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反對平墳后,河南省政協常委趙克羅無緣新一屆政協委員。他在懺悔書中自嘲“不懂政治,太天真太幼稚”。
趙克羅一直試圖尋求一種平衡:既獲得體制內的認可,又獲得體制外的贊譽。
趙克羅依然愿意客觀評價政協組織的進步,政協尺度更大了,敢直言的人越來越多。“把人大制度和政治協商制度真正落到實處,中國就會很進步。”
2013年1月9日,趙克羅最后一次參加河南省政協會議的日子,他特意去理了發,希望自己看起來精神點。
“給領導添了亂”
趙克羅覺得自己是被逼的。2012年5月,他接到老家南陽市鎮平縣七里莊村支書的電話,得知在外副處級以上官員可以不平墳,覺得荒唐,就順手發上微博,無意中啟動了一場輿論風波。
微博發出后不久,趙克羅就接到了河南省有關部門的批評,有領導批示稱,這給南陽乃至河南帶來了負面影響。看到這么高級別領導的嚴厲批評,趙克羅“一下子慌了”,“睡不著覺”,當即刪除微博、致歉,并很長時間再未發言。
“當時想,還有半年就換屆了。”趙克羅對記者說,“沒想到12月得知,下屆政協委員名單里沒我。”
而根據趙克羅獲得的消息,早在2012年11月底,他原本已被提名為新一屆政協委員。
他所在的民革河南省委急了。據趙克羅說,每個民主黨派的常委名額相對固定,“拿掉一個就少一個,參政議政過程中分量就小了”。
領導們因此去找省委統戰部溝通,但“效果不是太好”。
趙克羅本人更急,他通過私人關系去溝通,反饋來的信息是,按照慣例,審核新一屆政協委員名單的務虛會已經開過了,他的名字在會上沒通過。
“上邊說,這事沒辦法了,不可能為你一個人的事重開一次會。”2012年12月,趙克羅被迫接受出局的結果,憤怒之下,他在微博打破沉默,先后發出“懺悔書”、“遺書”,自稱“不懂政治,太天真太幼稚,給領導添了亂”。
這些行為再一次為輿論潮添柴加薪。知情人說,趙的“過激”行為無疑斷送了最后的迂回空間。
“謹言慎行,戒急用忍”
1991年,農民家庭出身的趙克羅考上河南財經學院(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前身)會計系。上學時就曾雇同學去兜售明信片、到街上叫賣玉器,并代理附近公司的會計事務。
1995年畢業后,趙南下珠海打工。“不管老板還是董事會成員,都跟我們吃一樣的東西,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平等。”趙克羅回憶說。
回到鄭州,他很快于1999年創辦了自己的會計師事務所,很快擴張為鄭州乃至河南最大的會計機構之一。
趙克羅積極投身于社會工作,以青年企業家身份加入了當地青聯,并在后者的推選下于2004年成為鄭州市政協常委。5年后,他以“社會新階層”身份成為河南省最年輕的政協常委之一。
年少得志,趙克羅在辦公室里掛上兩幅大字以自勉:“謹言慎行,戒急用忍”。
他在河南財經政法大學的老師史璞教授評價說,趙克羅向來熟悉體制內話語,為人老練,十年政協生涯中廣結善緣,積累了不少人脈;此次風波中,若非最后的決定不留余地,他絕不會進行如此激烈的對抗。
一位熟悉趙克羅的人士則認為,擔任省市政協常委的10年里,趙一直試圖在體制內外尋求一種平衡:既獲得體制內的認可,又獲得體制外的贊譽。
提案的“邊界”
要找到這種平衡并不容易,第一次參與政協小組討論時,趙克羅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剛開始時候,覺得是榮譽。”趙克羅回憶說,“2004年到鄭州市政協當常委,有些委員說政府管我們吃、管我們住,那么我們就應該為政府說好話。”
趙克羅吃驚不已。在他看來,“為政府說好話的媒體已經夠多了,用不著我們再說了,我們就提一些建議、批評、民主監督吧”。
于是每年政協大會,即使有省級領導在座,趙克羅也都在提意見,而且說得都很直白,“好幾次我發言后他們都會鼓掌”。
趙克羅同時承認,“真話”大多有關民生民計,很少觸及大的政策。
作為政協常委,向上提交意見的管道主要包括社情民意傳遞、會議簡報和提案,正式程度依次遞增。
社情民意是針對具體的事提一些具體意見,在趙克羅印象中很少有效果;會議簡報則是對小組討論的總結——“沒領導參加時,我們小組討論還是比較熱烈的,有省市領導參加,大家就會注意一點。說實在話,這也是政協很大一個問題,搞到最后,都是大家關起門來在自己的小組里發發牢騷,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
提案是相對正式的管道,但甫一入政協,新人們就明確了提案的“邊界”。
那是一次對新常委、委員的培訓,老師教導大家,要提一些切合眼下實際、感覺政府能執行的提案,要求提得太高肯定不行。
即使按照這樣的辦法去做提案,最終獲得圓滿結果的還是“不多”。在趙克羅的提案經歷中,2012年兩會上的農民工廉租房提案“相對成功”——在走訪省住建廳、市建委、規劃局和農民工后,他提出要為農民工解決在城市的安身之處。
盡管提案獲得了上述部門的支持,成果仍然只體現在廉租房建設啟動上,如何讓農民工在其中獲益卻未立即見效。
更多則如2008年的特殊牌照提案那樣,不了了之。趙克羅當時發現,很多豪華車都掛著警牌、軍牌橫行街頭,影響很壞。趙克羅在提案中建議有關部門加強監管,杜絕權錢交易等腐敗現象發生。最終,河南省公安廳回復“會調查改進”后就沒有下文了。
在政協的話語系統里,就算獲得優秀提案表彰,也不意味著完美的執行。譬如趙克羅的食品、藥品安全提案就沒有獲得任何具體進展。“政協畢竟沒有具體的權力,不是執法部門。”趙說。
還有一種狀況常令人啼笑皆非。有計生系統官員提出有關計生的提案,層層批轉后殺了個“回馬槍”,回到他自己手中。擔任政協委員的在職官員中,遇到這種狀況的據說不在少數。
“最有價值的事”
發完微博后的趙克羅,感覺成了“棄兒”。
趙的妻子在河南當地電視臺工作,她自然無法幫丈夫“發言”。關注此事的只有一份黨報12月27日的一篇社論。
這篇發表在封面的社論不點名地批評說:“動輒隨意在網上發布不當言論,甚至質疑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制,實在不足為訓。網絡也不是法外之地、隨性之所。”
有同情趙克羅的省政協同仁為他喊冤。“根據中央有關加強政協地位和作用的文件,地方黨委一些重大事項出臺時要跟人大、政協協商,平墳復耕的事涉及河南千家萬戶,顯然是重大政策,我卻從來沒參加過這方面協商。”這位省政協委員批評說。
趙克羅承認,中央的精神并非完全未獲執行,類如中原經濟區等政策推行前,就有相關領導到政協常委會上來做說明,常委們還通過討論形成意見、建議。
現在,巨大的壓力正向這位年輕的企業家襲來。就連給朋友打電話時,他都會有意無意地開句玩笑,“我打給你,就是想看看你還敢不敢接我電話”。
趙克羅還透露,朋友、同學中,確有部分人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包括生意在內的一些私事上也遇到了麻煩,“原來說好的約定,考慮到你現在的身份,別人就取消了。壓力很大”。
現在,就連河南省注冊會計師協會也接到通知,要求免去其常務理事之職。
雖然自認遭遇了巨大的不公,趙克羅依然愿意客觀評價政協組織的進步。在他看來,相比10年前,政協會議的氣氛寬松了、尺度也更大了,敢于直言的人越來越多,“其實只要把人大制度和政治協商制度真正落到實處,中國就會很進步”。
被正式除名后,有人為他惋惜,趙克羅卻不這么認為。“政協這十年里,做過最有價值的就是這件事了。”
1月9日最后一次河南省政協會上,趙克羅發表微博宣布,“我已出局,祝愿新當選省政協委員以我為鑒,履職為民,一路走好”。
● 摘編自1月17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