江北岸快到了。李婭高興地抱緊柳小云說，過了漢江，我們能追上部隊了。

她們離漢江近了，前面那條灰色帶子越來越模糊。天已經黑了，一切都混沌起來。此時的漢江像一個似睡非睡的夢，無聲無息地躺在大地上。李婭說，瞧見了嗎，江面已經結冰了，趁現在天黑，我們快過江吧。柳小云四處望了一圈，周圍很靜，只有寒風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柳小云說，走吧。她們朝漢江一步一步靠近。到了江邊，李婭伸腳試試江面冰的厚度，冰似乎很厚，她不放心轉身撿了個石頭蹲下使勁敲打，冰層上發出石頭撞擊冰的聲音，李婭丟下手里的石頭說，沒問題，可以走。她伸出手拉著柳小云朝江對岸走去。對岸就是漢江北岸，過了漢江，她們就可以追上部隊了。追趕部隊的迫切，讓兩個女志愿軍戰士忘了身處危險境地。一片暗色的夜里，她們眼里只有這條深灰色的江面，因為江對面有她們的部隊，過了江面就不怕了。她們手挽著手，踏上光滑的江面。突然，江面上出現一隊人影，借著冰面的反光，柳小云發現一隊美國兵，心里撲哧跳一下，她捏了李婭一把說，美國鬼子，快跑。就在她們轉身跑時，美國兵也發現了她倆。柳小云說，快，快，朝山上樹林跑。李婭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到了美國兵舉起槍在向她們進行射擊，噠噠噠，一梭子彈打破了江面的安靜，李婭推開柳小云說，你先跑。李婭拔出腰間的手槍，但是，柳小云說，我們一起走。死死拖著她往回跑，后面是嘰里呱啦的喊聲。

朝山上跑，朝山上跑。柳小云喊道。她們向著剛才下來的山崗跑去。槍聲還在后面追著，越來越緊，子彈擦過她們的身邊，她們在山上跑了一百多米，在一個溝邊，李婭跑不動了，腳一軟倒在地上。柳小云回頭一看，子彈在夜霧里閃過一道道光，美國兵近了，柳小云想這下跑不脫了，便拖著李婭朝溝壑滾去，她緊緊抱著李婭兩人滾做一團，身下是厚厚的冰雪，被她們壓得吱吱嘎嘎響，柳小云和李婭一起滾到溝底。

柳小云坐起來，摸出身上的手榴彈緊緊握在手里，她說，李婭，我們追不上部隊了。李婭說，怎么辦？柳小云晃動手里那顆手榴彈說，不能讓他們抓去。李婭看到柳小云眼里閃動一種決絕的光，她說，我有點怕。柳小云伸出一只手摟著李婭說，怕不了的。李婭被柳小云的鎮定感染了，也從身上摸出一顆手榴彈，她說，炸死他們。說這話時，李婭淚水涌出來。柳小云說，我們追不上部隊了。李婭也說，好像是追不上了。

2

柳小云和李婭是哈爾濱醫專的同班同學，朝鮮戰爭爆發后，有一天下課，柳小云說她要報名參加抗美援朝志愿軍，戰場上特別需要醫護人員，她問李婭去不去，李婭說，我不知道。柳小云急了說，哎，你這人思想怎么這樣落后？我們是學醫的，應該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現在祖國最需要我們保家衛國，你卻無動于衷，還想在家當小姐呀。算了，你想好了找我，給你三天時間，過了時間我就自己報名去。柳小云走了，李婭卻不平靜了，李婭覺得自己不像柳小云，雖然同是學醫，但是柳小云天生膽大，而李婭天生膽小。柳小云是南方人，但是身上更多是北方人的豪爽，而沒有南方小女子的嬌柔。李婭是北方人，性格偏偏和柳小云正好相反。李婭記得他們第一次上解剖課時，老師指著水泥臺上那具被泡得暗黑的尸體說，誰先來動第一刀？同學們都往后退，柳小云說，我來。李婭呢躲到外面哇哇吐，那一天她都吃不下飯。柳小云卻像沒事一樣，照樣拿著飯盒到食堂打飯，看她吃得很香。老師曾說柳小云天生就是個當醫生的料。

三天時間到了，柳小云問李婭，你要去嗎？李婭說，隨便。柳小云說，李婭，你怎么這么沒主見？你對自己不負責呀，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說隨便。李婭說，有你替我做主不就行啦。柳小云說，好，好。你隨便我就替你做主，幫你也報個名，只是以后不準說我逼你去的。李婭說，報就報吧。就這樣他們一起跟著志愿軍跨過鴨綠江來到朝鮮。

到了朝鮮每天都要面對死亡，她的心堅強起來。也許剛才還是一張活生生的面孔，轉眼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一場又一場的戰斗后，散落在戰場上那些殘肢斷體，讓她看到了另一種殘酷。有一次，她看到副連長腹部被彈片劃開，腸子往外淌出來，副連長用手把腸子塞進腹部，她幫他包扎傷口時，淚水忍不住滾落下來。副連長說，哭什么，打仗就要死人。

這回她們真正面對死亡了。她抓著手榴彈，緊緊貼在胸前，做好隨時引爆的準備。她扭頭望柳小云，她也望著她，柳小云說，是我硬把你拖來朝鮮的，你不恨我吧？李婭笑了一下沒有回答，這時，皮鞋踩踏雪地的吱嘎吱嘎聲越來越近，她們屏住呼吸，等待著敵人的到來。她們互相望了一眼，又握緊手榴彈，做好最后準備。李婭在心里說，我們就要回祖國了。她閉上眼睛等待著那一時刻的到來，她聽見了拉槍栓的聲音，一個美國兵在大聲喊，她們聽不懂，但是知道最后時刻到了，就扣住手榴彈的拉環。一梭子彈掃過來，過一會，吱吱嘎嘎的腳步聲遠了，四周一片死寂。柳小云和李婭同時松開手榴彈上的拉環，柳小云也癱坐在地上，雪光反射著兩人臉上細細密密的汗珠子。她們把手榴彈插在腰帶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倆不知道在溝里躲了多久，李婭說，天就快要亮了，如果不搶在天亮前渡過漢江，那我們在漢江南岸又要多待一天。她們都明白，在寒冷饑餓和四處潛伏的危險下，她們撐不下去了，必須得走。柳小云說，我們繞過山上，從其它地方過江。

她們悄悄爬出溝底，繞過山崗從那里過漢江。但是，當她們來到漢江邊，才發現江面已經被全部美國兵控制了，探照燈來來回回地在江面掃描。她們不敢多作停留，俯在江邊，等探照燈掃過，便拉著手朝對岸跑去。

這時，饑寒交迫如泰山壓頂，她們寸步難行，柳小云和李婭跑幾步，就跑不動了，跑幾步又蹲下來喘幾口氣，柳小云說，堅持住，我們一定要堅持住。然而，她們的體力再也堅持不住，亮如白晝的探照燈又掃過來，就在探照燈照在她們身上一瞬，柳小云一把推開李婭說，快朝對岸跑。她卻起身朝另一個方向跑去。就在柳小云轉身跑出去時，李婭清楚聽見一句，怪我把你拉來朝鮮的。

柳小云如一個舞臺上的芭蕾舞演員，被白晝般的光束緊追，她使出渾身力氣跑，無論跑得多快，光束都緊緊跟著，將她罩在其中。柳小云蹲下了，她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再跑一步，一陣槍聲擦過寂寞的江面，李婭看見亮如白晝的探照燈下，柳小云回頭望了這個方向一眼倒下，就像一只謝幕的黑天鵝。她的嘴張了幾下，好像還想說那句，怪我把你拉來朝鮮的。李婭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柳小云死了，她死在了距漢江北岸不遠的江面上。

李婭含著淚朝漢江北岸退去，這是柳小云用生命為她換來的機會。跑了幾步，李婭回頭想再看一眼柳小云，她看見幾個美國兵向著柳小云走去。李婭停住快到北岸的腳步，折身朝柳小云跑過來，她害怕美國鬼子欺辱柳小云尚未冷卻的身體，當她抱起柳小云時，美國兵也發現了她。他們嘰里呱啦地喊起來，等美國兵走近，李婭突然抽出身上的手榴彈朝他們丟去，幾個猝不及防的美國兵倒下了。在他們旁邊還有一個冒著熱氣的窟窿，李婭突然想起把柳小云沉入漢江，讓她干干凈凈地走，不能讓美國兵欺辱她。

那是多么沉靜的江水，那里面沒有戰爭，那里面沒有死亡。李婭跪在冰上輕輕說，我不能讓他們侮辱你，你是干干凈凈來，你還得干干凈凈走。柳小云，我只能把你放進漢江，從這里你可以回祖國，你可以回到你的南方。柳小云的嘴還在張著，好像還想說什么。李婭伸手輕輕合上她的嘴，對著柳小云說，我不怪你帶我來朝鮮，沒有怪你。她把柳小云輕輕放進水里，一點點地朝下，似乎怕驚醒她，當柳小云全部沉進水里時，她抬頭看到幾個荷槍實彈的美國兵怔怔地望著她。

美國兵并不是才發現李婭，就在李婭把柳小云往窟窿推的時候，就追上來，但是他們被李婭的安詳恬靜怔住了。他們沒有開槍，似乎不忍心打擾這個中國女兵為同伴舉行的特殊葬禮。他們在等待著葬禮的結束，李婭轉過頭來時，猛然投出一顆手榴彈，三個美國兵倒在地上，他們沒有防備，誰也不會想到，被強悍鎖在眼前的女人竟然會出其不意投出手榴彈，美國兵全部臥倒在冰面上。

李婭趁機翻身滾動，過了一會，美國兵抬頭，她已經翻滾到了漢江北岸。美國兵一起朝李婭開槍，子彈打在冰上濺起白色的冰花，李婭趴在冰面上，不敢動彈。一陣掃射，美國兵見李婭沒什么反應，以為中彈了，朝她圍過來，突然，李婭像從地底冒出來，端起槍掃射過去，又有一個美國兵倒下，后面三個美國兵趴在了冰上。李婭往漢江北岸邊的雜草堆里滾去，等到雜草掩蔽了她后，就向著茂密的森林跑去。

美國兵從后面追了過來，槍聲擦過她的耳朵，李婭沒有停下，她知道自己跑不過這群美國兵，她胃里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疲憊的體力讓她時時可能倒下，李婭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落在他們手里。她拼著最后的力氣跑著，當她跑到一個崖邊，李婭站住了，她回頭一笑，你們抓不到我。接著喊道，柳小云等我，我們一起回家。她縱身從崖上跳了下去。

3

一束光亮刺痛李婭的眼睛，好像是在漢江江面，那白晝般的探照燈還不停地追著她，她跑快，探照燈也快，她跑慢，探照燈也慢。她跑不動了，使勁睜開眼睛，太陽光照在她身上，雪地上的光線閃爍著刺眼的光。四周一片寂靜，藍天下是無盡的白雪，李婭似乎聽見一只小鳥歡快的叫聲，是到了天堂嗎？

天大亮了。李婭摸著自己的手，又捏了捏臉，有痛感，難道還活著？她努力地回想昨夜的情景，好像自己是跳崖了。她低頭，自己在藤蔓上。李婭明白是崖上密密麻麻的藤蔓救了自己。她慢慢順著藤蔓到崖下，此刻才肚子空如荒原，她拔起一把野草塞進嘴里，聽見像有聲音叫喊，慌忙趕緊鉆進灌木叢里，眼睛警惕四處看去，四周沒有一點動靜。片刻，那個聲音又叫起來，李婭聽出那是美國兵的喊聲，她在灌木叢里躲了好久。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但是卻不見人。李婭想不能這樣耗下去，如果叫聲引來更多敵人，就無法逃脫。

她朝發出聲音的地方悄悄過去，前面有一堆枯草，她霍地踢開枯草，一個美國兵躺在那里，一臉痛苦狀。李婭迅速把槍對準地上的美國兵，那人嘰里呱啦叫著，李婭一腳踢開他身邊的槍，那人還在喊，李婭想大概是在喊投降，不要殺我。就在這時，李婭看見美國兵胸前掛著的作戰袋，她叫他把袋子取下來。美國兵聽不懂，李婭就用槍去挑他胸前的袋子，美國兵有點明白，取下袋子放到地上。李婭眼睛盯著美國兵，手摸著打開袋子，她從里面拿出一個牛肉罐頭。李婭看見手中這個罐頭，興奮起來，她的胃立時翻動。把剛才踢在一旁的美國兵的槍也撿起來，把那個袋子掛到自己脖上，后退著坐到一個高處。她不顧一切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罐頭，美國鬼子的罐頭竟是如此美味，這讓她差點忘了自己身處的環境，忘了不遠處躺在地上的美國兵。

李婭突然想起美國兵，她抬頭，看見美國兵正在看她狼吞虎咽的吃相，就在他們目光對接時，美國兵看著她笑了。那一笑，沒有戰爭，沒有硝煙，好像兩個朋友。李婭心底滑過一絲感動，美國兵還在笑，李婭抓起槍對準他。

美國兵說，上帝，我沒有惡意，我喜歡看你吃東西的樣子。你喜歡吃，我這里還有。李婭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他從另外一個口袋里翻出一包壓縮餅干丟過來。李婭打開餅干大口大口拼命吃。她邊吃邊看著美國兵，他臉上還留著剛才的笑。吃了餅干，她走近美國兵，把槍指著他，他又叫起來，為什么，你吃了我的東西，還要殺我？

李婭用槍比劃著，逼著美國兵站起來，指著北邊讓他朝前，美國兵走了幾步，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李婭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用一個醫生的眼睛來觀察他身上的傷，但不像有傷，李婭用槍指著他的腦袋喊道，起來，給我起來，你敢玩花樣，我就殺了你。美國兵躺在地上喘粗氣，一臉汗珠往外冒。李婭伸手到他的頭上，發現額頭滾燙，美國兵正在發燒。李婭用槍敲他，示意他起來走，美國兵搖搖晃晃站起來，在李婭的看押下往北走去。他們繞過了一個山嶺，下了坡地，前面是一片樹林。但是還沒走進樹林，美國兵倒在地上。李婭知道他得了很嚴重的風寒，自己身上沒有藥，即便想救他也不行。她本想把這個俘虜押到北岸，交給部隊。這里無遮無攔，如果被美國兵發現就完了。她拖著他，想把他弄到樹林里，到了樹林再想辦法。

李婭猶豫了，面前躺在地上的是敵人，雖然是她活捉的俘虜，但是眼前這個俘虜有嚴重風寒，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也沒辦法救治。況且還深陷敵占區，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遇上敵人。她舉起了槍，她想殺了他。但是當她想起自己吃罐頭時，美國兵望著她笑的樣子，那個笑，李婭一輩都忘不了。那是遠離戰爭的笑，它只屬于朋友和朋友之間的笑。她心里忽地跳了一下，不行，不能殺死他，自己吃了他的東西，還要殺死他？李婭收起槍，看了地上的美國兵片刻，她不想殺他，就讓他凍死在雪地里，這是最好的結局，她轉身朝樹林走去。

走了幾步，李婭被一樣東西絆倒，這時她看到雪里上露出一個黃澄澄的東西。她爬起來繼續走，走了幾步又返回來到剛才絆倒她的東西那里，她扒開雪，是一個炮彈殼。她刨開積雪，拿起這個炮彈殼朝美國兵跑過去。

躺在地上的美國兵看見李婭又跑過來，高興地喊道，我的上帝，你還是不會丟下我。李婭放下炮彈殼，把槍往地上一丟，伸手就去解美國兵的衣服扣子。美國兵雙手捂住自己的衣服，滿臉疑惑地看著李婭。李婭使勁掰開他的手，又去解扣子，美國兵一把推開李婭，緊緊捂住胸口。李婭拿起槍指著他，美國兵松開手，他說，不可理喻的女人。李婭不管，也聽不懂他說什么，解開他的衣服。

他有些恐懼了，看到李婭拼命解開他的衣服，以為李婭要用這種方法凍死他。他說，你這女人，太卑鄙，太殘忍了。我到了上帝那里要控告你。李婭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沒理他，鎮定地拿出藥棉，本來這些藥棉應該用在戰友身上，但是，現在卻只能用在她活捉的俘虜身上。

美國兵驚恐地望著她，李婭卻專心致志把藥棉搓成細細一條，此刻的她是那么安靜，那么專注，好像雪地里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那里。她跪在冰上把柳小云放進水中那一刻也是這樣安靜，以至于敵人都不忍中斷她為柳小云舉行的特殊葬禮。

這時李婭也一樣，長長的眼睫毛垂下來，像一個人魚公主那樣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突然，美國兵覺得李婭原來很漂亮，如果洗去戰爭的硝煙，這是一張多么清純，多么溫柔的臉。李婭低著頭，把搓好的細棉條塞進炮彈殼，點燃其中一頭，炮彈殼里冒出煙花，李婭把冒著火光的炮彈殼朝美國兵的胸前按上去，使勁壓住。美國兵一陣嚎叫。他想推開吸在身上的炮彈殼，但是炮彈殼卻緊緊吸在他身上，他不知道這個女人究竟在他身上施了什么魔法，炮彈殼竟然會緊緊吸在他身上。他一直在叫，上帝。

炮彈殼倒下了，美國兵看到自己胸前是一個圓圓的充血的紅印，他又叫起來，李婭又把炮彈殼朝他背上按上去。就這樣李婭反復了好幾次，又在他身上蓋了好幾個血印。

奇怪的事出現了，美國兵赤裸的上身像一眼井水，汗水像細細密密的溪流淌下來，雪地里的他好像被一團云霧包圍。等那團云霧散去，高燒也退了，他的身體驟然輕松了。他驚異地看著身上圓圓的血印，叫道，我的上帝，這是什么魔法，我從未見過。美國兵高興地站起來，他說，上帝，我能站起來了。李婭抓起槍對準他，美國兵搖搖頭說，不要誤會，我沒有惡意。李婭用槍指著北邊那片樹林說，快走，不要玩花樣，否則我會殺了你。美國兵和李婭一前一后朝樹林走去。

這時的李婭在美國兵眼里仿佛變了一個人，跟先前坐在雪地里捻藥棉的她全然兩個人，那個女人是那么美好，像天使一樣柔和美麗，像他的母親一臉恬靜安詳。這是來到異國他鄉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神。那時，美國兵差點忘了該死的戰爭，忘了自己身處險境，他陷入她那寧靜的眼神里，他墮進那潭碧波蕩漾的秋水中，他相信那里面有一種溫暖如火焰，可以燃燒白雪。那一刻，他寧愿就這樣死去。現在中國女兵眼里卻是騰騰殺氣，那殺氣和她手中的槍管連成一線，隨時有可能要他命。他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中國女兵一會是天使，一會是魔鬼。

4

李婭心里焦急起來，如果不在天快黑前走出樹林，后果不堪設想。

她有些后悔，如果不帶著這個俘虜還好，他可能會病死在雪地上。但是帶著他倒是一個麻煩了。如果天黑前走不出去，怎么辦？萬一俘虜逃跑或者殺了她，即便他不殺她，在樹林里等上一夜，也要被凍死。雖然面前的俘虜有病在身，但畢竟是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李婭心里是懼怕的。

就在李婭產生丟下俘虜，只身走向前面樹林的瞬間，李婭有點不忍心，扭頭看著俘虜躺在雪地上的痛苦樣子，李婭居然掠過一絲心痛。她幾乎忘了這是敵人，自己的對手，忘了是他們這些美國兵殺死了柳小云。當她想起柳小云張著的嘴，好像在說，對不起，是我把你帶到朝鮮的。李婭心硬了，如雪地上一塊石頭。她轉身走了，她不殺他，是因為她吃過他的罐頭壓縮餅干，吃了這些東西她才補充了體力。她不殺他，因為作為醫生的她知道過不了多久，身患嚴重風寒的他就會被凍死在雪地里。她看了一眼雪地上的俘虜，他是那樣年輕，如今就要死在這里。他的母親也許苦苦等著他回家，他們不會知道他是這樣死的。李婭眼前又跳出俘虜看她狼吞虎咽吃罐頭的那個笑。那笑，離戰爭好遠。本來李婭一心要殺死他，因為昨夜柳小云就是死在美國兵手里，她不會放過他。但那時她太餓了，已經沒有絲毫力氣，片刻也不能支撐，等她吃完罐頭，再殺了他。

牛肉罐頭對于李婭來說簡直就是救命稻草，她一把抓住這個稻草，心里有了一線希望。牛肉罐頭的美味讓她忘記了危險，李婭恨不得連鐵皮盒子也一起吃下去，這時她才知道，如果再不吃東西，即便沒有落在美國兵手里，也會餓死在這地方。在快吃完時候，李婭突然想起自己身處的危險，但她卻看到美國兵斜躺在草叢里，正看著她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李婭的臉唰地紅了，她知道自己的吃相太難看。但是，眼前這個俘虜卻望著她笑了。美國兵不知道就是他這一笑，救了他的命。李婭抹了一把嘴角，她覺得美國兵的那個笑，是那么可愛。那笑里沒有戰爭，沒有敵人。李婭改變主意，不殺他了。美國兵又翻出壓縮餅干丟給她，李婭又吃了他的壓縮餅干，吃完后她抓起雪塞進嘴里。眼睛仍然盯著美國兵，他臉上還留著那個笑。

現在李婭要丟下他了，想起死去的柳小云，李婭的心堅定了，她堅定地走了。當被炮彈殼絆倒在地時，李婭想起在學校學過的一種拔火罐，可以用這種方法拔除體內寒熱，讓病痛緩解。她把炮彈殼拿起來，發現可以用炮彈殼做火罐，現在只有這種方法能暫時救美國兵的命。但她猶豫了，在漢江江面上柳小云死的那一幕，歷歷在目，她似乎聽見柳小云的聲音，都怪我把你帶到朝鮮。李婭五臟翻騰，她站起身又朝樹林走去，走了幾步，李婭發現手里居然還拿著那個炮彈殼，她把手中的炮彈殼丟在雪地，看著飄飛雪花落在黃澄澄的炮彈殼上。李婭回頭，那個躺在雪地的身影已被雪覆蓋。那個年輕面孔上的笑又出現了，李婭的心有點痛，這時李婭覺得自己是穿上白大褂的醫生，她不能置患者不顧。她仿佛看見在遙遠的，一個鮮花盛開的地方，他的母親正在等著兒子回家。她愣了一下，扒開雪又撿起那個炮彈殼，她拿著它向美國兵跑來。

她返回他身邊，扒開他身上的雪，她搖動他快被凍僵的身體，美國兵睜開眼睛朝她笑了，有氣無力，嘰里呱啦地說什么。李婭不理會，她扒開他的衣服，用拔火罐的方法把他從死亡邊沿拉回來。他做了個手勢，大致意思是，為什么救我？李婭也比了個手勢，你是俘虜，但你也是病人，我是醫生，就這么簡單。說完李婭用槍指著他，讓他走在前面，美國兵滿臉困惑，朝前面的樹林走去。李婭在后面，美國兵在前面，后面的李婭端著槍，離美國兵十多米，李婭有意隔著十多米距離，如果這個俘虜突襲她，也好有時間反擊。他們一前一后，踩著吱吱嘎嘎的積雪向樹林走去。

當他們走進樹林，美國兵不走了，他坐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喘氣，李婭用槍敲他肩膀，他也不走。李婭說，玩什么花樣。美國兵一下解開衣服指著身上的血印，朝李婭喊道，求你，再幫幫我，用你的魔法幫我。李婭聽不懂，但明白他是想再拔火罐。李婭說，不能拔了，再拔你的皮膚會潰爛感染，你會死的。美國兵不明白，他抱著頭喊道，上帝，我不想死。

5

李婭聽不懂美國兵在喊什么，但是她聽懂一句，上帝。

她把手放在他的額頭，像摸在一塊炭火上，美國兵又發燒了。李婭深知拔火罐只能暫時解除病痛，不能根治。李婭沉思片刻，她把美國兵的雙手捆起來。她起身走了，美國兵大叫，你這樣不公平，你把我丟下我會死的。李婭撿起一根樹枝，邊走邊找，她用樹枝扒開厚厚的積雪，然后，蹲在那里刨著什么，走走停停。

被反捆雙手的美國兵一臉疑惑，他不知道這個中國女兵到底要做什么。看她古怪的行為，美國兵又陷入迷茫。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個遙遠的國度。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到這里，為了戰爭，離開家鄉。現在他回不去了，嚴重的風寒讓他掉隊，他成了這個中國女兵的俘虜。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救了他，又仇視他。現在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反捆自己雙手，他靠著樹干喘息，他感到全身如同一盆火在烤，要把他燒熟，烤透。這時，他看到母親站在家鄉的一片菜花地里，菜花的金黃涂滿了母親全身，她像站在油畫里，母親慈愛地伸出手，好像在等著他的擁抱。她在說什么，他沒有聽清，只見母親的嘴一張一合。他不能留在這里，他要回去，離開家的那天，他答應過母親要活著回去。他不能死，他的父親就是死于二戰，但是一直沒有找到父親的尸體。母親說，他沒有死，我不相信他死了，在沒有看見尸體前我不相信他死了。母親對才十歲的他說，我們到你父親的家鄉，在那里等他。后來母親真的帶著他來到父親的家鄉，一個寧靜而美麗的小鎮。他們一直生活在這里，因為，他們要等父親回來。

有一回，他對母親說，父親死了。母親一把蒙住他的嘴，別亂說，他會回來的，他不會丟下我們的，他天天都在我的夢里。他明白了，母親說的父親沒有死，并不是真正的以為父親沒死，而是父親一直活在母親的夢里，天天和她在一起。

他入伍了，他必須隨部隊到一個遙遠的國度作戰。他走那天，母親在油菜花地里，那一片無垠的金黃把母親照得很亮。她擁抱著他，她說，我不要你在我夢里，有你父親一人就夠了。孩子，我等你。他看見母親眼中晶亮的一滴淚珠在滾動，但始終沒有落下來。母親不明白，為什么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打仗，但是她知道兒子和他的父親一樣是軍人，他們必須得服從命令。她輕撫著他的臉，她說，你的胡須和你父親的一樣硬。她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笑著說，我等著，你要遵守諾言。他大踏步走了，遠遠地，他回頭看見母親還站在那片金黃油彩里，帶著圣母瑪利亞的微笑，望著遠去的兒子。

這是一幅畫，一幅溫暖的畫。當他面對死亡的恐懼時，他會把它輕輕從懷里掏出來，那一刻，自己好像又回到那片溫暖的油菜花地里。他說，我恐怕要和父親一樣呆在你的夢里了。

果真，他回到了那片油菜花地，他覺得自己快走不動了，但是他答應過母親，她在等著他呢。他不能失信，他答應過她，不在她的夢里，他要把自己還給她。可憐的母親她已經失去丈夫，現在不能再失去兒子，他要拼盡最后的力氣走到油菜花地里，她在那里等著他。

他醒來時，發現不是躺在雪地上，而是躺在李婭懷里，反捆著的雙手也解開了。李婭正把一盒浸泡著枯草的黑水湊近他嘴邊。見他醒了，李婭長長出了口氣，她眼里居然露出一絲高興，但這神情轉瞬即逝。他看著盒子里黑黑的水，皺著眉頭，緊閉著嘴，李婭大聲說，喝了它。他聽不懂，但是他明白一點，李婭想用奇怪的方法救他。便閉上眼睛把盒子里的水喝盡。李婭在一棵很大的樹下，掃出積雪，把他拖過去靠著大樹坐下。他說，你是我的上帝，謝謝你。李婭說，這是草藥，但愿能治好你。他們聽不懂彼此的話，但似乎又有點明白對方。

李婭又轉身走了，她的背影在樹叢里忽隱忽現，她拿著一根棍子來來回回地走，有時俯身撿起一些枯草，她把枯草放進袋子里，又在附近的灌木旁繞來繞去。這回李婭沒有捆住他，其實，即便李婭不捆他，他也跑不了，何況李婭還用奇怪藥水救他。李婭回來時，從袋子里倒出一些枯草。

6

李婭不想當他的上帝，但是上帝偏偏讓對立的敵人相遇。李婭認為這才是命運。當她在雪地上到處尋找中草藥時，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為什么要救敵人？這個念頭如盤絲一樣緊緊纏繞著她，她幾百次地問自己，為什么要救這人？難道就為了抓一個俘虜？她陷在矛盾中，被這個矛盾困頓其間，不知所措。

在這雪地下，她居然找到了很多中草藥，大雪覆蓋了它們，或者因為戰爭這些悄悄生長出來的藥物沒有人注意過。這堆亂七八糟的枯草，只有在中國女兵眼里才有它的價值。當扒開厚厚積雪，看到在異國土地上居然也生長這些草藥，李婭覺得高興極了。這下那個俘虜有救了。

在朝鮮戰場上無論多寒冷，部隊也是嚴禁生火的，因為煙霧火光會暴露目標，引來敵人的飛機。她看過炊事班偶爾做過的幾次飯，是在地上挖出坑，把火悶在地里面，然后再挖出幾條煙道，把煙霧引在別處。但是現在李婭顧不得這些禁令了，她刨開一個坑，找些樹枝點燃，樹枝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她不敢讓火燃大，四周用土壓住，把枯草一樣的中草藥一點一點揉碎，裝進野餐盒加上雪，放在火上煮。化開的雪水和枯草一起煮沸，發出咕嘟咕嘟聲音，一股藥味在樹林里漾動。等藥煮好，她趕緊幾腳跺熄那堆火。美國兵已經昏睡過去，他嘴里在喊著什么，李婭想，他也許在喊他的愛人，也許在喊他的親人。她不得而知，但是她相信，他肯定在夢里回到家鄉，和他們團聚了。李婭解開反捆住的雙手，她抱起他的頭，端起野餐盒剛要喂他藥，他醒了，他好像從夢中回來，有些迷茫，有些傷感地望著中國女兵。李婭讓他把這些中草藥喝下去。

突然，李婭抱著他一起朝一個坡翻滾去，噠噠，一梭子彈從天空穿過樹林，一架飛機呼嘯沖來，飛機掀起的氣浪吹開了積雪，李婭緊緊抱著他，使勁朝坡下推去，緊接著李婭也卷曲身子滾了下來。李婭和他一起滾到了坡下。他們驚魂未定，一個炸彈飛下來，落在了剛才的半坡上，一聲巨響炸得雪花飛濺，掀開一尺厚的凍土。那些飛濺的雪又從天上飄落到他們兩人的身上。飛機又呼嘯而去。李婭才發現自己還在和俘虜抱在一起。她抽出手，啪地打了他一耳光，站了起來。美國兵知道中國女兵誤解他了，他無奈地聳聳肩說，你又救了我一回。

李婭看著坡上被子彈擊中的地方，冒出的陣陣煙霧，她明白是剛才的火堆她沒有踩滅引來的炸彈。李婭沖上坡，她要找剛才的煮好的草藥，那個煮草藥的野餐盒已經被炸得稀巴爛。地上的草藥和著炸焦的樹木發出一種奇怪的味道。李婭怔怔站在那里，雙腳跺著被炸得四處飛濺的火堆，一時間，她有些后怕，自己不小心沒踩滅的火堆，引來了敵人，差點被炸死。

她回頭，美國兵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身后，他昂著頭，對著天上嘰里呱啦地罵。李婭突然說，哎，看樣子你好多了，已經可以起來走。他好像才反應過來，摸摸身上，頭上，驚喜地說，真的好了很多，真神奇。李婭說，我不知道你嘰里呱啦在說些什么。

有時候，連李婭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一次兩次地救他？后來李婭終于為自己不可理喻的行為找到一個理由，她之所以救他，因為他是病人，醫生救病人是理所當然的職責，自己根本不是真心要救他。如果被炸死，也是活該，誰讓你是美國鬼子呢。

美國鬼子？這回他聽清了這句簡單的話，但不知道什么意思，他學著李婭的語氣重復了一遍。

7

他們還是沒能趁黑夜走出樹林。

這是一個極其寒冷的夜，當暗色彌漫時，霧氣籠罩了樹林。不能往前走了，在一團迷霧里轉，除了消耗體力，難以找到正確的方向，還有可能凍死在雪地里。

不能生火了，白天就因為那堆沒有完全跺熄的火冒出的煙，暴露了目標，差點被炸成肉泥。

李婭覺得瞌睡鋪天蓋地襲來，她已經兩天一夜沒有睡覺了，現在她困得站著都能睡著。她扒開積雪，坐在一棵大樹下靠著樹說，不走了，就在這里睡上一覺再說。她又檢查了一遍，槍握在自己手里，身上還掛著美國兵的一支槍。

經過一天的磨合，他們現在通過手勢大抵可以知道對方的意思了。美國兵從背包里拿出睡袋抖開，他鉆進了袋子里睡下。這時在睡袋里的美國兵想起中國女兵非常疲憊的樣子，連忙鉆出來，他搖醒已經睡著的李婭，指著睡袋說，你進去睡吧。李婭提起手中的槍對著他，他做了個極其無奈的手勢，轉身把睡袋移到李婭面前，指著睡袋說，我沒有惡意，請你相信我。他又比劃著，好像在說，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比劃完又指著睡袋，然后往后邊退。

李婭明白他的意思，他讓她睡到睡袋里。但是，她不能睡里面。如果睡著了，他跑了怎么辦，或者他干脆殺了她，這些都有可能發生。對方是敵人，不能掉以輕心。美國兵見她不肯進袋子睡，明白李婭心里所想。這個中國女兵是怕他跑了或者會殺了她。他找出一根繩子遞給李婭，讓她把自己像白天一樣捆起來。美國兵想，這回你這小心的中國女兵該放心了吧。李婭果真把他捆起來，又在樹上繞了兩圈，最后扯了幾下，很結實。李婭說，你有翅膀也跑不掉。她轉身鉆進睡袋，就在她轉身那一瞬，李婭看見捆在樹上的美國兵朝她笑了，這笑，和看她吃牛肉罐頭的笑一樣明澈，從這個笑里，李婭的心一下子柔軟了。但僅是一閃念，那種柔軟消失了，因為她想起死在漢江江面上的柳小云，它想起被彈片劃破腹部，把腸子塞進去的副連長，忽地，她抹去那種柔軟，扭頭鉆進睡袋。

天藍得刺眼，地上的白雪如新婚的鋪蓋，她踏著松軟的白雪，她要去漢江北岸找她的部隊，她看見他們的身影在遠處移動，她高興極了，終于追上了大部隊。她一路狂奔，她要告訴他們，她如何辛苦才追上他們。這時，部隊卻不見了，遠處是柳小云，她還沒有死，李婭連連招手，但是，柳小云仿佛沒有看見她，轉身走了。李婭急了，她揮動雙手大喊，不要丟下我。柳小云好像聽見了，她回頭笑了，她說，你沒怪我帶你來朝鮮，你原諒我了，好高興呀。話音剛落柳小云不見了，只有她一個人站在茫茫雪地上，她覺得無比孤獨。李婭，我帶著你回祖國。她抬頭，柳小云像一朵白云輕飄飄地飛著，邊飛邊喊，李婭興奮地喊道，柳小云等我。撲通一下，她跌在地上，而柳小云已經不見了。

李婭被自己的哭聲驚醒的，她想起捆在樹上的美國兵，鉆出睡袋，睡袋已經被雪埋了半個身子。李婭看見，被捆住雙手的美國兵正在不停地跺腳。李婭想到眼前這個俘虜是個病人，便慌忙解開捆著他雙手的繩子。她剛解開繩子，美國兵一頭栽倒在地，他身上又像一塊木炭燃燒。李婭忙把他拖進睡袋，他讓她也進睡袋，否則，會被凍死。他說，你不進來會死的。李婭想如論如何，自己也不能跟一個敵人擠在一起睡，絕對不行。這樣怎么對得起柳小云，對得起祖國？

他在喊，李婭不理，她站在雪地雙手插在袖子里跺腳，不停跺腳，她就不會被凍死。但是，美國兵又鉆出來，他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把李婭抓進了睡袋。李婭面對著敵人，憤怒地扇了他一個耳光。李婭趁機想鉆出睡袋，他一把抱住李婭，緊緊地抱住她。李婭動彈不得。李婭開始亂罵，甚至臟話也罵出來。李婭忘了他聽不懂，其實，即便聽得懂他也不會放手。在睡袋里，李婭才感到自己和這個俘虜力量的懸殊，她對面的俘虜雖然被自己俘獲，但是，此刻卻是那么強大，盡管燒得面紅耳赤，李婭依然不是他的對手。在李婭面前，他像一座山，嬌小的李婭沒有力量制服他。

她不停地扭動身體，但是，他的雙臂像鋼鐵一樣緊緊箍住她。當她想起戰友和祖國，心里有種疼痛在體內亂竄，自己竟然和敵人睡在一起？這是她不能容忍的。本來他是她的俘虜，現在她是他的獵物，她卻沒有半點反抗能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李婭眼中閃著仇恨，她狠狠地朝他肩上咬去，美國兵發出嚎叫，但是卻不松手，他的肩膀被李婭咬出血，血流下來，他還是緊緊抱著她。他喘著氣說，上帝，我不會傷害你，我不愿你死，在外面你會被凍死的。呸，李婭把嘴里的血水吐在他臉上，他還是抱著她一點不松手。李婭弄不明白，剛才還燒得面紅耳赤的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李婭不動了，看著他肩上的血緩緩流下，像一只只爬動的蚯蚓。

她不動了，世界仿佛一下子寂靜下來。外面是雪夾著風，在樹林里一陣一陣地卷起聲音。

他們面對面地躺著，卻是兩個敵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度，這兩個敵人別無選擇地睡在一起。李婭又在想，自己怎么能跟敵人睡在一起？并且還是個男人。但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此刻她沒有絲毫辦法，外面的雪還在下。經過折騰，李婭感到身上居然有了絲絲縷縷的暖意，原先快凍僵的身子里有一股熱流在體內轉動，她身體里有了一種久違生命的快感。兩個敵人就這樣緊緊抱在一起，在寒冷的異國他鄉零距離對峙著。

8

李婭最初喜歡的是音樂，她的夢想是當一個歌唱演員，可是在報考學校時，父母都堅持要李婭報考醫學專業，將來好接替他們的醫護事業。

母親說，這是一個很偉大的職業，救死扶傷多光榮。父親說的更是夸張，一把手術刀在手，革命事業闊步走。李婭說，我怕血，我不喜歡學醫。母親說，膽子是鍛煉出來的。天生膽大的有幾個？就拿我來說剛開始學醫時，見血就暈。不是暈一下就完，而是暈一個星期。暈上幾次就好了。母親還說她第一次解剖尸體時，躲在宿舍里不敢出來，后來老師讓一個男生來宿舍喊，她躲在床底下硬是不出來，那個男生說，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出來我交不了差。老師說了今天不把你拉去，連我也要一起扣分。李婭問，后來呢？母親說，后來嘛，當然只得跟著他去啦，我要不去，連無辜的人都要被帶害。那個男生說，老師講了，哪有這樣學醫的，早知道怕，就一邊涼拌，不要來學醫。再后來呢？李婭問。母親說，再后來啊，你不都知道了嗎？我不僅不怕，還當了主任。至于那個男生嘛？母親羞澀一笑，她后來成了你父親。

李婭在母親的感召下，真的放棄了音樂，和父母一樣，報考了醫學專業，父母最大的愿望就是，她不僅是他們的女兒，也應該是他們的同志。在李婭心里，音樂是浪漫的天地，在那個天地里，可以信馬由韁地馳騁。音樂能讓不同國度的人相通相知，這是它最浪漫，最神奇之處。而醫學則不同了，醫學是極其嚴肅的一門學問，不能有半點馬虎。由此，她收回那顆向往音樂的心靈，走上一條救死扶傷的醫學道路。

如果不是學醫，她不會到朝鮮，不到朝鮮，她也不會和美國兵相遇。如果能假設的必然不是命運，而命運，不能假設的。因為學醫，她和柳小云一起參加了志愿軍，當了一名光榮的女戰士。

正當他們畢業實習期間，一場戰爭爆發了。柳小云告訴她時，李婭心不在焉，她不知道自己是去，還是不去？因為她根本沒想到戰爭的殘酷。這都是看到一張張鮮活的臉，轉瞬就灰飛煙滅，她才感到一陣害怕。尤其是副連長被炸得腸子淌出來自己又塞進去，還有就是柳小云的死，她才真正懂得戰爭的可怕。

所以當柳小云約她一起參加志愿軍，她覺得隨便，就當去長長見識。父母倒是支持她，雖然李婭是家中唯一女孩，但是作為醫生的父母當然知道，戰爭中是最需要醫護人員的。到了戰場上，李婭才發現，這哪是什么長見識的地方？當她目睹著一個個年輕的生命犧牲，心里說不出有多痛。這個21歲的女孩，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面前，堅強起來。

來到戰場上，看著身邊一個個戰士的犧牲，她也做好了死的準備，但是她做夢也沒想到，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把她和一個異國他鄉的俘虜，緊緊連在一起。不，還和敵人擠在一起睡。這是何等的恥辱？她深感自己褻瀆了神圣的祖國。

盡管對眼前的敵人懷有仇恨，但是她實在太疲憊，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這一覺李婭睡得好極了，這一覺沒有夢，沒有饑餓寒冷，好像遠離了戰爭，只有一種溫暖緊緊地包圍著她。她就徜徉在這溫暖里不出來。好長時間她都是在寒冷中入睡，在寒冷中醒來，而此刻她卻在一團溫暖的包圍中安然睡著，這是來朝鮮后睡得最香最好的一覺。這一覺恢復了她的體力。

雪停了，太陽從樹林里灑落下來，照在他們的睡袋上。

李婭是被槍響驚醒的。睜開眼睛美國兵已經不見了，李婭第一反應就是，他跑了。霍地提起槍，鉆出睡袋。 美國兵一只手拿著手槍，一只手提著一只野兔過來。這下把李婭驚住了，昨天她收了他的沖鋒槍，沒想到他還有一只手槍。美國兵得意地抬起槍管，看著李婭，朝著手中的槍管吹了吹。李婭一陣后怕，沒想到自己俘虜了敵人一天一夜，竟然不知道他還有一把手槍在身上。她猛然沖上去，趁他不備奪了他的手槍。他沒反抗，聳聳肩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把手中的兔子丟在地上，朝李婭走過來。李婭用槍對著他說，老實點，我打死你。他把雙手舉在腦后，李婭拿著他的手槍，一只手在他身上搜，經歷了剛才的事，她心有余悸重新在他身上仔細搜一遍，萬一他還裝著個炸彈什么的。她摸遍了他的全身，身上沒有任何武器，她還有點不放心，因為她發現，美國兵的病好了很多。就在剛才搜身時，她也悄悄摸了他身上的溫度，好像沒有發燒了。昨夜她已經領教了他的力量，自己遠遠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她要繳下他身上危險東西。

對于他來說，要殺掉這個中國女兵并非難事。因為他身上還有一只防身小手槍，她不知道。他確實沒有惡意，如果要殺她或者逃掉，昨夜易如反掌。但是他沒有。他沒想到，這場該死的戰爭讓他當了一個中國女兵的俘虜。這個女兵在他病得很厲害時候沒有殺他，反而用一些奇怪的方法來救治他，是眼前的中國女兵救了他。雖然他的眼睛里一會是天使，一會是巫婆，但是，她像女巫施魔法一樣，用炮彈殼和枯草煮的泥巴水治好他的病，就不會傷害他，他相信她。

這是一次奇遇，戰爭讓他們在另一個國度相遇。他不知道中國女兵為什么單獨行動，沒有跟著她的部隊，她的部隊呢？難道她也和他一樣和部隊失去聯系。在異國作戰最怕的就是和部隊走散，這意味著死亡的步步逼近。地形不熟，語言不通，加上天氣寒冷，就是不被子彈打死，也會被凍死。他不想死，他是橄欖球隊的主力，他們還等著他參加比賽，他還有一場比賽約定，但是，還沒來得及參加比賽，他來到朝鮮戰場了。

他以為自己要和父親一樣長住母親夢里，就在他以為自己快要死去的時候，遇上了這個中國女兵，他成了她的俘虜。她是那么嬌小，但是他卻成了她的俘虜。她用奇怪的方法醫治他，讓他逃出了黑暗的地獄。他看見了炫目的陽光，他看見了遙遠家鄉的母親，正在那片金黃的油菜花地里等著他回去。是的，他答應過母親，不要和父親一樣住在她夢里，他要把活生生的自己還給她。

他遇上了中國女兵，成了她的俘虜，更讓他感懷的是，中國女兵帶著他飛越了地獄之門，他不會跑，他愿意做她的俘虜。

9

他在坑里點燃一堆火，李婭看見憤怒地跑過來喊道，不能燒火，昨天就是那堆火差點要了我們的命。美國兵也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他笑了，比劃著讓她看，李婭順著看過去，原來美國兵早在一旁挖通了幾條煙道，把煙引向別處。李婭感到奇怪，美國兵也會這種辦法？李婭也是到了炊事班做飯才懂得這種方法，這個美國兵也會，有點不可思議。他把剝了皮，挖去內臟的野兔用樹葉包住，扒開泥巴放到炭火上，在火堆周圍埋上浮土，這樣看不見明火，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擠擠眼睛說，女巫，等一下我們就可以享受美味了。

照在雪地上的太陽蒸騰出陣陣白霧，這是一個生火的好時候，白霧籠罩的樹林，不僅飛機看不清下面，就連火堆排出的煙霧也不清晰。

在美國兵烤野兔時，李婭又在附近找了些中草藥。烤熟的野兔散發誘人的香氣，美國兵扯下一只腿遞給李婭，她也不推辭，接過來就吃。吃了兩口，李婭停住，她想起昨天早上自己一副餓死鬼的吃相，便有意地調整了一下，讓自己吃得不要那么狠。她抬頭，美國兵又看著她笑了，笑什么，難道還在笑昨天早上她狼吞虎咽的模樣？

她說，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在家我也是一個淑女，這不是沒辦法嘛？我吃飽，也是為了把你押到部隊，你是一個豬啊，還不明白。他聽不懂李婭罵他，還在笑，李婭看著他一臉無辜的笑，忍不住撲哧一聲，也笑起來。美國兵聳聳肩說，你笑起來很漂亮。在李婭耳朵里，他的話是嘰里呱啦的廢話，她不知道他說些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想著怎么不讓他逃掉。現在李婭相信他不會殺她，但是卻不能保證他不會跑掉。

這真是一餐美味，李婭恨不得把骨頭都全部吃盡。吃完野兔，李婭把那些草藥鋪在烤熱的泥土上，過了一會，草藥和著水蒸氣散發出來。李婭面無表情地指著草藥，讓他坐上去。這回他有點不解了，炮彈殼也用過了，泥巴水也喝了，又是什么奇怪的魔法？李婭看他驚詫的表情說，別怕，坐上去。她的眼神又有一種柔和，她拉他坐在蒸騰熱氣的草藥上，伸手來脫他的衣服，這次他沒有反抗，任由她脫下自己的上衣。頓時，草藥和著水蒸氣籠罩了他，李婭蹲下，抓起雪捏成雪團，使勁在他身上搓。李婭看到他的肩上，還留著她昨夜咬破的傷口，蚯蚓般的血痕已經變成暗黑色。李婭突然覺得有點不忍，她輕輕撫摸過那牙齒印咬破的地方，她想，自己是狠了點。

他身上汗水像細細的溪流不停流下來，坐在水蒸氣里的美國兵高興地叫起來，噢，上帝，多么奇妙的蒸氣浴啊。李婭不停地用雪團搓他的身上，他體內的寒毒隨著汗水排出來了。他說，女巫，你又用什么魔法。李婭不知道美國兵喊她女巫，她專心地用雪團擦著他的身體。他說，現在的你又是天使了。終于，李婭停住了，她說，這下應該會好很多了。他覺得輕松極了，他說，噢，漂亮的天使，感謝你救我。

她說，走吧。美國兵在前，李婭在后，他們又一前一后地跋涉在雪地里。走著走著，李婭突然發現一個問題，這片樹林遠比想象的大多了，似乎無邊無際。他們走了好長時間，也沒有走出去。李婭只能靠樹干上的光滑程度來辨別方向，他們朝北而走。

現在李婭不討厭這個俘虜了，他的病已經好了很多，體力也恢復了，他更有力量跑或者殺她，但是，他沒有，一直走在前面，他和李婭保持一段距離。黑夜如水而至，溫度也快速下降。美國兵站住了，他說，不能走了，再走會迷路的。說完又比劃，李婭明白了。的確，不能再走了，但一想起又要和他擠在一起睡，李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他從背包里拿出睡袋，然后在地上挖個坑，像白天那樣把樹枝燒成化，泥土蓋上的炭火冒出熱氣。夜里只要沒有火光，敵人的飛機不會發現。他把睡袋放在上面，指著睡袋叫李婭進去睡。李婭比劃問，你呢？他坐在冒著熱氣的地上說，這里很舒服。李婭鉆進睡袋，但是卻睡不著，耳邊傳來輕輕的歌聲：

油菜花，金黃的油菜花，

你的顏色涂抹了我的家鄉。

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去遠方，

就讓我從夢里輕輕出發，

不驚醒夢中的你和媽媽。

油菜花，金黃的油菜花，

你的顏色涂抹了我的家鄉。

如果有一天，我還能回來，

你就在門前那油菜花地里，

等著我悄然走進你的夢中。

李婭聽懂了歌的大致意思。在遙遠的國度，他的歌聲喚起李婭心中隱藏的柔情，融化了堅冰一樣的心，她聽得熱淚盈眶。李婭聽懂了他的歌聲，瞬間，李婭懂得這個美國兵的內心獨白。戰爭讓他們從遙遠國度相遇，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音樂把戰爭中的兩個敵人連在一起。如果他不愿意做她的俘虜，他隨時可以走。但是第二個黑夜來臨，他還沒有走，他們依然在一起，雖然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卻像一個孩子任聽她擺布，因為，他深信，中國女兵和他一樣，不喜歡戰爭。

今夜沒有雪，沒有風，李婭看見他望著遠方的眼睛，閃動著一種光亮，像一顆很亮的星星。李婭看見，淚水從他的面頰流下，他仍然抬著頭，看著遠處，懷想著他遙遠的家鄉。他看見母親在那里，在那片金黃的油菜花地里望著他笑，這一刻，沒有了戰爭。

李婭伸手抹去淚水，鉆出睡袋，輕輕伸出手撫著被她咬傷的肩膀。他回頭，眼角晶亮晶亮的閃動，她又伸出手抹去他面頰的淚。她忘了這是她的俘虜，她忘了這是戰爭中的敵人。她眼前是大片的金黃的油菜花地。她一把將他擁入懷里，她說，進去吧。

10

她和他緊緊抱在一起，他說，我愿意做你的俘虜。

就在這時，空中傳來轟轟的馬達聲。大概是美國兵剛才扒開泥土加柴的時候，火光被發現，飛機一個俯沖，噠噠噠打來一梭子彈。李婭抱住他的頭滾離火堆旁，朝樹枝密集的地方滾去。子彈卻像有眼睛一樣，追著他們射擊，他們滾到一棵大樹邊，飛機停住了掃射。他們趁機起身跑到一個更隱蔽的樹木下，緊接著那架飛機又呼嘯而來，一個俯沖，扔下兩顆炸彈揚長而去。他猛地翻身把李婭壓在身下，緊緊護著她。炸彈一聲爆響，掀起的泥土和雪蓋住他們。李婭和他都沒有動，他們彼此望著對方，久久地望著。

當他們重新鉆進睡袋，他不再是她的俘虜，而她，還原成了哈爾濱醫專的一個女生。這時候，只有兩個異國的男女青年，他們仿佛忘記才經歷一場生死劫，忘了隨時有可能被敵人發現。她說，你的歌唱得真好。他聽不懂，無奈地搖頭，上帝，我聽不懂你這個中國女兵在講什么？李婭輕輕地唱起剛才他唱的那首歌，他激動得大叫，噢，上帝，太神奇了，你會唱美國歌？李婭望著他，輕輕唱著：

油菜花，金黃的油菜花，

你的顏色涂抹了我的家鄉。

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去遠方，

就讓我從夢里輕輕出發，

不驚醒夢中的你和媽媽。

11

他又說，我愿意做你的俘虜。

他說，等戰爭結束我帶你回我的家鄉，好嗎？李婭聽不懂他的話，她無需聽懂，即便不說話，她也知道，那美麗的油菜花地已經把他們帶到了彼此的家鄉。

一陣槍聲突然響起，密集槍聲把他們拉回戰爭里。先是稀稀疏疏的冷彈，后來槍聲密起來，遠處是炸彈一顆接一顆的爆炸聲，噴濺的火星照亮了夜空。炸毀房屋燃燒的火光沖向天空。這是一場激戰，從炸彈的聲音可以判斷，他們離炮火轟炸的地方不會超過三公里。

透過熊熊火光，李婭發現激戰的地方，不是戰場，而是一個村莊。他們離村莊已經不遠了。就在他們朝村莊走去時，頭上盤旋飛過六七架飛機，轟鳴著引擎向那個村莊俯沖，噠噠噠的槍彈閃著藍光，炸彈在一聲爆響中，開出一朵碩大的火花。

借著火光他們已經快到了樹林邊沿，李婭突然站住，一把抓住急速而行的他說，不要走。她指指天上呼嘯而過的飛機，他停住腳步，緊緊地擁著她，遠處是一片火海的村莊。他說，噢，上帝。

天空隱隱透出點點青灰，已經快天亮了。外面稀稀拉拉的人朝樹林這個方向跑來，他們滿面驚恐，拖著孩子，拉著老人，不顧一切地朝樹林里跑。李婭突然明白，這些逃出來的老百姓就是夜里遭轟炸村莊的幸存者。就在這時，飛機又呼嘯而來，李婭和美國兵看見那些跑動的人，一個個倒在子彈下，他們最終還是沒能躲過子彈。

李婭雙手捂著臉，失聲喊道，是老百姓啊，他們全都是老百姓啊。美國兵也被眼前這突然的一幕驚住了，突然，他像瘋了一樣朝樹林外飛奔去，飛機還在天空一次次俯沖，似乎還在尋找目標。他跑出樹林外，揮動雙臂大聲喊叫，他們老百姓，不是士兵不要炸了……

他站在那里不停地喊叫，他們是老百姓。

俯沖的飛機在他頭上轉了一圈，揚起機頭飛走了，又有幾架飛機俯沖下來，在他頭上轉一圈飛走了。

李婭抱著一個三四歲孩子的尸體，哭得無比傷心，她說，他還那么小，他還那么小，為什么要打死他？美國兵伸手拉她，李婭甩開他，回過頭眼里噴著火，這火熊熊燃燒，她盯著他說，這么小的孩子，你們都不放過？

眼前的殘酷現實讓李婭突然清醒，他是她的敵人，是她的俘虜。他們之間不能有任何感情產生，她想起為了救自己死去的柳小云，想起腹部被炸開的副連長，還有死在自己面前的幾歲孩子，巨大的痛苦鋪天蓋地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在心里對自己說，李婭，你混蛋，你居然對美國兵產生感情？如何對得起救你的柳小云，如何對得起自己的祖國？絕對不能讓祖國蒙羞，不能。李婭咬著自己的嘴唇，縷縷血絲滲出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里夾雜著陣陣焦土味。她要把他交給部隊，把她抓獲的俘虜帶回部隊。她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提起手里的槍指著他說，走。

雪地上兩個身影，一前一后。朝北邊走去。

突然，他停住腳步，他說，我們一起逃吧，離開戰爭，離開死亡，一起回我的家鄉。李婭眼中還是憤怒的火光，他搖搖頭說，中國女兵，你聽不懂我的話，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李婭看他突然站住，嘴里嘰里呱啦，李婭不知道他說什么，但無論說什么李婭也要把他帶回部隊。現在他們的關系就是，敵人。

他面向李婭，退著腳步往后，他唱起了那首歌：

……

如果有一天，我還能回來，

你就在門前那油菜花地里，

等著我悄然走進你的夢中。

他邊唱邊退，他看到李婭淚如雨下，他向她伸出手臂，他要擁抱她，他在等待李婭投入他的懷抱。他停住后退，踩踏著吱吱嘎嘎的積雪向李婭走來。

李婭沒有過去，她立在雪地上，擦著滿臉淚水，用槍指著他說，你再敢朝前一步，我打死你。她抬起槍朝著他旁邊打了三槍，他沒避開，還是直直朝她走來。李婭說，不準走過來，再走我就開槍，李婭舉起槍對準仍向她走來的美國兵， 她以為他會停住腳步，然而，沒有，他依然向她走來，他走近了她，他們之間只有幾步了，這時，樹林里突然跑出幾個美國兵，用槍對著李婭。他們叫到如果殺死他們的士兵，他們就要殺死她。并示意李婭丟下手中的槍，李婭丟下手中的槍，卻極其迅速地掏出另一支槍，那是他帶著防身的小手槍，她后來才發現他身上還有一支手槍。她用他的槍對準自己的頭，她嘴角一挑，笑了，就像那天跳崖一樣，她不會讓他們活捉的。

他猛撲過來，奪下她手里的槍。他展開雙臂護住她，對美國兵說，不能殺她，是她救了我。他們怔怔看看李婭，又看看他，一時間沒有弄明白。他簡單告訴他們，他差點死了，遇上中國女兵用奇怪方法替他醫治，所以他活下來了。

這些突如其來的美國兵是來找他的。飛機俯沖時，他站在雪地上拼命喊叫讓他們看到了，趕緊停止轟炸，回到基地報告，地面有一個美國兵，大概是掉隊的士兵。他們便派了特種部隊小分隊來這里營救。

當他奪下她的槍，她說，我不會做俘虜，你為什么不讓我死。他說，我不會讓你死的。他們不懂彼此的語言，但此刻，他們好像又都聽懂了對方的語言。

現在她成了他們的俘虜。還是一前一后，但這回是李婭走在前面，幾個美國兵走在后面，幾乎又從李婭他們來的路走回去。

他說，你們不能把她當俘虜，是她救了我的命。那個少尉說，對不起，我只能把她帶回基地，交給上尉。

李婭知道這回是跑不掉了，她還是在尋找機會，明知這是一次死亡的逃跑，她想不能做他們的俘虜。走到一處灌木叢生的地方，李婭突然拔腿就跑，他們說，再跑就打死你。他也跑起來，砰，后面的美國兵開槍了，他背部中彈倒在她身后，他為了她擋住了后面射來的子彈。她轉身撲過來，掏出袋子里最后一把藥棉，緊緊塞住他的傷口，唰地撕下自己身上的一條衣服包扎傷口。幾個美國兵同時把槍口對準李婭，她好像沒有看見周圍黑洞洞的槍口，依然專注地，有條不紊地替他包扎傷口。長長的睫毛低垂著，一臉的寧靜，一臉的泰然。

少尉說，不可思議，簡直不可思議。

一架貼著紅十字的戰地救護直升機嗡嗡降落，他們把他抬上飛機。少尉說這是他一輩子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一幕。他讓那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放下槍口，對李婭說，你可以走了，往前三公里，就是你們軍隊控制的區域。李婭不知道少尉說的意思，她也不想知道，這時，她看見飛機上的他一只手緊緊抓住門玄，一只手拼命伸向她，眼里有的兩顆淚，閃動著異常的晶亮。

油菜花，金黃的油菜花，

你的顏色涂抹了我的家鄉。

如果有一天，我還能回來，

……

轟轟的引擎聲里，李婭依然聽見了他的歌聲，直升機起飛了，巨大氣流掀起一片雪浪，李婭站在漫天飛舞的碎雪末中，看著飛機在頭頂旋了一轉揚頭沖上去，轉瞬那個黑點消失在天空。

她耳邊還是他的歌聲，她好像看見了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地，看見了他的母親站在一片燦黃中等待他。她想，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名字了。

霎時，她的淚如決堤的洪水，鋪天蓋地，洶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