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異國的瑰寶：山西洪洞廣勝寺《藥師經變》壁畫

2012年6月下旬，筆者赴美國紐約華美協進社中國美術館參加“生死同樂——山西金代戲曲磚雕藝術展”撤展工作，期間參觀了享譽全球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該館是美國最大的藝術博物館，藏品多達300余萬件，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型博物館。

筆者在參觀過程中重點關注了來自中國的文物。徜徉在二層的中國藝術館，眾多在國內難得一見的中國古代木雕、石刻、青銅、瓷器、書畫等文物精華盡收眼底。每一件文物就是一段歷史，背后的故事都耐人尋味。作為一名來自中國的博物館人，我一遍又一遍地凝視這些來自中國、凝結著古代中國人民智慧和汗水的藝術品，心底百味雜陳，難言悲喜。

在佛教藝術展廳，有一幅長約15米的大型佛教壁畫，名為《藥師經變》，分外引人注目。這是一幅巨型的元代佛教壁畫，原本是山西省洪洞縣廣勝寺下寺后殿東壁壁畫，后被切割販賣，幾經周折后落戶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這幅壁畫長15.12米，最高7.52米，左右兩側上部有缺失，陳列時占滿一面墻，給觀者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和心靈震撼。

藥師佛，又稱藥師如來、藥師琉璃光王如來、大醫王佛、醫王善逝、十二愿王等，為東方凈琉璃世界之教主，能治疾病救苦厄，普濟眾生。中國古代自隋唐以來，藥師佛備受尊崇，信徒廣布。經變是指將抽象的佛經文字內容繪制成具體的佛教圖畫，將信眾較難理解的教義以直觀易懂的形式表現，以宣揚佛教理念。藥師經變是一部宣傳大乘佛教凈土思想的經變，從隋唐至宋元以及明清，歷代石窟、寺廟均有繪制。

現存的唐以前的佛教壁畫主要保存在石窟中，以敦煌莫高窟為主。唐及以前的木構寺院中的佛教壁畫，大多隨寺廟毀于唐代“會昌滅佛”。宋元時期的木構寺院佛教壁畫在山西留存者較多，這幅流落異國的《藥師經變》即是元代山西壁畫中的代表作。

畫面正中端坐藥師佛，面相慈善，儀態莊嚴，烏發肉髻，雙耳垂肩，身披紅色佛衣，坦胸露右臂，右手高舉，左手平托，雙足跏趺于蓮花寶座中央，身后有背光、祥云、天使。藥師佛兩旁，日光遍照菩薩與月光遍照菩薩及其余各菩薩、神將陪伴左右，眾星捧月般簇擁著藥師佛，場面氣勢恢宏，令人神往，形象地表現了藥師如來所在的東方佛教凈土的盛況。

整幅畫面構思精巧、富麗渾厚。構圖疏密相間，線條遒勁，重彩平涂。人物神態逼真，刻劃細致入微。畫中人物表情寧靜，衣飾線條流暢，屬典型的元代民間畫工作品。畫師對壁畫欲表現的主題了然于胸，在繪畫技巧的運用上駕輕就熟，輕松地在繁復的顏色變化中將佛祖、菩薩的超凡脫俗表現得恰如其分。用色以朱、綠、青、白、黃等色為主，問以黑色描繪服飾。壁畫選用當時宮廷繪畫所用的珍貴顏料，在石英粉末中摻入上好的石青、朱紅，調配而成。壁畫雖經數百年滄桑而顏色不改，令人稱奇。在畫壁制作上以黃土、細砂、棉絨和泥抹面，壁面素質無白灰。

廣勝寺位于山西省洪洞縣城東北17公里處的霍山南麓，是中國少有的保存金代佛經以及元代和明代建筑、雕塑和壁畫的古老佛寺，1961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廣勝寺始建于東漢建和元年（147年），初名俱盧舍寺。唐代改稱廣勝寺，于大歷四年（769年）重修。元大德七年（1303年）地震毀壞后重建。明清兩代又予以修繕，遂成現在面貌。

廣勝寺分上下兩寺。上寺由山門、飛虹塔、彌陀殿、大雄寶殿、天中天殿、觀音殿、地藏殿及廂房、廊廡等建筑組成。下寺由山門、前殿、鐘樓、鼓樓、后大殿（大雄寶殿）、西垛殿等建筑組成。目前的下寺還包括與其毗鄰的水神廟。水神廟是祭祀霍泉神的風俗性祭祀廟宇，包括山門（元代戲臺）、儀門、明應王殿等建筑。上寺以雕塑見長，下寺則以華麗的壁畫而聞名。后大殿（大雄寶殿，圖3）為下寺主體建筑，原來后大殿（大雄寶殿）四周壁畫相互呼應，場面宏大，總面積達196平方米。可現如今，后大殿（大雄寶殿）已是四壁空空，慘不忍睹，僅余殘存于山墻上部的16平方米畫面。

這幅《藥師經變》壁畫是緣何流落海外，落戶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呢？這還得追溯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那個國家積貧積弱的時代。由于多年未加修葺，廣勝寺下寺愈加頹廢，僧人四散，圍墻坍塌、殿宇破損、雜草叢生，但寺廟和地方政府都無力修繕，偶爾有些維修，也是“祈禱傷神”，任意改建和變更，名為修建，實則破壞。

1928年，美國文物販子華爾納、普艾倫、史克門等人發現廣勝寺下寺后大殿（大雄寶殿）內的元代壁畫，遂與當地豪紳李宗釗等人聯絡，登門求購。寺僧貞達認為，與其等大殿坍塌、壁畫隨之毀壞，不如舍畫保殿。在與地方官員、鄉紳們商議后，將四壁壁畫分割剝離，以1600銀元出售。在整個賣壁畫的過程中，趙城縣的縣長張夢曾和當地的鄉紳張瑞卿、王承章也都參與其中。可悲的是，時人并不覺得這是一件恥辱的事情，恰恰相反，他們認為這種賣壁畫保寺廟的舉動是一種“義舉”，值得褒揚，因此還勒石記功，把出售壁畫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記錄了下來。在廣勝寺下寺后院東廂房廊檐下存1929年所刻《重修廣勝下寺佛廟記》碑，碑文記載了賣壁畫的經過：“山下佛廟建筑，日久傾塌不堪，遠近游者不免觸目傷心。邑人頻欲修葺，輒因巨資莫籌而止。去歲有遠客至，言佛殿壁繪，博古者雅好之，價可值千余金。僧人貞達即邀請士紳估價出售，眾議以為修廟無資，多年之憾，舍此不圖，勢必墻傾像毀，同歸于盡。因與顧客再三商榷，售得銀洋一千六百元，不足以募金補助之。”

那個時代，國家凋敝、民不聊生，古董買賣市場開放，倒賣文物成了尋常之事。而在廣勝寺壁畫售賣的過程中，無論是寺僧還是鄉紳都認識不到這批壁畫是何等的珍貴，甚至連地方政府官員都愚昧無知，不但沒有采取更好的措施組織人力物力修葺寺廟，保護壁畫，反而在賣壁畫的過程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于是，一批珍貴的壁畫就這樣被從墻上剝下，以1600元銀洋賣掉，直至遠涉重洋，流落異國。這既是壁畫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又何嘗不是民族的悲哀！在當時，1600銀洋連一座像樣些的四合院都買不到，國寶賤賣，令人扼腕。

廣勝寺被出賣的壁畫一共有4幅，包括前殿和后殿東西兩壁的壁畫。幾經周轉后，這些壁畫后來在大古董商盧芹齋的一手策劃下，飄洋過海到了美國。在那個時代，很多中國文物都是通過古董商之手流往美國的，盧芹齋是做這種古董出口生意者當中最著名的一個。盧芹齋（1880-1957年），浙江人，先后旅居法國、美國等，20世紀初國際著名的大古董商。他將中國許多國寶級的文物販賣至國外，包括中國藝術史上最偉大的杰作之一——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盧氏在紐約開了家古董店，1949年以前，他專門從事販賣中國古代藝術品的生意。盧芹齋買到古董后常在紐約舉辦展覽，一邊展一邊賣，當時各大博物館爭相購買他手中的藏品。現在美國各地博物館中收藏的中國古代藝術品有相當大一部分來自他手。

后大殿（大雄寶殿）東壁的《藥師經變》被紐約收藏家賽克勒收購。賽克勒（1913-1987年），美國精神病學家、企業家、慈善家、收藏家，他非常喜歡中國古代藝術品，購買了大量中國文物。同時，他還捐建了許多博物館，以其名字命名，用以展出中國藝術品。1964年，賽克勒以他母親的名義將壁畫《藥師經變》捐獻給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博物館修復后將壁畫永久陳列于以賽克勒命名的大廳中，修復后的壁畫有70多平方米。

其他3幅壁畫起先在盧芹齋手上。后來盧氏將后大殿（大雄寶殿）西壁的《熾盛光經變》壁畫賣給了堪薩斯城的納爾遜藝術博物館。1933年納爾遜藝術博物館開館時，壁畫作為館藏珍品被永久陳列在博物館特設的“中國廟宇”之內。這幅《熾盛光經變》長約15.2米，同樣也占據了納爾遜藝術博物館廟廳的一面墻。前殿東、西兩壁的壁畫則被盧氏賣給了費城的賓州大學藝術博物館。現展于賓州大學博物館的《熾盛光經變》與《藥師經變》圖題材與前述二博物館所藏壁畫相同，每一幅壁畫原長約9.14、高約5.48米，為明代所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