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永平鄉下“在著”的時候。常常會走進那座縣城。其實我進城也沒什么具體的事,就是想在那些老舊的街上走走,享受一些花的清香。后來我才知道,讓整座小城清香起來的,不是我常見到的某種花,而是可以高達20米的緬桂樹。自此我把緬桂歸類于時光里的景物,每次看到它把花枝伸向天空,我便體會了時空的遼遠。
一座小城飄滿了花香,她的人文必然厚重。她的街巷必然古雅。我知道這座小城還不是當初的博南,當初的博南距此還有20公里,那里至今還存活著元朝的古梅樹。但也正因為這少許的距離,我總能看到天邊的霞光紅暈。總能想到古道上的山高水長。歷史是有美感的,如果只把歷史看成是遠逝的時光,那就必然牽扯到生命。常常,因了一棵緬桂的葳蕤,因了那縷撲鼻的清香,我佇立在一棵樹下的時候,總是心思曲折。時光沙沙而來又沙沙而去。這對于一切鮮活著的生命。到底是一種劫難還是一種養護?
好在千百年的時光過去之后,永平的天還是那么藍,地還是那么綠。天地間有了這兩種色彩,人的眼里就充滿了清新。要想詩意地棲居也相對容易。比如現在,我站在一棵緬桂樹下,即使是一言不發,心里的滋味也美得厲害。詩意本來就是一種家常。有時它就像存在了百年的井。越是古老就越是新穎。如此我便斷定,永平人擁有了那條博南古道,同時也擁有了絢爛的悲情。
或許是一種機緣巧合,我迷戀著那座小城,后來就真的調進了那座小城。盡管以前我曾多次來過這里。可當我真的溶入她的四季,還是感到了一些依稀和生疏。當時我住在一幢老式的房子里,而上班的地點卻在一座小橋邊上。來來往往總要經過縣政府的招待所。那棵緬桂樹就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它的根部已被人用石塊圍好了。樹干漸變勻稱,枝葉在院子里蓬勃地舒展。我記不清那幢小樓是三層還是四層,但我記得那棵緬桂已超過了小樓的屋檐,這樣的高度足以讓我血脈噴張。
每天清晨,我準時從那幢老房子里走出來,然后便匆遽地走向單位。隨著我的雙腳在石板上的敲擊。小城的清晨便有了第一串足音。我常常被自己弄出的響聲所感動。此時的小城仿佛經歷了一場幻化。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水。全都多了一層幽藍的色彩。路過那個招待所時,撲鼻的清香就像對我發出的輕喚,我一側頭便看到了那棵緬桂樹。這時候我便停住腳。靜靜地望它。一種難以名狀的心緒又在血液里涌動。此前我曾見過各種各樣的樹,它們的虬曲和蜿蜒讓我喜愛。卻從沒像這棵緬桂似的與我有著如此的心靈感應。
永平人也時常說起這棵老緬桂,但他們往往不稱它為樹,而說它是花。這當然沒錯,它確實會有花朵如期地開放,并且還散發出醉人的清香。然而我總是覺得,即使非要把它說成是花,那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花。平時我們看到的花都有著它的現世性。只那么一眼就能看到它的全部。因此它不給人以超越時空的立體感。而緬桂則完全不同,緬桂有著高大的身姿,一旦開花就開出大片的壯美。另一種不同是。緬桂樹的花是開在藍天之上的。有天上的云朵陪伴著,它們好像并不完全屬于人間。
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我整天都待在那棵緬桂樹旁,這一待就待出了永平人的幸福。在許多人的意識里。幸福永遠都是明天的事。要想得到明天的幸福就得在今天里拼爭。這或許是個標準化的人生,但這個“標準”可能會讓生命失去魅力,會讓生活失去原味。拼爭是需要與目的相統一的,敢于放棄拼爭的人,他可能會離幸福更近。永平人對幸福的理解有著獨特的角度。就因為這個角度的不同,他們的生活少了一些晦暗,多了一些鮮明。
一般而言,人的幸福就是人的心靈體驗,假如心靈不夠安靜。即使幸福已經存在。你也無法感知。與這棵緬桂樹待在一起,我的內心很安靜,因此我常常聽到樹上傳來花朵綻放的聲響。這當然會是一種錯覺。花朵的綻放沒有聲音。只是我自以為聽到了而已。處在安靜的環境往往會思維活躍,許多針對人生的設想都像這滿樹的花,一經開放就有了半空的清香。這種活躍也透著冷靜,凡是美到極至的東西。都是人生中最短暫的相遇。不可能永久存在。
果然,花瓣開始飄落了,像薄薄的雪,覆蓋了碧綠的季節。花瓣的飄落讓我感到了虛空,以后我再路過那個招待所。總會讓目光在那棵樹上稍作停留。哲人說,這世上最長的是時間,最短的也是時間。對此我有著真切的體會。時間里確實存在著某種魔法。只要你稍不留神,一份意外就突然地發生了。我就是因為這份意外而離開永平的,離開之后我便投入茫茫人世。而那座小城和小城里的那棵緬桂樹,卻一直都保存于我的記憶。這時我才發現。詩文里所說的昨日種種。其實都是被人故意說成的似水無痕。
每次想起那座小城。我總能覺出她的異樣。今天的回想和昨天的回想從不相同。一座小城既然已被花香溢滿,她的面容必然也像花朵,那晶亮的露珠會使她艷麗清新。可是,那座小城畢竟是從時光里沉積下來的,所以,她的清新中還挾帶了些許的蒼茫。盡管那條穿城而過的河已不再浩蕩,但在我記憶中她始終都是青天渾如碧水。那種景象讓我時時地懷想。我一直想著要再見她一次,卻一直找不到機會,真的再見到她時竟然已是三十年之后的事了。
2012年的6月,永平縣文聯聯合了多家單位,舉辦了一次“邊屯古驛”采風筆會。到會的頭一天,我向當地作家葉華蔭打聽那棵緬桂樹的情況。沒想到這位文友對那棵樹也有感情。在華蔭的一篇散文里。他把我一直思念著的那棵緬桂樹當成永平緬桂的代表。很精準地寫了花香飄滿童年的情景。文人大都這樣,他們不太相信遠處的誘惑,更看重的是曾經擁有的東西。比如現在,我和華蔭說到那棵緬桂樹,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要親自帶我去看。只是我覺得華蔭太忙,沒好意思讓他陪我,于是就一個人去了。
正是六月的中旬。夏天已進入了深境。整座縣城依然飄著花香。我知道這花香不是從我熟悉的那棵樹上飄來的,現在的永平已變成了一座花城,幾乎每條街道都栽了緬桂樹。就在我走過的那條街上。兩旁擺滿了各種花卉和觀賞植物。一看便知花卉已在永平形成了產業。據說在距此不遠的杉陽鎮,那里家家種樹,戶戶養花。杉陽的花里也有緬桂,黃的稱金緬桂,白的稱玉緬桂,再配上些海棠和茶花,主人心里的“金玉滿堂”就已形成了。這當然只是一種愿望。如果把這當成是真正的人生理想那就太不靠譜。所以永平人種樹養花的真正目的,主要還是沖著人的精神層面。
永平曾是大西南的邊屯重地。明朝的徐霞客游到這里時,也說這里是迤西咽喉,千古不能變也。徐老先生所說的迤西咽喉,主要是指這里的地理和地貌。他是站在明朝的時光里看到了西漢的關隘。其實,這個世上沒有什么是千古不能變的,當歷史那頭的馬蹄聲逐漸地消失。這里的一切都變得豐富而又飽滿。山上的樹郁郁蔥蔥,城里的花姹紫嫣紅,曾經的邊屯早已成了今天的文化。沒有了關隘上的金戈鐵馬,人在小城里的行走就變得悠閑,那份淡定儼然是大國的君子。保持淡定其實是保持人生的原味。這是性情的流露。也是本色的呈現。
人是需要被往事滋養的。如果一座小城的歷史讓你看不到盡頭。這座小城就可以一遍遍地重溫。在這個陽光充足的下午,我走在那條曾經熟悉的街上,忽然就相遇了年輕時的自己。那個年輕的“我”明眸皓齒,他停在那里沖我笑笑,然后就幻化般地消失了。這個過程讓兩張面孔有了短暫的對比。我的年輕和我的蒼老混在一起。中間沒有過渡也沒有停歇。等到我完全地回過神來,我又一次感到這座小城的魔力。她能讓蒼老變成年輕。也能讓年輕變為蒼老。
太陽偏西的時候,我終于找到了老政府的招待所,并且一眼就看到了那棵緬桂樹。一切都不是從前了,那個招待所已不再是人來人往,偌大一個院子空空蕩蕩,只有那棵老緬桂站在那里。一片的空蕩給緬桂樹增添了獨特的寓意。這種寓意對欣賞者是有要求的。除了要有安閑的心境。還得要懂得些古典詩詞。我并不認為我已達到了這種境界,但我確實讀出了它的深邃,明白了許多事理。
三十年不曾見面,緬桂樹明顯地蒼老了。樹干上已被歲月刻下了更多的痕跡。樹的蒼老并不表明它的衰竭。這就像我們對某種事物的徹悟,一旦明白了就是另一種心態。在那輪夕陽之下,我眼前的緬桂樹已不再是熾烈的樣子。但卻多了許多的沉實和寬懷。沒有風從這里經過,樹的枝葉一動不動,卻有大片的光芒反射起來。借著那些從葉面上反射的光芒,我看見這座小城更加地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