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市場經濟本質是契約經濟,法治的地位因此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并不是凡事用法律條款加以界定都是經濟有效的,也不是應該用法律條款加以界定的事情就總能得到恰當的界定。什么事情應該用法律條款加以界定,什么事情不應該用法律條款加以界定,需要用法律條款加以界定的事情是否得到了恰當的界定,這些都是法治的極其重要的問題。
好的立法首先是一個實證的科學問題,而不是一個規范的價值判斷問題。要不要立法、該立的法律怎樣立才恰當,不能從理想愿望出發,而要從立法的實際效果來看。僅有好的愿望是不解決問題的,更何況,常常是好心辦壞事。法治有成本,即使一個法律規定會帶來符合我們價值取向的社會結果,也未必要做這樣的立法,更不意味著這樣的立法就是好的立法。
在這個意義上,《最低工資法》就不是好的立法。工資是由供求決定的。最低工資法沒有增加勞動需求,反而減少了勞動需求,所以不可能真正提高工資水平。恰恰相反,它降低經濟的就業量,降低經濟的產出水平。1990年,美國賓州議會通過36號法案。該法案要求公司對全部利益相關者負責。保護全部利益相關者的利益,這是多么的冠冕堂皇、崇高而理想。似乎無可厚非,可是實際后果怎樣呢?研究表明,該項法案的頒布不僅致使大批公司退出賓州,還導致在該州注冊的上市公司的股價平均下降了4%。不但沒有真正對利益相關者提供保護,反而影響了地區就業和政府稅收。36號法案最終被人們稱為臭名昭著的36號法案。類似這樣不但沒能到達立法者所宣稱的立法效果,反而走向事與愿違的立法比比皆是。
法律實施不僅要求當事雙方清楚事實,還要第三方(法官)清楚事實。不能被第三方證實的立法也不不是好立法。全國人大常委會2012年12月28日表決通過的新修訂老年人權益保障法,就不是一個好的立法。家庭成員當然“應該關心老人精神需求,不得忽視、冷落老人。與老人分居的,當然應經常看望或問候老人”。但是什么程度是關心、經常,什么程度是不關心、非經常,這個沒有客觀標準,法律要怎樣認定呢?關心到什么程度、經常到什么程度,法官如何知道?古人尚且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可是人大的大人們似乎不懂。關心老人的事情,應讓道德去做,無需用法律約束。如果法律都能替代道德,那么我們無需道德。
法律雖然是強制實施的制度安排,但由于執行法律有成本,如果法律條款的執行成本太高,那么這樣的法律條款就只會流于形式。比如我們立法規定,用工不能歧視婦女。這樣的立法同樣不是好的立法。不是說它規定的內容不符合我們的價值取向,而是說這樣的法律條款執行成本高不可企,不可能得到執行。我招聘工人,不說我只招聘男性,但是面試的時候把女性應聘者淘汰掉。明明我歧視婦女了,但你永遠也不能證明我歧視了婦女,這樣的法律怎可以具有實施性?大量不具有實施性的法律的存在,只會讓人們漠視法律的存在和權威,最終損害了法治社會的建設。如果法律執行成本過高,那么人們只會拿法律當個屁。
而且理論上,不是對于違法行為罰的越重越好。最直觀的例子,不是把所有罪犯殺掉最好。道理簡單不過,那樣的話,是在鼓勵犯了小錯誤的人繼續犯大錯誤,殺了人的人殺更多的人。法律處罰過重,理性的個人不是想法設法規避這過重的處罰,就是扭曲行為造成新的危害。在我看來,2013年1月1日執行的新交規大幅提高處罰力度一定會帶來不良后果的。
理論上,也不是法律越多越好,條款越細越好。美國法律制度“舉世無雙”吧,但美國的問題可能恰恰就出在立法過多過細上。對于發生在上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弗里德曼認為主要原因在于美聯儲貨幣政策錯誤,貨幣量應加不加,應減不減。張五常則認為主要原因在于當時美國工會林立,福利主義大行其道,最低工資不低,重要的件工合約被判為非法,所有這些限制了勞動合約的選擇。他的意思是,假如當時美國的勞動市場富有彈性,那么就算蕭條發生,也不會那樣大的。而就算美聯儲貨幣政策錯誤,也不會造成那樣嚴重的后果。是的,“先進如美國,今天對土地產權的維護就出現了很大的問題。法律說一塊地可以建什么說得一清二楚,但真的要興建是另一回事。什么環保,什么馬路、水電等的手續動不動要十年八載,尚在其次,只是鄰居聯手反對,可以利用的土地很可能變為廢物。”是的,“任何行業律師愈多,其權利界定愈有問題。美國的土地使用律師是一個龐大行業。”
立法質量是重要問題。但是在中國,誰來立法則是更為根本的問題。
新交規不僅大幅提高了違法成本,記分項也由38項增加至52項。新交規“闖黃燈罰6分”實施首日,司機們為避免闖黃燈急剎車導致追尾多發,而且由于擔心闖黃燈,綠燈減速,通行速度降低也加劇了道路擁堵。要知道,改革開放前,中國交通信號只有紅綠燈,沒有黃燈。后來增加了黃燈,就是要在綠燈與紅燈之間來一個緩沖,讓來得及剎車的人選擇剎車等待,來不及的人選擇快速通過。新交規“闖黃燈罰6分”就等于變相取消了黃燈,重新回到了紅綠燈時代。既然黃燈和紅燈的性質一樣,還要黃燈干什么?很難想象公安部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和立法的后果,或許考慮自己的權力和利益是錯誤立法的重要原因吧。所以,首先應該爭議的,不是“闖黃燈罰分”對不對,而是公安部是否有做這樣規定的權力。像公安部這樣的執法機構一旦僭越立法權,必然會出臺增加自己權力、卻不公正甚至危害社會的條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