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切入2004年夏,我第二次接父親到身邊。
老實說,我當時住房條件很差,周轉(zhuǎn)樓30平方米,隔了4個小空間,父親住哪我們一家三口都不方便。北京寸土寸金。幸虧單位招待所借給我一間廢棄的值班室,走廊開窗,難見陽光。
父親卻很開心,看得出,他打心眼兒里愿意跟我生活。軍旅十多年,上老山前線,上軍校,調(diào)動,總沒消停,總想著穩(wěn)定下來,將老人家接到身邊盡盡孝。
在成都軍區(qū)紅軍團任新聞干事期間,我將父親接到部隊待了一個月,那是他最開心的日子。并成為他以后幾年跟鄉(xiāng)親們炫耀的資本。這次是到更高級別的總參通信部大院,我打算讓父親多住些日子,讓他更開心。這一次,我已成家,女兒已六歲。這一次,也是父親走得最遠的一次——鄉(xiāng)親們無不羨慕的首都北京。一天一夜的火車讓父親感慨萬端,沿途說了很多話,看到很多風景,他也許在想,病故的母親咋就沒這個福氣呢?父母養(yǎng)育了七個兒女,我在兒子中排行老幺。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父親的觀念中,晚年跟著幺兒生活才算圓滿。可我這兒的條件實在不具備,只能盡盡孝心了。從父親的表情,我感到他老人家盼望這一天很久了。
到家后,讓我感動不已的是,父親給了我一筆錢一一他老人家的私房錢。他說:“放你這兒安全。”4000元。我一下明白了,這是父親的全部積蓄。這不是錢,是信任。來京前,父親住在縣城大姐家。父親買了很多帆布拉鏈包,20多個吧,里面塞滿了衣服,錢就那樣分而存之。大姐不得不讓四哥在墻上做了一排壁柜,供父親放包。大姐電話里笑,不是父親不放心他們,實在是擔心縣城的治安。縣城的門窗對于小偷而言,形同虛設(shè),如入無人之地。是城里老人的流言,讓父親不得已出此下策的。我印象中,之前,父親都將錢交給母親掌管。母親病故后,他才不得不面對錢這個東西,管理起來確實是個燙手的事情。是不是所有農(nóng)村老人,都有著父親樣的存錢方式?
其實,父親平時的衣食住行是無須他花錢的。父親的錢,多半是在市里上班的三哥隔三差五回縣城看望他時給的,我是每次回老家盡量多給點,加上其他兒女的孝敬,父親的腰板就直了。父親常說:衣是人的臉,錢是人的膽。穿得光鮮,人前就有臉;腰包有錢,人前就有膽。于是我們很清楚,給父親的不是錢,而是膽,是踏實。捧著父親因常年折疊、卷曲存放而難以抻伸的一疊錢,我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平靜,這些年來,真是難為他老人家了。
老人家把所有家當傾囊給我,我不是不明白。
吃,自是不愁;住,我心存愧疚。走過秋天,來到冬天,北京凜冽的寒風連年輕人都受不了,更別說年過七旬的老人。父親每天早晚穿過大院操場,步行在招待所和周轉(zhuǎn)樓之間。北方早晚溫差大,室外冷,室內(nèi)暖,父親的氣管炎,常常被冷空氣壓迫得一進屋就噴出團團白霧,加之父親睡覺打鼾,且響如雷聲,住在招待所的同事漸漸有了反映。領(lǐng)導找我商量,我又跟妻商量,父親就搬回周轉(zhuǎn)樓中間的小屋睡沙發(fā)。這樣,父親不用早晚冒風,冒雨甚至冒雪穿過操場來回跑動了。老人家睡在沙發(fā)上,仍然是一臉的幸福。這讓我愧不可當。
父親年邁耳背,右耳索性就聽不見,加之大院里的老革命們有著特殊經(jīng)歷,說話南腔北調(diào),父親根本聽不清聽不懂,又沒有共同話題,因此在交流上形成了很大障礙。我盡量擠出時間跟他說說話,平時就是電視陪伴他了。音量又總是開得很大。周轉(zhuǎn)樓墻壁薄,不隔音。沒多久,鄰居就對我家的電視音量和父親的鼾聲提出抗議了。為了不影響大家,父親就盡量少看電視,睡覺也不踏實了。到后來,父親對陪同他的電視也煩了,看著看著就打起了盹……
我不得不打電話跟三哥商量,將父親暫時送回老家,等我住房條件好了,再接回北京。三哥同意。父親從未乘過飛機,我想滿足他,父親卻笑著說:“以后吧,以后再說。”我們陪父親去了天安門、故宮、香山等,沒去長城,父親依舊笑著說:“以后吧,以后再說。”離開北京,父親有些依依不舍,但他更理解我當時的條件。
我?guī)е畠海鲋赣H踏上了開往家鄉(xiāng)的9次列車。軟臥車廂里,老人家顯然已沒了來時的興奮,或許回味著北京之行,或許思索著回去如何向老人們吹噓。三哥帶車早已等候在前鋒火車站。接上我們,直接拉回了家。一進門,我掏出父親存放在我這里的4000元,又另拿出4000元一并交給父親,說:“爸,錢,您盡管花,別攢著。”父親嗯嗯地應著,接過錢,小心地解開衣服,放進內(nèi)衣口袋。那一刻,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后來電話里得知,父親花錢仍很節(jié)儉。盡管吃住不愁,但他還是樂意經(jīng)常上街,買些便宜的豬肉、蔬菜什么的回來,以表他的心意:嗯,我不是白吃你的!是不是農(nóng)村苦過來的老人,都這樣?
總之,我常常為一個老人的信任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