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自2012年8月始,本刊設專欄刊登了杜敏先生的作品《青銅帝國覆滅記》,至今已連載了五期。文章講述了杜敏先生的文物生涯:1986年因購買一只青銅酒杯而踏進文物圈,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憑借對文物的癡迷和豐富的實戰經驗,由小打小鬧的業余愛好者成長為行業內的高手,以自己對古玉、青銅器鑒定的過硬本領,在上海福佑路撿漏購得陽燧,在高手如云的許昌獲得一件無價之寶,在合肥古玩城得到國家一級文物西周鼎。其文物生涯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在新的一年里,本刊將繼續連載杜敏先生的文章。如果您對杜敏先生的寫作內容有什么要求或建議,您可以通過電話、信件或電子郵件告知本刊編輯部,我們會將您的寶貴意見反饋給杜敏先生,以改進正在寫作中的續文,使續文能夠以更好的面貌呈現在您的面前。
1995年、1996年這兩年時間是我在文物圈名聲鵲起,“業務”“業績”都如日中天、蒸蒸日上的時期,也是我文物犯罪的多發期。與此同時,也許是受我“業績”的影響,合肥另有一個高調介入文物行業的叫袁福(化名)的人。說起袁福,我真不知該用何種文字對其進行準確地描述。初次聽說他是96年初。那時,此君初入行并不是從底層、小處做起,而是直接以高手、大老板的面目出現,聲勢造得很大。外界傳言(或許是自稱)袁福是前國家領導人的外孫,又有傳言說他是當時新華社香港分社主要負責人的侄子(96年,香港回歸前夕,新華社香港分社在國際、國內知名度非常高);家族有“袁氏集團”公司,總部設在香港,而本人是安徽某五星級大酒店的老總。有這幾項硬指標,當時袁福做文物生意,可謂是轟動文物圈。一時間,全國各地的文物販子都趨之若鶩地云集合肥(其中多數是向其兜售贗品、假貨或是滯銷文物)。
袁福本人雖在文物鑒定上技藝不高,但編織人際關系及與官員周旋的本領上令人嘆為觀止(當然這只是從我個人的角度,與北京的某些中人相比袁福可能還有些差距)。
第一次與袁福接觸是因袁福電話相約。大家想想,如此重量級人物電話約見,怎么可能拒絕?見面的地點不是我想象的××五星級大酒店的總經理辦公室或會議室,而是該酒店的休閑、桑拿中心。袁福派頭十足、口若懸河、風度翩翩讓人感到有種“自來熱”的感覺。經過半個多小時的交談,我發覺袁福對各種文物都興趣十足,但都是一知半解,不甚精通。臨分手時,我們儼然成了親密無間的老朋友。又經過幾次交往,我慢慢發現袁福并非該大酒店的“老總”,而是經營該酒店的休閑中心。因為我們每次見面都在休閑中心。后來袁福告訴我該大酒店的休閑中心是他們家“買”下的。我心想,偌大的五星級酒店,怎么可能賣掉一層休閑中心?但,礙于情面我不便多問。五星級酒店老總的神話雖然破滅,但還有中央領導“親屬”及“袁氏集團公司”這二個硬招牌,加之袁福對官場內幕及官員心理了如指掌的本領,仍讓人對其肅然起敬。
一日,袁福約我一同外出“考察”。鑒于其手上買的文物檔次并不高,加之我內弟因在××市與人斗毆被刑事拘留(當時我內弟因在壽縣有其他案底正在外跑反)。我告訴袁福說:“袁總,最近我內弟在××市打架出了點事,我必須去××市幫他處理好,不然牽出壽縣的事,麻煩就大了!”袁福聽后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是打架斗毆嗎,又不是人命案,告訴我你內弟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出的事,我給他搞定!”我將信將疑地把我內弟的簡單情況及出事經過大致說了一下。袁福查詢了××公安局長辦公室電話后,帶著我一起去了在省委大院內某下屬部門工作的一個同學那里,用他們辦公室公用電話直接給××市公安局長打了電話(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袁福同學辦公室的電話顯示的號碼是省委大院的總機號碼):“××局長嗎?我是省里的小袁?!撩貢L讓我給你打個電話,向你問好!……×書記(省主要領導)的一位親戚叫張××(指我內弟,其實與×書記一點關系沒有)前天在你們市,與人發生點糾紛,現人在××區分局,秘書長希望你們盡快處理,不要讓領導分心!”電話打過的第二天,我內弟順利釋放。你看,袁福就是如此神通廣大,很多在常人看來是非常棘手難辦的大事,經他輕輕一點,一切事情就迎刃而解了。關于袁福這方面的事例還有很多,這里不一一列舉。今天,要說的是關于他在1996年收購二次文物而牽涉的關于鑒定方面的問題,感到有必要向各位匯報一下。
第一次是交往不久的96年3月份左右。一日,袁福神秘地給我打電話說:“杜敏,趕快過來一趟,給你看樣好東西!”我說:“袁總,難怪最近沒你的消息,原來在做大生意!”放下電話,我馬不停蹄地趕往袁福的休閑中心。
在一較大的VIP包間內,袁福讓服務人員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青銅器——動物人擎燈(圖1)自豪地說:“杜老板,看看吧!看看這件東西夠不夠檔次!”這確實是一件難得一見的高檔青銅器。它是由動物、人物、燈組成的高等級實用型擺件。最珍貴的是人俑的發飾、五官清晰,雙手前握,雙腿分開。注意,單獨出現的青銅俑,一定要手腳分開,做出某種姿勢的才有很高的價值。其他器物上的配件銅俑價值不高;而手腳并攏的銅俑,雖然是獨立件,往往價值也不是很高。以后各位若遇到青銅俑時不要盲目沖動。我仔細觀察這件動物人擎燈的每一個細節,看著看著,我忽然意識到人擎燈下面的動物本身不就是一具銅燈嗎(圖2)?它的燈蓋(盤)翻下不就是一件動物嗎?這種動物形狀的豬燈、牛燈、羊燈在戰國晚期和兩漢時期鑄造較多,而且,在三峽一帶、漢中及陜西南部時有出土。由于出土數量相對較多,這種動物燈若沒有其他特殊工藝,往往價值不高,市場需求也不大,一般的動物燈在當時只值三四萬元;品相好、工藝精的也就只值七八萬元。有此想法后,我仔細觀察動物的背部發現,動物背部有一層牢固的黏性很強的“青蒿泥”(墓最下層泥土,黏性很大)糊著。動物的背部光滑圓潤,器物本身已是半生坑狀態,為什么背部附著有這種原始的“青蒿泥”?會不會是為了掩飾什么?再仔細觀察俑腳部與動物背部結合部位,也有一層“青蒿泥”和不太自然的銹。俑身上的皮殼和銹,與動物及燈盤、燈桿上面的皮殼和銹并不完全一致,看完這些后,我初步判斷這件動物人擎燈是一件花了大成本的高檔拼湊組合器——動物是真的(成本三四萬元);燈盤、燈桿是真的(成本數百元);俑是新鑄造的(成本數千元)。組成動物人擎燈后如能賣出價值在幾十萬至幾百萬元。經過一段沉默后,我問袁福:“這件東西誰讓你買的?買的貴不貴?”袁福聽我這樣一問,馬上收起得意的表情:“怎么,東西有問題!?它是我從福建請的高手沈?。ɑ巡」剩臀铱吹?。沈健得了癌癥,他是在福州住院化療被我請來的(袁福就是如此神奇,他甚至連絕癥病人都能搬動),現在人就在我這里。他認可的東西怎么可能有錯!我可是花了七十萬!”袁福一邊不滿地說一邊讓人去叫沈健。
沈健確實是一位青銅器高手,從某種意義說,他算是我的前輩。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沈健是福建莆田眾多跑安徽做玉器生意人中唯一一個做青銅器的。那幾年,還是小角色的我對能接觸上像沈健這樣的高手、大家,是備感榮幸自豪的。大約十來分鐘,一個頭發稀疏、微微駝背的中年人走了進來。天哪!幾年不見,這就是沈健嗎?以前的沈健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精明干練,是一個有著一頭黑發的文物圈內的靚仔!我的心中一陣酸楚,立刻起身迎了過去。沈健認出了我,有氣無力地說:“小杜、杜敏。”我一邊扶沈健坐下一邊說:“是的。沈先生,您還能認得我。我不知道您在這里,也不知道您現在得了重??!更不知道這件東西是您看過!這些袁總事先都沒告訴我!”“沒有關系!你看,我現在是朝不保夕,還有什么不能說的?把你的看法直接說出來,無妨!”我安慰沈健說:“不要這樣想,您現在才三十多歲,正值壯年,對病的抵抗力很強。況且,袁總也一定會請安徽最好的醫生為您治療的。至于這件人擎燈有沒有問題,我想事已至此,沈先生又是如此通達,我只好本著對朋友負責,對‘文物’負責,對自己的聲譽負責的態度在沈先生面前班門弄斧,獻丑了!我真的希望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確!”停了停,指著人擎燈說:“第一,我認為動物是真的,燈盤、燈桿也是真的。動物之所以是真的是因為它本身就是一件動物燈,動物的背部可以翻開做燈盤使用,而動物的腹部可以儲油,這種動物燈,出土較多,價值只在三四萬元,而且不易脫手。你們看動物背部的‘青蒿泥’和銹顯然是為了掩飾其背部可以自動打開而故意做上去的。至于燈盤、燈桿這樣的東西,雖是真的,但都是其他器物上的殘件、配件,幾十幾百元就能買到。第二,這件動物人擎燈最關鍵的銅俑,雖面部和發飾清晰、精美,分腿、分手,但卻是新鑄造的。俑身上的皮殼和銹與動物及燈盤、燈桿上的皮殼、繡色并不一致,并且繡色淺浮,沒有動物、燈盤上所有的胎發銹(從里向外生的銹,假銹往往是由外向里)。俑與動物的結合部位,也掩飾了‘青蒿泥’和不自然的銹。從這些跡象分析,該器物極有可能是件高檔組合器!”闡明完我的觀點后,我對袁福說:“如果要驗證我說的是真是假,請讓服務員從酒店的商務部買一瓶婦女用的洗甲水來?!边@時,袁福和沈健額頭上已滲出了汗,問:“要洗甲水做什么?”我說:“我認為,動物身上的‘青蒿泥’洗甲水是不能溶解的。如果是參了膠和其他化學顏料的泥土,就會被洗甲水所溶解?!?/p>
洗甲水取來后,我分別在動物背部的“青蒿泥”上及俑腳部的位置滴了幾滴。說實話,當時我也很緊張。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憑經驗和直覺的推斷,一旦有誤,我將在袁福、沈健面前顏面掃地,傳出去將會成為別人的笑柄。更有甚者,如果看“走眼”的事傳到文物圈內專做贗品生意的人耳中,他們就會認為你水平不高,有機可乘,恃機設局“宰”你。但是沈健和袁福更為緊張,因為這件動物人擎燈袁福花了七十萬,而直接的鑒定人就是沈健。
大約十分鐘左右,奇跡真的出現了。就如我預料的一樣,洗甲水開始變得渾濁,并有淺淺的綠色,“青蒿泥”開始變軟,并逐漸被洗甲水分解。我用指甲輕輕刮去已變軟的“青蒿泥”,這時,動物背部一道長長的狹隙顯現了出來……
一切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