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平羽(1909-1986年),原名王為雄,號紅豆村人,江蘇高郵人。1928年,入上海大夏大學;193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共青團上海滬西區委秘書;1932年,參加左聯,與魯迅先生過從;1937年初,赴延安,在抗大學習,任區隊長和政治教員;1938年,任新四軍戰地服務團秘書長、副團長,后任山東野戰軍縱隊政治部副主任、蘇皖邊區政府交際處處長等;南京解放后,任南京軍管會文教委員會主任兼南京博物院院長;自1950年3月始,先后任華東軍政委員會高教處處長、華東文教委員會秘書長、上海市國際活動指導委員會秘書長、上海市人民委員會秘書長、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等職;1960年,調任中央文化部副部長,分管文物、藝術工作。他團結各方文教界人士,為我國文化藝術及文物事業竭盡努力,特別是領導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革命博物館的建設以及敦煌莫高窟的重大維修工程,及時搶救我國古代藝術寶貴遺產,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徐平羽擔任南京博物院院長期間,十分關心文物征集工作,往往利用地利、人和之便為南京博物院征集了若干書畫精品。譬如,劉海粟(1896-1994年)所藏龔賢力作《岳陽樓圖》大幅,經吳湖帆、張大干等過目推崇備至,經鑒賞家徐森玉(1881-1971年)斡旋、洽商,劉海粟將之捐贈南京博物院收藏。
20世紀20年代末,徐平羽在上海大夏大學讀書期間,結識了寓居上海的江蘇高郵人、著名書法鑒賞家、古錢收藏家宣哲(1866-1942年),開始與藝術品鑒藏結緣。據介紹,徐平羽正式用薪金購買書畫始自1946年,時任蘇皖邊區政府交際處處長。從那時起至1966年“文革”的二十年間,他征得夫人林琳的同意,以自己的全部收入投入書畫收藏,生活開支則全靠夫人的薪金,甚至將夫人過年為兒子做衣服的布票買布做了畫套,癡迷程度可見一斑。對他來說,書畫鑒藏是無比快樂的。所以,有人就感慨,徐平羽的一生,集革命、文藝、鑒藏于一體,富有傳奇色彩。
徐平羽的書齋名為“玉蓮齋”,又名“清箱書屋”,收藏了許多明清書畫精品,諸如吳門的祝允明、文徵明、唐寅、徐渭、董其昌、陳洪綬和清初四僧、王原祁等人力作。或許出于鄉情的觀念,徐平羽特別關注“揚州八怪”書畫鑒藏,舉凡金農、鄭燮、李觶、李方膺、黃慎、汪士慎、高鳳翰、羅聘、華喦、邊壽民等,他多有收藏,這或多或少標示著他的審美取向。2007年、2010年,北京榮寶藝術品拍賣公司先后推出兩期“玉蓮齋”藏畫專場,取得了不錯的佳績。
正因與書畫鑒藏的不解之緣,徐平羽長期身居文化界,與當代文化名流、書畫名家結下深厚友誼,如黃賓虹、賀天健、吳湖帆、傅抱石、吳作人、謝稚柳等人,并藏有大量的名家作品。大概由于他從事文化領域工作的關系,其很多藏品往往都題有他的上款。
徐平羽與傅抱石結識在1950年春天。當時,他已調往上海,任職于華東軍政委員會,但他仍兼任南京博物院院長,并托付副院長曾昭炳(1909-1964年)全權處理院內業務。在交往中,傅抱石揀選舊作《江干秋游圖》贈予徐平羽,題識:乙酉重慶所寫。平羽先生惠賞。即乞教正。庚寅暮春白下記,傅抱石;并小心翼翼地鈐印:白文方印“抱石私印”、朱文方印“蹤跡大化”。徐平羽得此饋贈,十分喜愛,題簽:傅抱石山水。一九五零年,時在南京。平羽識。
《江干秋游圖》為傅抱石1945年重慶時所作,前景由坡岸、樹木構成,右方樹木,葉已落盡,暗示秋末冬初的蕭瑟。中景水面寬闊,遠景山巒連綿。畫家以破筆散鋒,信馬由韁,毫無禁忌。構圖從大處著眼,畫法從小處著手,體現傅抱石創作的特質。傅抱石尤善墨法,注重渲染,干濕互用。樹下高士,形象奇古,以形求神,矜持恬靜,也暗合“游”的心態情境。
其實,由于時局的急劇變化,50年代初期的傅抱石在中國美術史教學之余很少創作,用他自己的話說,已“停頓了一段時期”。所以,他在與一些人交游中,往往以舊作應付重要的交酬。1950年秋天,他以1944年7月23日所作《湘夫人圖》贈予時任南京市文化藝術界負責人的賴少其,補題:少其先生惠教。庚寅七月抱石并記。對于徐平羽這位南京市文化界的重要領導,傅抱石也理所當然地如是處理。
徐平羽與傅抱石的交往大多圍繞書畫而展開,可謂“書畫緣”。1950年冬天,徐平羽邀請傅抱石鑒賞所藏鄭燮《自序冊》,交流心得。《自序冊》書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六月,時鄭板橋受豐利文園主人汪之珩邀請赴豐利一游,游園觀景,賞花玩月,詩酒不斷。當時,他為蔭深園主人劉柳村寫下《劉柳村冊子》,敘己之生平經歷,以“自京師落拓而歸”開篇,洋洋灑灑,一瀉而書,達一千四百余字,道出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內容。就在完成了《劉柳村冊子》一個月后,鄭燮在文園寫下了在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另一篇自敘——《板橋自敘》。《板橋自敘》不拘細節,不尚粉飾,通篇跌宕、真氣彌漫、童心所欲、沛然曠達。其書“六分半書”,揉合真、行、隸、草,如亂石之鋪街,是鄭燮晚年精品。傅抱石獲見鄭燮《自敘冊》,直嘆:“尤屬板橋妙諦,驚喜無量。”也就在這次鑒賞中,徐平羽請傅抱石為鄭燮《自敘冊》配作鄭板橋小像。
1951年春天,傅抱石應命而不敢懈怠,連續創作了兩幅鄭板橋小像圖。其一是《板橋先生像》,題識:板橋先生象。庚寅冬至日,平羽先生雅命,抱石。鈐印:白文回文方印“傅抱石印”、朱文長方印“印癡”、朱文長方印“往往醉后”。其二是《板橋小像圖》,題識:平羽先生精鑒賞,喜收藏。庚寅冬日,就行篋得享半日眼福,復承示此冊,尤屬板橋妙諦,驚喜無量。為營是圖,借當扉葉,即乞教正。辛卯清明前,傅抱石并記。鈐印:朱文方印“傅”、朱文長方印“往往醉后”。
前者為傅抱石憑想象而作的鄭燮肖像,不施背景,筆法灑脫,但略顯粗率。或許是嘗試之作,傅抱石的處理并不完美,因此他重新經營創作了后者,將鄭燮置于秋林之中,書童隨之,一派蕭瑟之感。不管是構圖,還是筆墨,后者顯然比前者精致了不少。傅抱石人物畫特別善于刻畫神態,人物寥寥數筆,卻神態各異,鄭燮秀骨清相,目光炯炯有神,透露出孤高放逸的氣質;書童神情專注,淳樸中流露著敬仰。在畫法上,樹木的“放”與人物的“收”構成了一種對比,渲染出鄭燮行走秋林的精神氛圍。這里,一切皆精工細致,傅抱石創作的一絲不茍之心可見一斑。后來,傅抱石將《板橋小像圖》呈送徐平羽。1952年,徐平羽還邀請沈尹默(1883-1971年)為《板橋自敘》作跋,并將之改裝一卷,深藏于玉蓮齋中,直至2006年才面世。
1952年11月,徐平羽購得金農《花果圖》冊,即寫信予曾昭燏,委托她代為裝裱,并請胡小石(1888-1962年)、傅抱石鑒定。金農《花果圖》冊,十二頁,水墨寫花卉、蔬果和奇石,取法陳淳、周之冕,鉤花點葉,筆墨瀟灑古樸;淡墨漆書題識,或詩或長短句,或描摹瓜果之妙,或記述事物之奇,平常小物,短短數語,述及內容出處、創作快感,情趣盎然。曾昭燏在其11月8日日記中詳細記錄了徐平羽的來信:
冬心花果冊冬心最精品,藏品最精者
1.前面加一附頁,放在前面兩空白后面,請胡先生題四字或稍多;
2.后面兩附頁之前加四或五附頁,請胡先生寫一或二附頁;
3.附頁紙用原附頁紙或普通宣紙;
4.整個冊子加棕色紙邊;
5.畫給胡先生與傅抱石看,不要給他人看。此冊曾在南畫大成中印出,許多人認為金冬心畫得沒有這樣好。
“畫給胡先生與傅抱石看”,可見,徐平羽十分相信傅抱石的書畫鑒賞力。1953年6月29日,曾昭炳還致信傅抱石,談為徐平羽作畫、鑒定書畫事。
1954年2月,傅抱石為徐平羽精心創作《二湘圖》(圖7),題識:平羽先生雅命,經三年得此報之,即乞指正。一九五四年正月,傅抱石并記。湘君、湘夫人是傅抱石仕女畫的主要題材之一,一生創作無數,或立軸,或冊頁,或扇面。傅抱石創作湘君、湘夫人將畫面定格于屈原《九歌·湘夫人》之“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滿紙木葉隨風飄灑,或近或遠,或聚或散,徐徐翻飛落下;一位典雅的女性,亭亭玉立,微步其間,娟秀的面龐上,柳眉、杏眼、櫻口,是古典的至美,那穿過落葉含情遠望的眼波,隱隱透出了些許惆悵。一個清空灑落的境界,一個曼妙美麗的倩影。1950年后,傅抱石在與一些重要文化官員的交往中,《二湘圖》深受歡迎。
傅抱石為徐平羽所繪《二湘圖》堪稱佳作。畫面滿布隨秋風飄舞的木葉,湘君、湘夫人緩行其間,或前瞻,或回顧,其貌凝重端莊,表情沉毅而略帶憂傷,形象高潔典雅,體態輕盈飄逸,是畫家理想的女性美的標志。就技法而言,人物線描流暢勁健,雙眸以淡墨輕勾,再以很少的濃墨稍加勾勒,造就了透明清純的神采,落葉點虱灑脫淋漓,相互對照中愈顯精彩。
1960年后,徐平羽調任文化部副部長,因為事務繁忙,徐、傅兩人少有往來,但在工作之余,他們也偶有互動。1962年5月24日,徐平羽來寧出差,下榻西康路33號中共江蘇省委辦公廳招待所,下午蒞臨南京博物院指導工作,參觀繪畫陳列展。晚上,徐平羽由南京博物院院長曾昭燏陪同拜訪傅抱石,暢談至深夜十時。后來,傅抱石精心繪制《西風吹下紅雨來》相贈。“西風吹下紅雨來”取自石濤題畫詩“秋風吹下紅雨來”,是傅抱石常常游戲筆墨、陶冶性情的題材之一。無論尺幅大小,傅抱石皆得心應手,駕馭自如。畫面往往寥寥數筆,構圖簡潔精練,一葉扁舟,老者端坐船頭,面前酒壺依舊,背后置琴,儼然是一位以酒興琴趣自我陶醉的遁世高逸。舉臂撐桿的船夫抬頭眺望遠方,亦陶醉在這樣的風景里。右上端用快筆作樹枝,紅花點點,用筆粗放,勃勃有生機。其他則不著一筆,一片空白,表現湖面的廣闊。風吹、船行、水流、枝動的動態感頃刻間被表現得淋漓盡致。畫面空靈明朗,洋溢著濃烈的詩情。由于傅抱石經常以此創作,或用于各種應酬,其筆墨技法甚為純熟練達。在題識中,傅抱石深情記述了兩人的十載交往:昨夜平羽同志降舍,奉談甚歡。因言此度登臨,忽忽十載,將何以察其進境而宿諾也。平羽夙擅鑒藏,八怪、二石尤所追求,率爾之制,不足以賡法眼,明矣。斗爭之余,勉強博友,幸不棄存之。一千九百六十有二年五月廿四日,傅抱石南京并記。這里,傅抱石道出兩人不平凡的交誼,情誼濃濃,十分感人,同時又敘述了徐平羽的書畫鑒藏之好,不可不謂知音。徐平羽得此佳作,欣喜萬分,裝裱后題簽:傅抱石山水。一九六二年贈。平羽。
5月26日,傅抱石又題識《西風吹下紅雨來》成扇相贈,云:平羽同志過寧蒞舍敬賞,此制即以呈教。壬寅四月廿三日,抱石金陵記。回京后,徐平羽邀請齊燕銘篆書扇背毛澤東《十六字令》:“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平羽同志屬書,一九六二年六月,齊燕銘。”無疑,《西風吹下紅雨來》見證了他們的書畫情緣。
5月28日上午,徐平羽、傅抱石與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陶白(1909-1993年)、江蘇省文化局局長周郵(1916-1985年)等人前往南京博物院鑒賞清代王應綬所刻高鳳翰硯史諸石,中午在曾昭燏陪同下至曲園午餐。6月1日下午,徐平羽離寧,傅抱石與周郵、曾昭燏一起相送至南京火車站。期間,徐平羽與傅抱石多有交流,并再次懇請他繪畫。后來,傅抱石因為工作繁忙未曾顧及,以致徐平羽多次以電話的方式詢問曾昭燏,還親自致信傅抱石。如此點滴,在《曾昭燏日記》1962年11月的日記中有所記載。
在短暫的十余間,徐平羽與傅抱石以書畫為媒介結下深厚的友誼。《江干秋游圖》《板橋小像圖》《二湘圖》《西風吹下紅雨來》等,那水墨皴擦點染的山水、人物,是傅抱石詩性才情的交響,也是傅抱石與徐平羽十余午隋誼的匯集。1965年9月27日,傅抱石因突發腦溢血而離開人世,而那些繪畫佳作陪伴著徐平羽經歷了十年動亂,迎來了文化藝術的又一個春天,并直至他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