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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神之河:從瀾滄到湄公

2013-01-01 00:00:00于堅
大理文化 2013年1期

于堅,男,1954年8月8日出生于昆明。14歲輟學(xué),當過鉚工,電焊工,搬運工等。20歲開始寫詩,25歲發(fā)表作品。1984年畢業(yè)于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1985年與韓東等人合辦詩刊《他們》。1986年發(fā)表成名作《尚義街六號》,1994年長詩《0檔案》、被譽為當代漢語詩歌的一座“里程碑”。于堅是第三代詩歌的代表性詩人,以世俗化、平民化的風(fēng)格為自己的追求,其詩平易卻蘊深意,是少數(shù)能表達出自己對世界哲學(xué)認知的作家。曾獲《聯(lián)合報》十四屆詩歌獎、《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首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2002年度詩人獎、新詩界國際詩歌獎。詩集《只有大海蒼茫如幕》榮獲魯迅文學(xué)獎。

梅里雪山往南。瀾滄江開始進入它的中下游地區(qū),大地越來越平緩,依然是群山萬壑,但整個形勢已經(jīng)沒有那么危急險峻了。海拔降到平均2000米左右。道路有時候沿著河岸的絕壁,離開源頭幾百公里后,現(xiàn)在我再一次接近了河流。江水更紅了,像是從染缸里流出來,漩渦密集,流速飛快,燒開的鍋似的,碰都碰不得。河流上各式各樣的橋逐漸多起來,但還沒有出現(xiàn)船只。很難想象如此荒涼的大河,將來竟然是百舸爭流的局面。橋的歷史現(xiàn)在可以沿江看出。在上游,許多地方人們一越而過,或者搭根大樹。逐漸地,岸與岸之間越來越遠,在山勢險峻的地方,人們通過溜索來過河。最古老的溜索是用藤子編成的。渡河的時候。抓一把山草,抹些香油,然后包住藤索,雙手抓緊,懸空溜過。后來改進為鋼絲索,上面裝了滑輪,人可以坐在鋼索套成的秋千上。但依然非常危險,鋼絲索的滑翔力很大,從高的一岸向低的一岸飛去時,溜索上的人要注意控制速度,否則就可能撞上巖石。更先進的橋是棧橋。用藤子和木板搭成。人可以走過去。水泥大橋在瀾滄江上出現(xiàn)是20世紀的事情。它曾經(jīng)是一個神話。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它就像外星人一樣受到土著們的憧憬,當大卡車從水泥大橋上滾滾而過的時候。橫斷山脈的封閉時代就結(jié)束了。

喜馬拉雅運動在中國西部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河流。就像巨獸蹼上的掌紋。其中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形同漢字的爪字,自北向南書寫。三條大河開始的時候,距離最近,有時僅各隔著一道山嶺,彼此幾乎都要聽得見流動的聲音。但到最后,卻南轅北轍,各自東西,怒江去了緬甸,長江在橫斷山脈中轉(zhuǎn)個彎流向東方,“爪”字中間這一豎是瀾滄江。它一直順著橫斷山脈的南北走向。最后穿過中南半島到達大海。橫斷山脈造就了世界上最復(fù)雜的地理單元,彼此隔絕,交通不便。有許多地方要與別處交通。人得飛檐走壁才行,中國詩人李白曾經(jīng)在一首詩中描寫了這種形勢。“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注:蠶叢及魚鳧,揚雄《蜀王本紀》”蜀王之先,名蠶叢、柏灌、魚鳧、蒲澤、開明。)是時,人民椎髻嚨(語音雜亂)言,不曉文字,未有禮樂。“橫斷”導(dǎo)致了強勢文明在這個地區(qū)束手無策,無法一化了之。橫斷山脈形成的天然屏障,有效地保護了各民族獨立的生活世界。此地區(qū)西有印度,北有中國。都是古代同化力最強大的文明。夾縫中的橫斷山脈,卻保持了各式各樣的小型文明單元,“不與秦塞通人煙”。世界上沒有哪條河流的兩岸像瀾滄江流域這樣散居著眾多的民族、部落、信仰、語言、服飾、風(fēng)俗、生活方式……“群蠻種類,多不可記”。《新唐書·兩爨蠻傳》據(jù)清代的文獻,云南地區(qū)被記錄的各種民族多達140多種。他們信奉萬物有靈,大地不僅僅是人的大地。也是神的大地,而這個神不是一個單一的偶像。而是人之外的幾乎一切。森林、河流、草木、野獸……都屬于一個龐大的神靈系統(tǒng)。有時人們甚至為從大地上獲得過分的食物而內(nèi)疚,有些民族的儀式甚至為此懺悔。知足是各民族的生活真理。各部落合而不同,很少通過武力來爭奪地盤。各民族對它民族的信仰、生活方式彼此尊重,天經(jīng)地義。從來沒有出現(xiàn)將它民族的信仰視為異教予以消滅的情況,就是外來宗教進入。也是和睦相處,接納、寬容,一笑置之。許多時候,與男權(quán)主義的世界大趨勢不同,這個地區(qū)的主宰者是女性。土著們之間有許多天然契約,互相尊重,各得其所。有一個古老的風(fēng)俗流行在這個地區(qū),就是部落戰(zhàn)士如果打到獵物,必要分出幾塊置于小路,給外族人享用。在古代中國的典籍中,橫斷山脈地區(qū)的各民族被稱為西南夷。“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地多雨潦,俗好巫鬼禁忌”“各立君長,其人皆椎結(jié),耕田,有邑聚……(以上引自《滇考》)“滇既久不通中國。諸蠻各自為酋長”。“群蠻種類,多不可記”,“因其故俗,羈縻勿絕”。羈縻的意思是來去任便,彼此不相干涉。橫斷山中的酋長們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個故事說,當漢朝的使者來到滇池附近,地方領(lǐng)袖竟然問,“漢孰與我大”。瀾滄江中游保山地區(qū)曾經(jīng)存在于漢代的哀牢國也許是古代瀾滄江各部落中主動臣服于中國的一個。這是傳說中的一個小型王國。“自柳承以前,俱分立小王。散居豁谷,未嘗通中國”。“柳承死,扈賢栗嗣”。公元47年,扈賢栗遣兵乘萆(竹筏)下漢江,領(lǐng)著六兄弟去攻打一個叫鹿多的地方,幾經(jīng)戰(zhàn)役,死傷無數(shù),六兄弟都被殺了。乃驚嘆道“我曹入邊塞。自古有之,今攻鹿多,輒被天誅,中國其有圣帝乎”,遂率眾投降。向當時的漢朝邊防長官鄭鴻求內(nèi)屬。漢遂將哀牢納入行政版圖,在今天的保山一代設(shè)置了永昌郡。這也許是距離漢朝中心洛陽最遠的郡縣了。當時有民謠唱道:漢德廣。開不賓(賓,歸順。指不歸順的蠻荒之地)渡博南,越南津,渡瀾滄,為他人”這是中國典籍中第一次提到瀾滄江。直到唐朝開始的時候,橫斷山中的西南夷才興起了一個超越一般部落群的王國南詔。

南詔發(fā)跡于瀾滄江中游的蒼山洱海地區(qū)。大理一帶的地勢屬于橫斷山脈的尾聲,從青藏高原裹脅著眾河流滾滾呈梯形逐級而下的大地,來到大理地區(qū)的時候。地勢進一步大規(guī)模下降。平緩開闊,山矮了,峽谷淺了,丘陵、壩子(小平原)和湖泊越來越多,形勢不再那么險峻。自梅里雪山之后,橫斷山脈中群山風(fēng)起云涌,但大多平庸,忽然出現(xiàn)了點蒼山,一脫俗氣,氣象萬千,令人震撼。明朝大詩人楊慎被朝廷流放后,多年在各地奔波。見過的奇山異水太多了,已經(jīng)厭倦。忽然,“一望點蒼,不覺神爽飛越……然后知吾向者之未嘗見山水,而見自今始”(明·楊慎《游點蒼山記》)。點蒼山是橫斷山脈的一支。云嶺山脈南端的主峰,由十九座山峰自北而南組成。長約50公里。這些山峰海拔一般均在3500米以上,最高的馬龍峰海拔為4122米。蜿蜒五十公里的群峰向著東方面對洱海跪下,像是一群灰色的大象。大地在蒼山腳下遼闊地展開,洱海如一枚藍色的半月形耳朵鑲嵌在中間。洱海是瀾滄江的另一個源頭,瀾滄江——湄公河流域的第一個大湖,它的水源來自湖北面的彌苴河、羅時江、永安江、南面的波羅河以及西面點蒼山的十八條溪。湖水經(jīng)西洱河向西南流入漾濞江,再轉(zhuǎn)南注入瀾滄江。洱海南北長約四十公里,東西平均寬八公里左右,湖水面積約246平方公里。蓄水量約29.5億立方米。洱海地區(qū)氣候溫和,年平均氣溫15.7℃,最高氣溫為34%,最低氣溫為-2.3℃。蒼山每兩座山峰之間都有一條溪水從巖石中出來,流進洱海。溪流共十八條。它們穿過蒼山與洱海邊之間的帶狀平原,那平原令人激動,古老的村莊、田園阡陌,白鷺炊煙,一派天堂景象。這片土地有個傳說:遠古某個秋天,牧童在洱海邊的沼澤地里找野稻吃,忽然飛來一仙鶴,化為金童玉女,對牧童說,此乃福澤仙地,人棲之可大發(fā)。牧童擔心沼澤地會陷下去,兩個童子說,“開溝導(dǎo)水,良田自現(xiàn)。收島種之,可得佳食。滄海桑田,神農(nóng)勤開。鶴拓佳境,功蔭萬代。”言畢長鳴西去。牧童于是引人入澤,伐荊棘,紅柳,水桑,開溝疏暗澤,農(nóng)耕牛犁,以稻舂米而食。這個傳說是明初張繼白在《葉榆稗史》中記載的,不說遠古,就是這個故事被記下來也有近六百多年了。當我來到蒼山下的田園中的時候,我的感覺就像是那仙鶴方才離去,一切照著他們說的剛剛完成。

這樣的地方遲早要誕生偉大文明。公元8世紀的時候,瀾滄江湄公河流域最強大的古代王國之一——南詔出現(xiàn)了。南詔的開國君主叫細奴邏,這是一個方言的譯音。細奴邏祖先世代居住在哀牢,后來避難來到大理的巍山地區(qū)。《南詔野史》說,唐太宗在位的時候,星象師觀測星象,日:西南有王者起。太宗就命令使者去云南搜尋,發(fā)現(xiàn)了細奴邏,他于是逃到巍山。這個細奴邏天生異人。傳說觀音菩薩已經(jīng)顯身見過他,命他為王。當時云南首領(lǐng)是張樂進求,聽說觀音命細奴邏為國王,將信將疑,心里不舒服,就請來九大酋長祭天卦卜,卜其吉者而王之,細奴邏也到場。祭畢將卜,忽然有一只五色的布谷鳥飛來。落到細奴邏的左肩上。大家都呆了。這只鳥在細奴邏肩膀上停了十八天才飛走。于是眾酋長不再占卜,頓首請細奴邏為王。張樂進求也主動相讓。但細奴邏不受,再三,細奴邏說,“如我當王,劍入此石”,劍遂入石三寸。乃受眾立為王,是為蒙舍詔。詔就是南詔話“王”的意思。當時,大理地區(qū)有六個詔,蒙舍詔的地盤在其它五詔的南面,所以稱南詔。南詔在國中建立孔廟,開始使用漢字,在昆明建城,將佛教從中原引進。皮羅閣是南詔功勛最著的國王,公元七三九年。在唐朝的幫助下。皮羅閣收服了北面的五詔。建立南詔國,被封為云南王。他慧眼識珠,把都城遷到蒼山洱海之間的平原上。八世紀中葉的時候,南詔國盛極一時,“其西,緬、暹羅、大秦(波斯)、其南,交趾(今越南一帶)、八百、真臘(在今柬埔寨)、占城(今越南)、老撾諸國皆“歲進奇珍”。成為瀾滄江——湄公河流域最強大的王國。

南詔尚武。與唐帝國的關(guān)系并不穩(wěn)定。時而依附唐朝,時而依附瀾滄江上游的吐蕃,時而反叛。公元748年。一番瓜葛之后。南詔再次反唐。唐王朝在天寶十年(公元751年)派劍南節(jié)度使鮮于仲通領(lǐng)兵八萬征剿南詔,全軍覆沒。754年,再派將軍李宓帶著20萬大軍攻打南詔。再次全軍覆沒。“棄之死地,只輪無返”。這次與南詔的戰(zhàn)爭削弱了唐朝的實力。有些歷史學(xué)家認為天寶戰(zhàn)爭削弱了唐朝,是導(dǎo)致唐滅亡的起因之一。南詔存在了近二百年。然后被大理國取代,大理國更為輝煌,存在了317年,與宋王朝同始終。野史說,公元九六五年,宋統(tǒng)一中國,宋大將王全斌滅掉后蜀國,欲乘勝攻擊云南,宋太祖“鑒于唐禍基于南詔”。對著地圖一揮玉斧(鎮(zhèn)紙),指著大渡河以西說,“此外非吾有也”。大理國因此“不通中國”三百多年。

當我來到大理的時候。南詔大理國早已灰飛煙滅。洱海之旁依然屹立著蒼山。天地之間。繼續(xù)彌漫著偉大氣象,似乎在等待著另一個王者。但大理古城已經(jīng)看不出昔日國都的痕跡。元朝以后,大理逐漸隱匿,趨于低調(diào)。收起了指點江山的野心,老老實實地過著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一年一度的三月街、火把節(jié)、漁潭會、繞三靈等節(jié)日如期舉行,這是瀾滄江上游最盛大的節(jié)日了。從前,每當節(jié)日,在大地各處安居樂業(yè)的居民傾巢而出,從四川盆地、從印度那邊、從湄公河畔的瑯勃拉邦,從西藏、從西雙版納,甚至還有吉普賽人,“三月十六,王見諸部酋、異邦使者于五華樓。始賜以酒席佳肴,奏以《奉圣樂》、《錦江春》等詔樂、段氏名曲。亦有異域之音,來自天竺、波斯。中有羅摩人,亦稱吉普色人之女。不分男女老少常至葉榆(大理古名),以唱乞巫卜為生”,“喜浪游”,“三月移居大理、蒙化、永昌、亦有西走天竺祭祖者,秋涼始歸,所唱之曲有梵曲、龜茲曲、善諸異域語,精通漢話”(見《大理古佚書抄》之明·李浩《三迤隨筆》)人們帶著土產(chǎn),織物、美女、寶刀、良馬、玉石、皮貨、茶葉、藥材……翻越高山,渡過河流,集聚到蒼山下平原緩坡上,換上新衣服,祭祀諸神、交易買賣,跣足踏歌,舞態(tài)婆娑,吹木葉、葫蘆笙,“日夜作歌,無老少之忌”。打情罵俏、飲酒吃肉……入夜圍著火堆跳舞,“巫者裸身舞于火塘,踩刀而足不傷”。累了倒頭就睡在大地上。“日問群游各覓伴侶,入夜雙棲雙宿,茍且之事。河蠻之俗,合歡會夜,男女萍水共宿,多一夕之會而孕育,當事者一夜鴛鴦,故不知子屬于誰。”“未成家男女可歡樂通宵,而父母、官府不管。”(《大理古佚書抄》之明·李浩《三迤隨筆》)盛會往往連續(xù)十天半月。就是到了今天,這些活動的規(guī)模和熱烈也不減當年,只是已經(jīng)相當局限,浪漫式微,以經(jīng)濟活動為主了。世界時興國境和護照,外國來的人就少見了。

如今的大理古城是十四世紀以后逐步建造的舊物,看不見國王妃子、大象武士,但依然古色古香。小街小巷,少有汽車,房屋受到漢式四合院的影響,雕梁畫棟,四季為鮮花簇擁。南詔大理國時代,大理是都城,據(jù)說用了二十八年才建造起來,模仿著長安,周長十六里,圍著高大的磚墻,城里有王宮,王宮內(nèi)有二十四院,全為奇花樹陰抱攏。城里有三街六市、鐘樓、鼓樓,王宮前面是五華樓,“樓高五層,雕龍畫鳳,樓前有校場,可供六萬將士操兵演陣。秋立社火,萬人踏歌樓前,詔王諸妃與民同樂踏歌”(以上見《大理古佚書抄》)。這些已經(jīng)了無痕跡,從前家家信佛如今變成了戶戶養(yǎng)花。大理當年被稱為妙香佛國。佛教具有壓倒一切的優(yōu)勢,國王們都信仰佛教。有文獻說,南詔時候,每代國王都要大修佛寺佛塔,“勸民每家供奉佛像一堂”,“家知戶到,借以敬佛為首務(wù)”。在崇圣寺里面,供著一萬多尊佛像。大理國時代,國王段思平“年年建寺,鑄佛萬尊”。元代作家郭松年在關(guān)于大理的游記中說“此邦之人,西去天竺為近,其俗多尚浮屠法,家無貧富皆有佛堂,手不釋數(shù)珠,一歲之間,齋戒幾半”。大理國曾經(jīng)登位的22位皇帝中,有9位出家為僧。國王們除了信佛,還熱愛養(yǎng)花。國王段智興即位后干的一件大事是下令所屬三十七部遍尋各種奇花異草來獻。“取而養(yǎng)于王宮”。那時候,大理國的各藩司、土府,風(fēng)行養(yǎng)花,王宮、衙門、尋常巷閭,終年芳菲,有一品蘭花香極,稱為“麝蘭”。大理古代佚書記載的野史,爭權(quán)奪利、著書立說的事情很少,大多是神仙、妖怪、佛爺、花鳥蟲魚、飛禽走獸,就是經(jīng)漢族文人篩選雅正,讀起來依然山野氣十足。其中多處說到花,茲錄二三。其一,《三迤隨筆》的作者李浩酷好養(yǎng)花,他的部屬知道他喜養(yǎng)諸花及幽蘭。每人山。得到好花芝蘭,“皆由驛站帶至余家”。二十余年,得蘭花百余種。洪武二十九年冬,得一叢蘭花五十余苗,奇香無比。再:“至大理國段素興時,茶花已增至八十品”。又:“火焚大理總兵府,劫后,達果移茶花一千余株,蘭花千株于無為寺翠華樓前。”又:母將生功,夢一天神賜蘭一株。悟而蘭執(zhí)手中,馨香四溢,后生功。功天性好蘭,后主管大理。養(yǎng)蘭二百余品,四季菲芳。常攜高夫人游南中諸地。游于石門,溪邊小道聞蘭香,尋而得巨蘭一叢,葉寬一指,每束七葉,高三尺余,花由根出。色白如乳。綠心素凈無瑕,花奇香。高夫人嘆曰:“一代君王得此奇花,當下馬取之”(見《葉榆稗史》)。帝王們的豐功偉業(yè),宮殿樓宇已經(jīng)找不到絲毫痕跡,文革之后。廟宇佛寺也所剩無幾。但最基本的東西已經(jīng)流傳下來。比如溫柔敦厚、寬容謙和、浪漫天真……已經(jīng)成為風(fēng)俗。成為世道人心。比如養(yǎng)花種草。已經(jīng)成為與吃飯同等重要的事情。昔日的妙香佛國,如今是座花城。城中的“顯貴”不再是國王、大臣、高僧,而是花匠。其中的佼佼者,被民間封為蘭花大王、茶花大王……備受崇敬,他們像國王一樣,香車寶馬,暗中領(lǐng)導(dǎo)著大理的審美風(fēng)氣,主導(dǎo)著經(jīng)濟生活。

宋朝詩人范成大說,大理“宮室、樓觀、語言、書數(shù)以及冠冕喪葬之禮、干戈戰(zhàn)陣之法,雖不能盡善盡美,其規(guī)模服色動作。略本于漢。自今觀之。猶有故國遺風(fēng)焉”。(《桂海虞衡志》)大理地方,深受漢文明的影響。但畢竟隔著千山萬水,某些東西是無法被徹底“德化”的。大理有位國王叫段素興,恐怕在中國帝王中絕無僅有,完全是國王中的另類。蠻子。野史傳說,這位國王的立國方針是“君之志,將把京城建成花花世界”。“朕讓南中大理國土如錦繡,家花野花四季鮮,流水曲觴醉美人,擁香抱玉翠竹問”。即位才三天,聽說當時大理國的東京昆明多美女,就把國事交給別人,跑到昆明去了。修了行宮。酷愛素馨花,昆明沒有,就派一萬多士兵從大理運來,人工開掘兩條河,在河堤種滿素馨。每次出游,數(shù)百美女伴隨。春天,美女們頭上插著白色的素馨花,騎著白馬。夏天,頭上插著玫瑰。“游龍舟于昆海,擊水為戲。與美女識水者,赤身共游。日:魚龍戲水。夜夜笙歌。”國王才當了三年,就給廢了,根本不以為然,說是“當皇帝有多稀奇,聽大臣奏事耳朵如麻……觀我的花。行我的樂”“只要擁花抱玉,為帝哪有女中一主樂上樂,何必為帝憂天下,焉及美人窩中共唱竹枝詞”。(見《大理古佚書抄》)。

南詔發(fā)跡于洱海以南的巍山地區(qū)。前蒙舍詔距大理州的行政中心61公里。公元741年,南詔王皮邏閣遷都大理太和城。巍山如今是大理白族自治州的一個縣。滄海桑田,云南省的大部分地方已經(jīng)高樓林立,高速公路、鐵路以及航線密集,從五星級賓館的窗口,依然可以看見群峰之上的古代積雪。但已經(jīng)凋零。另一代人大約只可以通過古代的詩歌來想象了。生活的最高標準向美國歐洲看齊。風(fēng)景稍有姿色。旋即被旅游當局想象為阿爾卑斯或者日內(nèi)瓦之類的地區(qū),立即被星級酒店占領(lǐng)。從前南詔王打獵的山野里如今出現(xiàn)了高爾夫球場。而這一切的肇始者巍山卻沉默在光明之外。大理南郊。水泥高速公路忽然變成了顛簸不平的便道,其實這是國家二級公路,因為多年使用,缺乏保養(yǎng)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許多地段被卷土重來的泥石流吞噬。我很驚訝,十年前我就來過巍山,那時候。這樣的公路遍布云南。這樣的公路曾經(jīng)帶給人們走向新世界的生機。但如今,它們似乎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化的最大障礙了。我的經(jīng)驗是,這樣的道路必然通往人們的故鄉(xiāng)。果然如此,巍山距離巍峨顯赫新潮洋派的大理州行政中心下關(guān)不過四十多公里。越過一片丘陵。古老的田野突然撲面而來。一直涌向遠方的藍色山巒,并繼續(xù)向著山坡蔓延。與古代曾經(jīng)有過的田野比起來。這田野算不上遼闊,但已經(jīng)絕無僅有。這是大地上幸存下來的少數(shù)最后的遼闊了。不可思議,現(xiàn)代化的鐵梳子居然漏過了此地。建筑物導(dǎo)致的窒息一掃而光,起風(fēng)了,空氣中飄來玉米的氣味,心曠神怡。

將巍山壩子與大理隔開來的丘陵就像一條時間隧道。隧道盡頭,前蒙舍詔散布在一個狹長的平原谷地之間。這是險峻高昂的喜馬拉雅山脈南延的終端以及山勢緩和的無量山脈的開始之處,距離瀾滄江只有數(shù)十公里。另一條大河——紅河在這里起源,穿過云南進入越南,最后流入北部灣,在大海上與湄公河相匯。公路在寬約五公里的壩子中間筆直穿過,兩邊是豐滿碧綠的田野,田野之間是紅河,此地稱為瓜江。田野一望無邊,矮的是水稻,高的是玉米,南瓜似乎剛剛從地里一個個滾出來,肥胖而結(jié)實。水牛站在霧氣彌漫的田埂沉思;牧童出現(xiàn)了,背著篾帽,披著蓑衣。他后面屹立著唐代或者清代留下來的石塔。田野之間散落著由泥巴、稻草、碎石以及木料斗拱、窗欞、回廊、灰瓦結(jié)構(gòu)起來的村莊,雞鳴犬吠,小橋流水,廟宇莊嚴。土主廟、寺院、道觀、清真寺、教堂在這里還保存著近三百多個,其中有78個供奉著原始的地方神——本主。宋代或明朝詩人耳熟能詳?shù)氖澜纾呀?jīng)被寫成了不朽的陳詞濫調(diào)。我沒有什么要補充的。多出來的東西是灰撲撲的汽車,拖拉機,它們正忙著運輸各種土產(chǎn)。馬車夫哼著歌子在大道上。馬車昂然奔馳。汽車司機并不因為自己的車子速度快而理直氣壯,趕馬車的說不定就是熟人。水泥建筑物也有,但是不多。古老得發(fā)霉,巍山似乎已經(jīng)在土地上生了根。或者它并非人工建造。而是被祖先們種植出來。

進入縣城。依然要經(jīng)過建于1389年的城門——拱辰樓。朱紅色城墻高8.5米,中間是橢圓頂?shù)拈T洞,大門一關(guān),固若金湯,似乎還在嚴陣以待著騎馬揮劍的敵人來襲。城樓上只是多出了一塊匾。繁體字刻著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雄魁六詔”,暗示著這個古城往日的光榮。世界后退了,仿佛電影中的慢鏡頭,街道沒有向汽車投降,繼續(xù)著古代的傳統(tǒng),人是街道上的王者,街道只是如奴仆般垂首拱立于兩側(cè)。沒有世界大街普遍流行的那種珠光寶氣、驕橫霸道。平民的街道,就是兜里一分錢沒有,也不會自慚形穢。這個城總是有一種星期日的氛圍,人們可以在街心像春天微風(fēng)里的落花那樣緩緩踱步。不必擔心有什么在后面催你讓路。還得了,那就是沒有禮貌!有人提著一只剛剛從咸菜鋪打滿的醬油瓶子轉(zhuǎn)進了小巷深處。理發(fā)店、冥器鋪、棺材鋪、裁縫鋪、藥鋪、馬店、補鞋店、中醫(yī)堂、雜貨店、米鋪……這些在外面已經(jīng)基本絕跡的店鋪依然在營業(yè)。店主昏昏欲睡。絕不主動招徠客人。有的鋪子堅持只營業(yè)到中午,賣的就是那一鍋。就是長年累月門庭若市也是那一鍋。決不多賣,下午打牌。街道就像一個個連續(xù)的院落,居民坐在自家的門前的石頭上與對門的鄰居聊天,說到好玩處,一條街都笑起來。這種聊天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數(shù)代人。少年時代沉默寡言,蹲在石頭獅子旁寫作業(yè),老了開始嘮叨,說什么都是經(jīng)驗之談。人生如流水。每家門口用來當坐墊并鎮(zhèn)宅的石塊被臀部磨得發(fā)亮,成為寶石之一種。偶爾可以聽到馬蹄聲由遠而近,踩碎了月光或者日光。某家的白發(fā)蒼蒼的祖母坐在陰暗的老宅里打盹,對著街道的門開出一條縫,留給家貓摸出去偷條魚或什么雜碎又溜回來。樸素,沒有什么傷害眼睛的亮點。舉城彌漫著花香鳥語。居民要么在正在往布片上繡花。要么在納鞋底,要么在做買賣,要么在聊天打麻將,要么在討論培養(yǎng)蘭花的心得。要么在根據(jù)祖?zhèn)髅胤禁u制某種美食。炊煙此起彼伏。人們判斷一家的主婦是否稱職,是依據(jù)她腌制的腐乳味道的厚薄。偶然朝小巷里的某個門洞大開的小院一瞥,深處全是蘭花、文竹、奇石,蝴蝶翩翩,狗盤著腿做夢。隨便進入一家,中堂必然擺著供桌。供奉著神靈祖先的牌位,敬惜字紙。窗明幾凈,文房四寶是必備的日常家什。中學(xué)生也與別處不同,坐在家門口,腿上擺著一本書,讀著。書香氣極為濃重,毛筆字到處都是,門上,梁上,布告,悼念死者的對聯(lián),慶祝婚姻的喜字,春天殘留下來的押著韻的詩聯(lián)……到處是中國外省十九世紀生活之場景,冬烘先生擺個桌子在街頭,專門為不識字的農(nóng)民寫信,用的是毛筆和信簽。一家鋪子專門賣秤,做工精細,度量準確。在外地的超級市場,年輕顧客已經(jīng)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土木結(jié)構(gòu),畫棟雕梁的房屋已經(jīng)褪色歪斜甚至腐朽但大部分繼續(xù)結(jié)實。另一家是馬店,專供馬鍋頭們歇腳。雖然許多地方都通了公路。但馬幫依然在偏僻地方運輸,交通警察還沒有趨炎附勢到不準馬匹進城。世界似乎睡著了,一個漫長的白日夢。居然沒有在革命運動如火如荼的二十世紀醒來。居然可以碰見某人站在路邊聞花。某個大院被改成了餐館,人們坐在花壇水井和老枇杷樹之間。品嘗巍山秘方烹制的美味佳肴。食客忽然大笑,鳥糞從天而降。落在一盤椒鹽荷苞豆里。這種飽滿肥大的豆子只有巍山的土壤才能生長。一位巍山文人解釋道,這就是云南的“生物多樣性”。“我是文人,不是文化人”,這位前中學(xué)校長補充道。這頓飯包括:燉豬腳、炒雞樅、干巴菌、三角臭豆腐、臘腌豬臉、某種美味的樹皮、幾種野花炒的小菜以及包谷酒。另一家是棺材鋪,令流行火葬的唯物主義者害怕的黑色木棺在房間深處一具具對著街道壘起來,發(fā)出幽暗的光芒,似乎鬼魂們已經(jīng)提前入住。這也許就是被作家魯迅嚴厲批判過的那種所謂“未莊”,現(xiàn)在就更是名副其實地未著了。看不見世界越來越普遍的那種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人物,這個小城仿佛集體退休了。但如果細察,會發(fā)現(xiàn)人們也在辛勤工作,勞動、工作是一種天職。頤養(yǎng)生命的方式而不是僅僅為了賺錢顯闊而不得不疲于奔命的乏味活動。機關(guān)單位作坊鋪面正常運轉(zhuǎn),日用品供應(yīng)充足,最充足的是糧食、蔬菜。生活的內(nèi)在哲學(xué)是知足常樂,隨遇而安,適可而止。人們做什么都有一種玩的態(tài)度,玩而不喪志,巍山的“志”不是如今風(fēng)行世界的“斗志”。玩,在古代漢語中,玩字從玉,從元,元就是開始。玉石乃石中之石。玩就是在對玉石的研摩、體會中感悟生命的本真大道。達到一種對功利主義的生活世界的超越,達到雅致。玩物喪志是玩的過度,那是黷。巍山保持的是玩而有志,這種玩是“君子玩物,衣以文繡”(《晏子春秋外篇》),是“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易經(jīng)》),人生就是要好玩,玩出味道,感覺,因為是玩而不是一個什么生活方式的唯一正確的追求,所以巍山尊重各式各樣的生活方式,只要你玩得有趣就行。趣的原始意思是疾走,引申為意趣、志趣,興趣。暗示著人生的意義是活的流動的。而不是絕對正確。惟我獨尊的死道理。在該城,各種生活興趣都得到尊重,沒有人因為開著轎車而牛B哄哄,沒有人敢跟在老人后面狂按喇叭。知書所以識禮。按照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發(fā)財成了大戶人家的也決不會顯山露水。朱門酒肉臭,但是暗藏在小巷深處,門面只是不起眼的鋪子,做些尋常生意,后面才是庭院深深幾許。“座中多是豪英。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十年前我來過此地,曾在一家已經(jīng)開了三十年的理發(fā)店里剃頭。十年后我再進這家理發(fā)店。唯一的變化只是墻壁粉刷了一下。剃的還是十年前農(nóng)民們最喜歡的發(fā)型。重返巍山我有些擔憂,在理直氣壯、意氣風(fēng)發(fā)、摧枯拉朽的現(xiàn)代化運動面前,有什么能夠剩下來呢?居然守住了舊!以不變應(yīng)萬變。這偏執(zhí)是基于什么呢?有人解釋是由于政府沒有投入大量的資金,但這個理由不充分。積極進取是當代教育的宗旨,積極分子遍布這個國家,積極已經(jīng)改變了世界。當年南詔六部,何以只剩下蒙舍詔的一座消極主義的孤城?巍山暗藏著基于歷史和經(jīng)驗的生活哲學(xué)。一切體現(xiàn)出來的似乎是荷爾德林式的理想:“充滿勞績,但詩意地棲居”。有些渴望前進變化的后生跑掉了。大多數(shù)人繼續(xù)留在故鄉(xiāng),此地有一種永久的魅力吸引著他們。電視節(jié)目和教科書從來不對此提供任何解釋。人們一方面日復(fù)一日感受著故鄉(xiāng)的詩意、悠閑、舒適、消極但是養(yǎng)人。一方面在觀念上日益自卑,落后于時代是居民們內(nèi)心深處抹不去的一道陰影。某位居民對我說,在我們巍山這個地方,過小日子倒是好,但是不利于進取。可是他顯然也決不想離開巍山到外面去加入積極進取的世界潮流。他既說不清楚過小日子的巍山好在何處。也說不清楚那種無休無止的“進取”又好在哪里?他說,外面太煩了。他像個哲學(xué)家那樣一語道破了新世界的謎底——“煩”。對于他,巍山世界與積極進取的新世界之間是個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二者必擇其一。要么留在巍山過日子,要么到外面“進取”。外面總是處于他關(guān)于世界烏托邦的最完美的想象中,但每次出去,總是與他的生活經(jīng)驗抵牾。滿足了虛榮,但身體不適,心不安“太煩了,搞不清楚”,他說。巍山是個所謂“只會過小日子”的地方。“只會過小日子”為二十世紀以來的正確世界觀所鄙夷。人生不是為了過小日子,把每個日子都過得平安無事,波瀾不驚,津津有味,具有存在感而不是某種崇高的價值體系的隱喻、象征,這是庸俗。高尚有為正確的生活方式是改造世界,不斷進取。但改造了世界來干什么呢?世界語焉不詳。進步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有的地方需要進步。有的地方,進步只是勉為其難。如果人們在保守中感受到人生的快樂幸福。為什么不能容忍呢?沒有什么力量擋得住現(xiàn)代化的鋼鐵履帶,舊世界的一切與它的強大比起來,只是螳臂而已。人們只是指望它偶爾高抬貴手,放過那些更迷信經(jīng)驗、傳統(tǒng)的地方。巍山的矛盾不是一個地方性的矛盾,而是一個世界矛盾。記得三十多年前。我閱讀俄國作家岡察洛夫的長篇小說《奧勃洛摩夫》,里面講了一個終老故鄉(xiāng)的邋遢鬼奧勃洛摩夫的故事。奧勃洛摩夫不思進取,耽于“過小日子”。他的朋友希托爾茲和少女奧爾迦作為新世界的代表,決心把奧勃洛摩夫從“消沉”、“懶散”和“萎靡”中拯救出來,催促奧勃洛摩夫到“別處”去,投入時代的洪流。但奧爾迦們最終失敗了,奧勃洛摩夫與一個廚娘終老于落后故鄉(xiāng)。列寧非常感慨:“俄國經(jīng)歷了三次革命,但仍然存在著許多奧勃洛摩夫”。在評論家們筆下,奧勃洛摩夫是個反面人物,“多余的人”。相對于二十世紀的俄國革命,這個人確實多余,不僅多余,到斯大林時代,已經(jīng)成為革命的對象。但岡察洛夫作品中暗藏著更深刻的東西,這種東西今天有點水落石出,多余的人只是拒絕跟著時代盲目前進,他熱愛生活,熱愛每個日子。相信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生活經(jīng)驗。奧勃洛摩夫不僅僅意味著俄羅斯農(nóng)奴制度衰亡之必然。這部小說更有力的東西是對俄羅斯那種古老的生活力量的肯定,也許作者是不自覺的。他一味地要貶抑奧勃洛摩夫,但生活本身的力量已經(jīng)被作者有力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喚醒了。時過境遷,“生活在別處”在當代世界思想界已經(jīng)有點聲名狼籍,人們已經(jīng)厭倦了“在路上”,生活再次大規(guī)模地卷土重來。奧勃洛摩夫其實是巍山的居民,我擔心的是,當人們意識“過小日子”乃是存在的基礎(chǔ)的時候,這個基礎(chǔ)已經(jīng)被完全摧毀了。

古代社會依據(jù)“過小日子”的理想設(shè)計了這個城市,巍山古城始建于明朝洪武23年。就是1390年。據(jù)說模仿的是明朝的昆明城。這個小城包括:二十五條寬不過五米的街道和十八條最窄只容一人通過的小巷以及自然延伸的部分。家家戶戶雞犬之聲相聞。城邦有東、西、南、北四道城門、菜市場、馬店、茶館、鋪面……以及文廟(精神與文化生活的最高場所,其地位相當于教堂),書院(知識分子講學(xué)的高級場所)、尊經(jīng)閣(相當于圖書館)、玉皇閣、東岳宮、玄珠觀、圓覺寺、云隱寺……等各種適應(yīng)精神需要的寺院道觀,寺院道觀其實不僅僅只是供奉神靈的圣殿,也是音樂廳、劇院、茶館和養(yǎng)老院。城中還有中醫(yī)坐堂的診所、這些醫(yī)生熟知左鄰右舍的身體狀況,他就是本城的一位大爺,老伯、父親……以及能夠與諸神秘密溝通的地方代表。絕不令人望而生畏,什么病癥都可以對癥下藥。疾病并不存在,大夫擅長的不是西醫(yī)那種將病人作為一個身體犯了錯誤的病理對象來分析治療,所謂治病救人。大夫的秘方不是高人一等的“比你更為神圣”的上帝式拯救,而是道法自然的調(diào)養(yǎng)。將容易偏執(zhí)一端的生命調(diào)整回中庸狀態(tài)。重返有無相生的陰陽之道。大夫并非高深的專業(yè),而是生命經(jīng)驗的積累,其潛在的基礎(chǔ)是“久病成醫(yī)”。號脈抓藥其實是與患者的一種關(guān)于養(yǎng)生之道的討論。不朽的經(jīng)典《黃帝內(nèi)經(jīng)》、《本草綱目》等等不是專業(yè)知識的教科書。而是每個知識分子的必修書目,其基本思想來自哲學(xué)和詩歌。在這種醫(yī)堂里,藥乃是樂,而不是摧毀細菌的可怕武器。環(huán)繞并培養(yǎng)著這些的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四合院。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馬轉(zhuǎn)角樓……巍山深受中國文化中的道家思想影響。它是那種為過日子。為人們生下來,生長、繁殖、養(yǎng)生、齊物……最后終老故鄉(xiāng)、無疾而終而建造的城市。人們建造它是因為迷信“開始就是結(jié)束”。它不是為了“更X”的世界運動而建造的,它不是未來的一個過渡、一個驛站、一個旅館。一個出發(fā)點,一個奧林匹克運動上賽跑運動用的助跑器,它是世界的終點,人生的窩。它是被作為與世無爭的故鄉(xiāng)、地久天長的老家來建造的。這城市不僅適合生殖繁衍,養(yǎng)老送終,更重要的是在漫長的人生中使居民能夠順天承命地頤養(yǎng)天年。與其他文明將生命視為原罪、孽債,以某種“更正確健康”的標準來解放、拯救生命于“苦海”不同。在巍山世界,生命和大地被先驗地視為好。“天地之大德日生”。人之初,性本善,對于生命,世界的方向不是“比你較為神圣”的拯救,而是頤養(yǎng)。居民暗中被想象為投胎天堂中的人士。沒有什么來世的天堂了,巍山就是天堂,死亡也不能令我們離開。在這個城市你不需要鐘表,手表更多的時候只是一個手鐲之類的飾件,人們不是根據(jù)格林威治的世界鐘生活,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們表達時間的方式是:太陽下山啦,該吃飯啦!花落啦,秋天了吧!柿子熟的時候你來我家吧。桃花開的時候她就出嫁了。他在冬至的第二天走了。死亡是一個最長的季節(jié)。為什么棺材鋪公然在鬧市營業(yè),人們意識到死亡是存在的一個方面,死亡并不可怕,那只是人生的歸宿、輪回,不是必須千方百計逃避對付的地獄。人生不是為了怕死而生,人們把死亡叫做回老家。那些用上等木材做成的長盒是一個古老的家。當人們?yōu)樗勒邭毠椎臅r候,要在里面放上枕頭、棉被、衣服、鞋子和金銀細軟,死亡只是進入家的另一個房間。死者從不離去,他們永遠與活著的人住在一起。對死去先人的尊重,使先人上升到神明的地位,普通的死者庇護著自己的后代,德高望重、功勛顯著者則庇護整個族群。前者如一個家庭的祖父祖母,后者如南詔國王。造神運動其實非常日常。已經(jīng)成為一種禮儀,任何死者都會進入靈魂世界,保佑或者警戒生者。安身立命,巍山不僅安身,還要立命,立命,就是將生命負責到底。巍山將托兒所、學(xué)校、寺院、劇院、音樂廳、沙龍、酒巴、作坊、單位、醫(yī)院、臥室、餐廳、市場、法院、園林……等等以及環(huán)繞著它的大地混為一潭,這些功能之間不是界限分明,分科別類,惟利是圖,斤斤計較,漠不關(guān)心,而是營造了一種頤養(yǎng)、溫室、安全、守護著、親和、好玩、友愛、界限模糊,道通為一。以人情、仁愛而不是契約為基礎(chǔ),彼此關(guān)心尊重照顧著的大家庭氛圍。落地即為塵,何必骨肉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死亡、誕生、婚姻、就業(yè)、身體舒適與不適……等種種人生大事小事都被視為“易”。而不是正確或者錯誤。易是變化,也是好。房屋用大地上的泥巴、草葉、樹干建造。這也是道法自然。意識到易的不可抗拒。在巍山,做人比做事更重要,事功再偉大,做人沒有修養(yǎng),也是孤家寡人。巍山城里的各種設(shè)施功能不同,但都是一個巨大的家的一部分。坐堂號脈的中醫(yī)會與剛剛路過的老伯伯打個招呼。吃啦?吃啦!做棺材的伙計會去賣桿秤的大爺家借磨刀的石頭。某人病危,前去看望的不只是親朋好友,也包括街坊鄰居。婚禮,赴宴的人幾乎去了城中的一半居民。人們親如一家,但并不影響彼此把賬目算個清楚,尊卑有序,修敬無階,并不反對個人奮斗、發(fā)家致富,尊重不同的價值觀,富也可,貧也得,顏回這樣的窮人在陋巷過日子不會自慚形穢。卻由于人品和文品而倍受尊敬。富甲一方而知書識禮也受人尊重,但一切取舍都要有道,仁義禮智信。兒童可以在街道上度過無拘無束的童年。青年人沒有“奮斗創(chuàng)業(yè)”的焦慮,對經(jīng)驗、歷史的尊重使人們只需要對生活技藝繼承以及精致。遺產(chǎn)不僅來自家族,也來自時間和各行各業(yè)。沒有誰會在孤獨中死去,人們彼此光照、關(guān)心,也許有時候存著小心眼,但最后沒有誰寂寞而終。不需要養(yǎng)老院,老人在普遍的敬意中無疾而終。也沒有瘋?cè)嗽海癯鲕壵弑灰暈樽匀唬字环N,瘋?cè)藗円廊挥猩钤诖蠹彝ブ械臋?quán)力,瘋子鼓盆而歌。當街而過。坐在茶鋪深處出神入化,人們只當是莊子再世。在世界的很多地方,精神病人被當做罪犯逮捕,送往精神病院,在古代社會中,巍山從未出現(xiàn)過精神病院這種設(shè)施。如果精神空虛,寺院就在你家隔壁,你可以直接面對神靈。但大多數(shù)時候,神靈的教化是通過詩歌和藝術(shù)的方式暗藏在人生的種種細節(jié)中。這個神不是高高在上的某個孤家寡人,而是普遍的文明。原始的萬物有靈被升華為文化,以文明照亮人生,照亮萬事萬物。文明的光芒寓于人生的萬事萬物。一張雕滿花朵的黃花梨木大床,使你意識到睡眠與大地的聯(lián)系,似乎是睡在大地上,安穩(wěn)踏實;不同形式的椅子,使你意識到尊卑有序;而一盆蘭花,又使你日日清心,從它的樸素學(xué)習(xí)做人的高尚純潔。明白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圣人,修敬無階:一塊印著特殊符號的瓦當,使你感知到先人的智慧,一扇雕著馬鹿梅花的門,使你進入家的時候有登堂入室的自豪和珍重,一個懸掛在中堂的先人書寫的仁字,使你牢記文明的終極價值;一塊瀾滄江中的奇石,隨便地擱在桌上,使你日日潛移默化。養(yǎng)成堅韌不拔的品格;八月十五的月光,將親人們團聚在一起。彼此相愛:六月二十四的火把。使人回到文明之前的黑暗里,感受生命的原始激情;就是一個青花瓷碗,也要做得花團錦簇,似乎米飯是盛在花朵中,令人內(nèi)心懷著感激。不敢浪費:一個建水黑陶花瓶,上面用蒼勁的毛筆字刻出家訓(xùn),家訓(xùn)就沒有那么枯燥了,不再是脫離于生活的教條:許多典雅至極的卷軸暗藏在居民們的箱匣里,當瀾滄江上游的喇嘛寺在特定的時間將珍藏的佛像鋪開在燦爛的山崗向信眾展示的時候。巍山的居民卻將那些傳了三代的墨寶時不時翻出來徐徐展開在后生眼前,對文明的敬畏油然而生。就是一個刮土豆泥的刮子,也要做成一條魚,暗示著“有余”(就是今天所謂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日常器皿,樓臺亭閣,風(fēng)花雪月都是精神的寓所,通過藝術(shù)的方式,緩慢地雅馴著人生。城市是一座整體的藝術(shù)品。不是展覽館中的孤懸在墻壁上的欣賞對象,而就是你日日使用的碗碟、柜子、拉手……等一切家什,從童年到晚年,人一生都被雅的氛圍熏陶著,寓教于樂,寓教于人生。本雅明在回憶他童年時代的柏林時寫道:“貧困在這里沒有位置,即便是死亡也難以在此落腳。由于在這兒沒有地方可供以死亡,因此這種公寓的居民都死在療養(yǎng)院里。而那些家具在第一代繼承者的手里就被賣給了舊貨商。在這里人們沒有把死亡預(yù)先計劃進去。所以。這些房間在白天看起來非常舒適宜人,但到了夜晚卻成了噩夢的場所……事實上它們是噩夢的棲息地”(本雅明《駝背小人》,上海文藝出版社91頁)。在巍山,人們在辛勤勞作的同時,也通過日復(fù)一日地對花鳥奇石,詩書畫樂、松竹梅蘭……的賞玩,來緩和人生的乖戾、無聊,文明的僵化、凝滯。養(yǎng)是生活的內(nèi)在哲學(xué)。雅是美學(xué)的最高標準,也是生活的風(fēng)度。文人在這個城邦中有著最高地位,他們是雅的創(chuàng)造者、繼承者和普及者。本城人民最驕傲的是,自明朝以來出過進士20多位。舉人200多個。清乾隆年問,該城被皇帝御封為”文獻名邦”。城里最高的建筑物是建造于明朝某個春天的觀景樓——星拱樓。星拱樓建造在古城中央。樓底四面是門洞。通著四條街道。樓有三層,登斯樓也,令人產(chǎn)生古代詩人的那種沖動,想要即興賦詩一首。不必了。名句已經(jīng)被寫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獨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孟浩然

灰色的瓦片像波浪一樣起伏。落日從西面的山崗上投來古代的光芒,沒有受到任何阻擋,平等地分布于每一戶的屋頂。晴朗的黃昏,整個城邦都沉浸在光芒帶來的喜悅中,鳥群翱翔,紛紛從天堂落下。這是一個過去的天堂,一個夢境,令我想起的是蘇軾的詩句,“故國神游”。這是一個希臘式的城邦,我不是指建筑風(fēng)格而是說這個城市奇跡般繼續(xù)著的古代生活的氛圍和基礎(chǔ)。如果許多地方正在日益成為某種“次歐洲”的話。那么巍山還堅持著希臘。入夜,拱辰樓前的小廣場上,彝族青年男女手拉手開始打歌,領(lǐng)舞的男子一邊吹蘆笙一邊跳舞。為了使自己看起來更像自己的祖先,他特意披著磨膩了的羊皮褂子。一種來自荒野,跳了數(shù)千年的舞蹈。不在于舞姿的優(yōu)美,而在于群舞的力量,跳到瘋狂的時候,黑暗不寒而栗,后退三步。

過去,巍山的集市是在街道上展開,使這個城市每隔三四天就要進入一次狂歡節(jié)。集市不只是買賣貿(mào)易,最重要的是交流娛樂。在這集市上,你可以遇到彝族史詩中的某個女性,她“用通海城里買來的剪子。蒙自城里織的絲線,建水城里做的棉紙。剪花又繡花。馬櫻花開鮮又美。姑娘繡花沾露水,蝴蝶采花不釀蜜,姑娘剪蝶能作媒。街頭擺起大花攤。四方人群圍不散。哪怕是個老頭子。也要偏頭來看看”。趕集日,各民族的勞動者將大地上的各種物產(chǎn)帶到城里。也包括自己創(chuàng)造的各種作品,陶器、編織品、衣服、刺繡……大家暗暗比較著,誰的大米顆粒最飽滿,誰的南瓜最圓,誰的茄子最紫,誰的菜油最香,誰的刺繡最漂亮,誰納的布鞋最結(jié)實。誰的山歌唱得最好聽。誰的篾器編得最耐用……瞟美女睹帥哥就更尋常了,山區(qū)來的彝族漢子普遍地英俊,被太陽曬成古銅,純種的陽剛男子。就是大嫂們擺攤子賣個小吃,碗碟佐料醬油瓶醋罐子也要擺得別出心裁,味道之妙的暗中較勁就不用說了。剃頭鋪的門口坐著一溜人等著剃頭。摸著腦袋出來的后生總是引來一頓大笑。憨了!剃憨了!有些人賣了貨,就在雜貨店買些土紙白酒,然后去小酒店里喝上一盅。小酒店,總是蔓延到街道上。他們坐在街邊,一邊看街道上的萬花筒般不斷變化的博覽會,一邊品頭論足。馬匹馱著干柴在街心穿過,磨刀師傅在人群中吆喝著,小伙子掀開姑娘們的裙子,轉(zhuǎn)身就跑,滿街大笑。興奮,活躍、喜悅、歡樂、嘈雜但并不放肆。老人是街道上的王者,大家拱手相讓。入夜,全城在城門前面打歌。黎明時候,街面上總是躺著些酩酊大醉的土著。作為過小日子的基地,菜市場通常被視為家庭主婦的庸俗去處,在現(xiàn)代化“越來越”的地方,菜市場總是光線陰暗,甚至有些鬼鬼祟祟。城管局的眼中釘,臟亂差的滋生地。城市設(shè)計者很少認真地為婦女和母親們設(shè)計過菜市場。總是敷衍了事,他們設(shè)計了那么多氣派堂皇的行政大樓,卻沒有設(shè)計過一座像樣的菜市場。這就是中國生活的隱秘所在。在本雅明的童年時代,柏林的菜市場被建造得就像歌劇院。近年,巍山持續(xù)了無數(shù)年代的狂歡節(jié)般的露天集市被取消了(巍山其實也一直在遵照文件慢吞吞地自我改造)。但人們還是建造了寬闊明亮的菜市場。這建筑物隨波逐流式的粗糙簡陋,但與別處不同,大方、光明、坦蕩也被建造出來了,實用、舒服,圖紙千篇一律,但施工者熱愛菜市場,同一份圖紙,細節(jié)完全不同。在巍山城里,我看到了瀾滄江——湄公河流域第一個最鮮活光明燦爛鮮艷的菜市場,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這樣的菜市場將沿著瀾滄江——湄公河一個接一個地擺開。從西雙版納,到萬象、暹莉、蒲苷、曼谷直到湄公河的出海口……一條熱愛生活的河流,它的菜市場光明磊落,美麗大方。巍山早晨的菜市場,就像大海退潮后的海灘,蔬菜們在閃爍跳躍。男子和婦女在其間翩翩起舞。屠夫在跳皰丁之舞,豬的各個部位他已經(jīng)爛熟于心,他不是在肢解豬體,而是在豬的形而上中游刃。將暗藏在它們黑暗身體中的詩意釋放出來。充滿對自己營生的自信和熱愛,完全沒有大城市將這一行視為下里巴人而產(chǎn)生的自卑感。魚販子的大盆總是沸騰著,就像一個小型的集市。到了九點鐘,整個菜市場進入了高潮。貿(mào)易并不重要,玩才是最重要的,養(yǎng)才是最重要的。吆喝的聲音就像唱歌,婦女們站著閑聊,魚在水池里悶不住了,一躍而起。菜攤上那些苦瓜、毛豆、雞樅、大辣椒、大蔥、茄子、小瓜、韭菜、土豆、南瓜、姜、鯉魚、黑山羊的后腿、蓮花白、冬瓜、茭白、慈姑、紅蘿卜、番茄、大蒜、豆腐、萵筍……毛刺刺的、水靈靈的、活潑潑的、脆邦邦的、濕漉漉的,剛剛離開大地,帶著星星點點的泥巴,還掙扎著哭著喊著要回去呢。色彩分明純粹。沒有由于使用化學(xué)藥劑催命地拔苗助長而色衰質(zhì)次,咬一口,本來的味道,童年襲來。想起遙遠的某日。外祖母提籮里來自伊甸園的瓜果。

古老的節(jié)日——火把節(jié)依然在中國農(nóng)歷的六月二十四日舉行,這節(jié)日來自原始時代對火的崇拜與感激。彝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尼蘇奪吉》唱道“火啊,你使我們生存!用石刀使勁地摩擦石頭,火焰就出來了。用白色的艾草引出火焰啊。把火種留在人間!……擺上供品。燒起香燭,向創(chuàng)世的神靈獻飯!”印度古詩也唱道:“由火嘗味的祖先啊!請降臨。請各就各位,請食用擺在草墊上的祭品,然后賜予我們財富和英雄子孫!”瀾滄江——湄公河的文明,隱秘或明確,總是與恒河文明有著某種聯(lián)系。“就基督教和伊斯蘭教而言,神性意味著完美和絕對。印度宗教承認神性的不同階段和不同程度”(《劍橋東南亞史》)這種聯(lián)系更深刻的東西恐怕還不是宗教,而是比宗教更遙遠的對火的崇拜。在南詔。火的崇拜被演繹出另一個故事:“南詔皮羅閣“賂劍南節(jié)度王昱,求合六詔為一。朝命許之,使人諭五詔:‘六月二十四日,祭祖不到者罪。’建松明大樓,敬祖于上。至期五詔至,惟寧北妃止夫行,夫不聽。妃以鐵鐲穿夫手而別。二十五日,五詔登樓祭祖,享胙食生。至晚醉,閣(皮羅閣)獨下樓,焚錢發(fā)火,兵圍。火起,五詔死。報焚錢失火燒死,請各妃收骨。各妃至,難辨,惟寧北妃因鐵鐲得夫骨。至今,滇人以為火節(jié)。王滅五詔,取各詔宮人。妃美,遣兵取之。妃曰1:‘誓不二夫。’即自死。”在大理,火把節(jié)是悲劇,是對先王的紀念。火的祭祀贊美的是一位女性,她的堅貞忠誠。巍山的火把節(jié)比大理的早一天。巍山的火把是喜慶的象征,慶祝南詔統(tǒng)一六詔的勝利。火把節(jié)依然保持著古代的熱烈,節(jié)日到來前幾天,人們已經(jīng)在忙著準備火把,幾乎家家戶戶都要準備。火把是用劈裂的小松樹支起來,上面掛著彩紙扎成的小神龕。掛上火把梨等祭品,象征著消除災(zāi)難,吉祥豐收,對諸神的感激。到六月二十五日的黃昏,家家戶戶烹羊燉牛,打酒上菜,先敬奉諸神、祖先,然后開懷暢飲。火把已經(jīng)一支支沿著街道、小巷在各家門前豎好,酒酣耳熱之際。忽然問。某家率先點燃了自家門前的火把,濃煙竄起,鄰居路人一齊歡呼。火焰燎得別家心慌慌的,也趕緊點了自家的火把。漸漸地,一只只火把在各處燃燒起來。各機關(guān)單位也跟著民眾迷信,扎的火把又高又大,比個財大氣粗。但總是沒有普通人家的火把自然樸素。黑夜降臨,火把一只只熊熊燃燒。濃煙滾滾。整個巍山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祭壇。人影在火光中晃動,大家準備了曬干的松子粉,朝火把一灑,就出一叢叢火星。年輕人膽子大,取把火,湊向心儀的人兒腳邊。一把松粉潑上去。火把一燎。那人的腳下就爆出一片火花,驚叫、慎怪著、大笑、逃開。那邊空地上,打歌已經(jīng)開始,各民族男女,不管是否相識。手一拉就是兄弟姐妹,一起跟著跳舞,歌聲飛揚,拍子越來越快,很快就進入了迷狂。那舞蹈仿佛是大麻、酒精,一加入就如癡如狂,退不出來。在往昔,這是男女們?yōu)E情的好時機,相慕者悄悄地捏捏手心。一起往野地去了。就是在今天,一夜風(fēng)流也沒有被完全禁住。時間迅速后退,回到原始時代的荒野上,人們像是第一次獲得火焰,內(nèi)心充滿著對溫暖和光明以及它們帶來的浪漫的感激。

巍山其實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價值,它開始悄悄地保護自己。縣政府修理了道路。突出了幾條街道,保護了一些老宅,將新的小區(qū)限制在老城外面,使居民意識到故鄉(xiāng)的某種價值。失落多年的自豪感正在巍山緩慢地復(fù)蘇。骨子里的與世無爭依然沒有動搖,迷信的依然是酒好不怕巷子深,并沒有裝模作樣,涂脂抹粉,傷筋動骨來取媚旅游者,令旅游者感到迷惘。他們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被當?shù)厍夥畛校钊羯衩鳌6谖∩剑麄儼l(fā)現(xiàn)賓館依然是老派的政府招待所或者居民家多出的幾個客房。樸素安靜。住在里面僅僅是使你踏實地睡覺,而不是增加旅客的“五星級”優(yōu)越感。物以希為貴,云南世界,本來處處巍山,但越來越寥若晨星了。人們將巍山當作古董,這個古董可是太大了點,它不僅僅是一群老房子,老街道,而是從離開大理行政區(qū)下關(guān)進入巍山壩子的那一刻開始。與眾不同的一個“小世界”,那田野、河流、青山、老牛、石橋、烏鴉、村莊、廟宇、雞狗鴨鵝、魚塘、蓑衣、漁夫、老農(nóng)、炊煙、白酒、咸菜、泥濘的道路以及原汁的南瓜、火把節(jié)……無不是古董。這個古董在虎視耽耽的經(jīng)濟利益。發(fā)展前進的時代趨勢面前非常脆弱,巍山必須有更高的智慧才能保護它自己,當我離開巍山的時候,聽說高速公路就要動工了,那玩意兒可是具有摧枯拉朽的魔力。聽天由命吧,巍山。

在六、七世紀的某些時間中,瀾滄江——湄公河似乎不約而同,開始了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造神迎神運動。在上游,佛教自東向西越過喜馬拉雅高原而來;在下游的真臘地區(qū)。高棉民族審慎地端詳著那些來自印度的神靈們的各種面容。在瀾滄江中游。造神運動豐富多彩,地方原始宗教繼續(xù)著古老的造神活動,萬物有靈,神靈不只是雷電火焰、河流大樹、猛虎怪石……人間世的英雄仁人、國王村姑也紛紛走上神壇,成為一方神靈。同時,中原道教,藏傳佛教的密宗、回教、基督教都紛至沓來,大家各造各的神,絕不強求一統(tǒng)。情況有點就像基督教勝利以前的希臘、羅馬時代:“羅馬宗教驚人地復(fù)雜,因為羅馬人不僅承認許許多多的神。而且還有無數(shù)種相互獨立的教派。像希臘城市國家一樣,羅馬也有他自己的官方性的市民之神——朱庇特、米涅瓦和馬爾茲,以及許許多多其它的神”。最偉大的本主是南詔的各代國王。它們就是“官方性的市民之神”。巍寶山是瀾滄江——湄公河流域最神奇的一座神山,一座瀾滄江流域的奧林匹斯神山。巍寶山在巍山縣城東面,充滿靈氣,植被依然原始。曾經(jīng)有100多種野生動物生活在山中,包括鹿、獐、熊、飛鼠、綠孔雀、錦雞、金絲畫眉等等。山上到處是云南松、華山松、高山栲以及針葉林、闊葉林、混交林……還有部分古樹名木,唐代高山栲,古柏、古山茶、古銀杏、古玉蘭、云頭柏等珍稀古樹。花卉就更多了,品種有上百種,最名貴的是蘭花,還有大唐鳳羽、包草、藥草、元旦蘭,朱蘭等等,在歷史上。朱蘭曾經(jīng)被作為向中國朝廷進貢的貢品。從漢代開始,人們就把巍寶山作為神山來崇拜。最初進入巍寶山的外來宗教是來自中國內(nèi)地的道教。道士們將巍寶山作為“道法自然”的圣地。頂禮膜拜。如今山上還有二十多個寺院,不僅是道觀。還有比道觀更古老的南詔本主廟以及佛寺……整座山就像一座壇城,但最高處的廟宇并非終極之地,而是下山的開始之處。深厚靈性的寺院隱藏在半山。山下有一個溫泉,人們在進山朝香之前要在那里沐浴。巍寶山保持了某種唐朝的氛圍,神仙鬼怪游蕩在山林之間。就像顏真卿在《麻姑仙壇記》中寫的:“麻姑于此地得道,壇東南有池,中有紅蓮,近忽變碧,今又白矣。池北下壇旁有杉松。皆偃蓋……源口有神,祈雨輒應(yīng)”,差不多吧,完全是那種氣氛。唐以后,南詔與宋朝主要是生意上的來往,前朝的許多風(fēng)氣被保存著。文明,當其自由發(fā)展的時代,地方總是擇其善者而從之,并非進化論式的與時俱進。在古代的云南瀾滄江流域,有的地方受的是漢唐的影響,有的地方保存著元的遺風(fēng),有的地方繼承的是明清的風(fēng)俗。大理古城有宋的影子。巍山古城受的是明清的影響。距離它五公里的山林卻保存著唐朝的氛圍。山上最古老的廟是南詔土主廟,供奉的是南詔始祖細奴羅,細奴羅死后,被人民尊為大地之神,繼續(xù)保佑蕓蕓眾生。生前死后,他從來不是一個孤獨的國王。守廟的老太太是巍寶山下前新村的農(nóng)民。據(jù)說這個村莊就是細奴羅的耕牧之地,廟里的細奴羅被塑造得文縐縐的。每年農(nóng)歷的二月十五是祭祀的日子,人們把這叫做探親。大殿旁邊的墻上靠著一尊石像,老太太說,那是我們的樹神。在一個小寺院里,守廟的老太太寫上幾個先人的名字,立個牌位。就支起香爐,開始上香,香客就跟著拜,神就是這么造出來的。老太太也在諸神塑像和牌位之間養(yǎng)雞、洗衣、做飯、聊天、睡覺、養(yǎng)花,寺院被她收拾得就像一個大雜院,仿佛那些壇子上的神仙只是她家的孩子或老人。而香客也決不問英雄出處,見了就拜。在同一個寺院里,自然神、太上老君、菩薩、祖先……牌位同時并列。何方神圣,儀軌戒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都是神。諸神并沒有高高在上,每個寺廟都有一種家廟的氛圍。人們在這里并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是觀花賞梅,玩牌喝茶,燒兩炷香給自己心儀的神靈。

大理的本主崇拜起源于原始時代的萬物有靈。起先是對自然的敬畏,一塊石頭、一棵大樹都可能是神靈附體的本主。后來本主發(fā)展到對人間的各種英雄善人的崇拜,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本主,塑個像燒香供奉起來。有個叫閣辟的人是個巫師,能興風(fēng)布雨,三千里路四日達。唐朝派來征剿南詔的大軍覆滅后,閣辟收尸二萬,筑萬人冢。感其收天寶戰(zhàn)歿戰(zhàn)士,功業(yè)千秋。“后人敬之。”“神龕供一牌位標閣辟祖師名”。南詔王勸利晟一天在蒼山中巡游,遇到一老叟在放牧兩匹馬。勸利晟與老翁交談。老翁指點南詔王開引蒼山雪峰頂流下的十八條溪水“可利良田千頃,足千家之食”。言畢騎馬,二馬升天而去。勸利晟知是天人點化,建水神祠,“內(nèi)供一牧馬叟,為點蒼水神”(以上見《大理古佚書抄》)。在大理,幾乎每個村莊都供奉著自己的本主。據(jù)已故的民俗學(xué)家徐嘉瑞先生調(diào)查,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前,70多個村落就有本主神祗62位。連唐朝派來攻打南詔的將軍李宓,后來都成了本主。許多本主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奉為本主就把他們偶像化了,與一神教的世界趨勢不同,大理地區(qū)有無數(shù)的偶像,彼此和平共處。他們是象征人們的世界觀、價值尺度、代表著神秘原始的力量。文革時代,佛寺、道觀、教堂、包括本主的偶像大部分都被摧毀了,但紅衛(wèi)兵無法摧毀大地本身,無法摧毀人民對萬事萬物最原始的崇拜,對大樹、石頭、蒼山、洱海……的崇拜。文革之后,從最原始的萬物有靈的崇拜開始,大理地區(qū)逐步恢復(fù)了宗教活動。數(shù)千年的歷史似乎重新演繹了一遍,先是沒有偶像的原始信仰,然后偶像才重新塑起來。

宗教給人的一般印象是,高高在上,絕對正確,容不得異己。我曾經(jīng)閱讀天主教的歷史,中世紀對異教、巫師的迫害可謂慘烈,獵捕燒死巫師竟然成為一個大規(guī)模的運動。而佛教在大理的傳播卻是另一番景象。佛教進入大理以前地方上的原始信仰一直保持到今天。經(jīng)歷了道教、佛教以及漢化(漢文化對大理的影響非常深刻,“南詔諸官,多精漢語,與諸漢使語言無阻。蒙氏記事有二:以漢言記事為主,為往來文牒:也有蒙詔語以漢文記之,多為秘事”(見明·李浩《三迤隨筆》)。甚至文化大革命后,大理本土的原始信仰卻依然保存下來,古代的巫師依然在活動,他們受到人民的普遍尊重。在世界范圍內(nèi),這也許是一個奇跡。而在亞洲,尤其是瀾滄江——湄公河流域卻是一個傳統(tǒng),后來我發(fā)現(xiàn),沿瀾滄江而下。各地基本上都是妙香佛國,但原始的薩滿教也一直存在著。2008年5月的一天,我在瀾滄江流域的一個村莊遇到巫師畢,他從一輛轎車中鉆出來,那轎車穿過灰塵滾滾的山路專程將他從一個山村接到另一地去做法事。他顯然不習(xí)慣被轎車上的沙發(fā)深陷。扭了一陣才出了車廂。現(xiàn)代物質(zhì)絲毫不影響他的法力,他是前來為一個家族中死者超度的。在彝族人那里,做法事的巫師被叫做畢摩,祭祀神靈、消災(zāi)解難,治病、婚禮、葬禮、蓋房子的儀式、決定地方的大事……都是畢摩主持。請他做法事的人很多,每次他可以得到一兩百元人民幣或更多些。根據(jù)各家經(jīng)濟情況不同而看著辦。但他決不會根據(jù)人家的經(jīng)濟狀況來做法事,請了,就是沒有錢也要做。錢物無論多少,念唱的內(nèi)容、時間都一樣,重要的是要召喚神靈,他是這個民族與世界諸神聯(lián)系的代表,他深知這一使命的神圣。畢今年五十四歲,身材精干有力。臉膛黝黑,穿著解放牌膠鞋。藍布褲子。頭上戴著插著野雞羽毛的高帽子,披著白色麻布縫制的披風(fēng),一看就是來自古代的人。他從一只袋子里拿出法器,那是由猴骨、鷹爪、羽毛、樹枝、寶石、銅鈴鐺等組成的一串東西,放在地上,插好畫著彩色神符的牌子。就開始念念有詞。一邊念一邊變換方向,越念越快。忽然間,他像公雞般地騰躍起來,似乎已經(jīng)超然物外,獲得了某種力量。脫離了世界的正常控制,就要飛起來似的,面部繃緊,眼睛看著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他顯然看到某些在現(xiàn)場但沒有顯形的東西。令人害怕,我們遠遠退開,他騰跳著,旋轉(zhuǎn)著,蹲下,站起,呼喚、吶喊時而輕聲細語,祈求原諒接納似的。時而歡呼雀躍。酒醉或者吸食了大麻似的入迷,他沒有飲過一滴酒或其他東西。最后他慢慢安靜。從某個場里面解脫出來。抬腿邁出。看的人都呆了,中魔似的張著嘴不動。一場法事已經(jīng)完成,死者的靈魂被送到了祖先那里,獲得永久的庇護,不會孤獨地在荒野上找不到家了。后來我們一起吃飯,席間畢唱起彝族《梅葛》,用的是另一種調(diào)子。與送魂的調(diào)子一樣,旋律簡單。緩慢。總是同一曲調(diào)的重復(fù),深藏著某種原始的東西。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但他的歌聲具有穿越時空的力量,我們仿佛進入了古代的一棵大樹底下。梅葛,就是唱過去的故事。從開天辟地一直唱到人如何在大地上過上幸福的生活。其中包括如何生殖、如何播種、如何蓋房子等等,可以一直唱幾天幾夜。民族的世界觀、思想、審美傳統(tǒng),道德觀、歷史、知識、詩歌、文學(xué)就靠這種方式傳承下來。作為一個畢摩。他必須精通民族的各種史詩。這些史詩是口口相傳的,因此畢摩必須有非凡的記憶力。而他也不能死記硬背,基本的敘事內(nèi)容不變,但總是根據(jù)具體的現(xiàn)場即興發(fā)揮,他必須在現(xiàn)場將這些東西活起來,像祖先那樣將靈魂召喚。因此他必須保持著激情、創(chuàng)造力和與日常生活的親和力。他熟記經(jīng)典,但不是書齋里與世隔絕的知識分子。他必須漫游在大地上,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他是哲學(xué)家,詩人,歌手,通靈者,農(nóng)業(yè)匠人,精通各種農(nóng)事,也是村莊中的長老和精神領(lǐng)袖。畢說,他做法事是跟著父親學(xué)的。學(xué)了二十年他才敢給別人做法事。現(xiàn)在不同了,出現(xiàn)了假畢摩,用錄音機給人家做法事,只是為錢。1954年也是我出生的年頭,當畢在學(xué)習(xí)做一個畢摩的時候,我在學(xué)習(xí)詩歌。那一天我們坐在一起。素昧平生而心心相印。我沒有告訴他我寫詩。漢語中的詩人是什么。如何與世界發(fā)生關(guān)系。發(fā)表詩歌的紙張與畢摩作法的現(xiàn)場有何關(guān)系。無文的文化與文字傳承的文明有何關(guān)系,很難三言兩語說清楚,但我知道他的那一套就是我的這一套。

南詔造神運動最偉大的作品出現(xiàn)在六詔最北端的劍川石寶山,這是前浪穹詔的地盤,劍川石寶山在劍川縣城西南25公里處。這里散布著16個石窟,以佛教密宗神祗居多數(shù)的139尊造像。石窟有天啟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題記一處。南詔天啟十一年相當于唐會昌元年(公元841年)。石窟有著巍寶山的風(fēng)格,但各種造像非常精美。登峰造極,并且有著一種云南傳統(tǒng)的寫實風(fēng)格。石鐘寺區(qū)的第2窟《閣邏鳳出行圖》像紀錄片鏡頭一樣記錄了南詔王出行坐朝的場面。劍川石窟給我的感受是,仿佛云南世界野怪黑亂、生動活潑的造神運動即將結(jié)束。準宗教的霞光就要升起。一個影響更廣泛的神降臨了,即將統(tǒng)一南詔世界的精神領(lǐng)域。猶如羅馬的某些時候。“宗教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對于傳統(tǒng)的家神、土地神和城市神的崇拜慢慢地讓位于從近東進口的諸超乎經(jīng)驗的抽象之神”(《西方傳統(tǒng)的根源》C·沃倫·霍利斯特)。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云南的奧林匹斯已經(jīng)堅不可摧。諸神在有橫斷的地理形勢導(dǎo)致的多元的本土神靈體系已經(jīng)根深蒂固。外來的佛爺,佛教密宗的神祗只取得諸神之一的地位。但佛教藝術(shù)成熟精湛的雕刻技術(shù),卻不僅升華了佛教諸神。也升華了地方的原始諸神。在劍川石窟中,南詔領(lǐng)袖細奴邏、閣邏鳳、異牟尋、本主、巫師、清平官、女性生殖器都有其位,都被作為偉大的神靈虔誠地雕刻出來,彼此并列。“即使國王在某種程度上被當作神。他們與其他許多生靈共同分享這種‘神性’。包括母牛、甚至是蛇類和樹木”(《劍橋東南亞史》)。第8號窟白族話叫做“阿央白”,鑿的是一座高0,8米的浮雕陰門,陰門左右的兩壁上,各有線刻佛像,左為多寶佛。右為大日如來佛。還有兩行漢字:“廣集化生路,大開方便門”。地方上原始崇拜現(xiàn)在解釋著佛教。說到底宗教難道不是為了解放蕓蕓眾生。使它們脫離各種私心雜念的苦海,重返生命的本真。而開啟生命之門的不就是“阿央白”么。“阿央白”下面有塊大圓石頭,是供人們跪拜的,無數(shù)的膝蓋,已經(jīng)將石頭磨出了膝蓋的痕跡,而其它神祗的下面沒有這塊石頭。這是南詔的“阿央白”,也是道家的“天地之大德日生”,也是佛教大乘的普渡眾生。7號窟的“甘露觀音”是瀾滄江——湄公河流域佛教雕塑藝術(shù)最偉大的杰作之一。與吳哥窟對神的理解不同,觀音菩薩在這里被想象為一位美麗的母親。容貌端莊。目光安祥。寬厚仁慈。有著印度犍陀羅藝術(shù)的某些影響,更像是大理州從前某個集市上賣荷花的媽媽。她從蒼茫大地中升起,光輝燦爛,庇護著蕓蕓眾生。就像歌德在那不朽的詩篇中歌詠的:“永恒的女性,引領(lǐng)我們上升”。劍川石窟不是高高在上,令人畏懼,而是像家神一樣,親切,安全。我去的時候正好下雨,石窟外面是朦朧的灰色山崗,雨袍裹著風(fēng)飄搖而過,悠忽漸遠。我與諸神在了一陣,避雨在他們家里。感受與吳哥石窟完全不同:那些巨大的頭顱升入天空,獨自抵擋著宇宙的蒼涼冷漠,崇高而偉大,恐怖而莊嚴。那也是一個雨季,當陣雨襲過湄公河平原,我倉皇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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