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非常好用的鐮刀,屬于祖父那一輩人手中便傳下來的遺物。
花桃木做成的柄。已經被磨礪得圓潤而又光潔,泛動著油滑的光澤。那是汗水成年累月的浸潤,以及厚厚的繭花。經久磨礪的結果。
鐮刀的刀葉,是用美國汽車上的鋼板打制的。
那是一塊難得的好鋼,堅韌、純粹、鋒利。內斂著一種看不見但可以明顯感覺到的,利索而純粹的氣質。
當年,祖父應募參加滇西抗戰,隨著大隊臨時招募來的民工,被帶到了一個名叫“怒江”的大峽谷。早先,祖父是個修筑滇緬公路的石匠,后來又做了隨軍的一名挑夫。小鬼子攻陷騰沖之后。祖父所在的隊伍被打散了,只好隨著從前線撤退下來的大批傷兵,沒命地向后方潰逃。好歹從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
祖父修了一年的公路,當了兩年的挑夫,什么也沒落下,就帶回一條英國毛毯和一塊美國人給的汽車鋼板。
毛毯是綠呢子的軍用毛毯。在我記事的時候還見過,被奶奶當寶貝似的珍藏了許多年。
祖父專門請寨子里一個叫炳榮的鐵匠。用那塊美國鋼板打造了一把鐵鍬,一把鐮刀。大伯和父親分家的時候,鐵鍬給了大伯,父親則要了那把鐮刀。因為父親是最了解這把鐮刀的人,父親從小就在使它。而且父親還知道,要用什么樣的石頭,才能將這把鐮刀磨礪得像俠客的寶劍一樣鋒利。
在我的記憶中。每當金色的秋風吹拂著大地的時候。這把鐮刀,也會像喜悅于秋收的父親一樣,充滿活力,充滿快意。在父親這個真正的莊稼人的手上,它是那么的順當,那么的靈巧。父親用它把沉甸甸的收成,成捆成捆地放倒,晾干,然后運送回家。
那些年,這把鐮刀就是父親熱愛秋天的最好媒介。
等我長大到能夠幫助大人割牛草的時候,那把鐮刀已經磨損得只剩下一截六寸來長的刀葉,兩寸多寬的刃口。不過,只要稍加打磨,窄窄的刃口,又會重現出它銳利的鋒芒。打從五歲的時候開始,我便幾乎每天都在使它。割馬草,打豬食,用的都是那把小鐮刀。
我上小學的時候,人民公社鬧騰得依舊紅火。為了培養“又紅又專”的革命事業接班人。幾乎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學校都不上課,老師們都在帶著學生大搞“支農”勞動。生產隊分派給我們的活計,不外乎是鋤草、積肥一類的輕巧活。每到“支農”活動的時候,我總是帶著那把小小的鐮刀。記得當時常帶我們勞動的,是一位姓姚的老師,大理師范畢業,懂得唱歌簡譜,勞動休息的間歇,便教我們唱一首名叫《我是公社小社員》的歌曲。那歌兒唱的回數多了,便已爛熟于心。以致后來老師才開了個頭。我們便齊刷刷地伸長脖子。聲嘶力竭地高唱:“我是公社小社員,手拿小鐮刀呀,身背小竹籃呀。放學以后,去勞動,割草積肥拾麥穗,越干越喜歡。”當時,因為我手里就正好有一把輕巧靈便的小鐮刀。所以便時常以“公社小社員”的身份自居。干起勞動也特別地賣力,為此,還在班上“謀”到了一個勞動“副班長”的頭銜。
那把小小的鐮刀。就這樣陪伴我度過了整個童年。
我參加工作的時候。父親又將那把鐮刀“傳”給了我。說是單位組織勞動的時候。依然能夠派上用場。果真,每到單位組織環境衛生大掃除的時候,我都要帶上那把鐮刀,用它來清除雜草,修剪花木,用起來依舊像從前一樣的順手。
在后來,我覺得那鐮刀的刃口越來越窄,便把它擱置了起來。每次搬家的時候,我都會狠下心來扔掉一些再沒什么大用的東西。但只有那把小小的鐮刀,一直沒舍得扔掉。
它的確是一塊真正的好鋼,只不過是被粗糙的礫石和勞動的雙手,一點一點啃咬去了它堅硬的骨骼。如今,它就那么靜靜地懸掛在雜物室那面黢黑的,布滿煙塵的老墻之上。安靜,沉著,它是那么的隱忍,那么的藏而不露,就像一個具備大胸襟和大修為的隱士,守口如瓶。
這把勞碌了一生的鐮刀,現在終于徹底地閑暇下來,時有蜘蛛在它的身上結滿了零亂的蛛網。但它總是那么平靜,那么孤傲,把一生的鋒利都深藏在了真正的沉默里。
有時候。我會靜靜地獨坐在一片朦朧的燈影之中,靜靜地看著那把鐮刀,表情嚴肅,一聲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