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行

1

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這是小城文化館的牛老師經常愛掛在嘴邊的話。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牛老師被組織上任命為小城文化館館長。

當時，為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組織上將他從鄉下一所小學調入小城。考慮到牛老師在美術、攝影、音樂、小說等創作方面的專長，大家都覺得牛老師是不二人選。

人的命運或許就是這樣；牛老師年輕時的理想其實是想當一名新聞記者。但是，由于受其父親老牛先生的影響，中專畢業時正遇上文化大革命，牛老師的父親因為一幅山水作品被造反派認為是影射了偉大領袖，所以，也就被開除了公職，發配到一個遙遠的草原農場勞動改造。加之，老牛先生的父親，也就是牛老師的爺爺在解放前還擔任過偽政權的公職，解放后作為上層統戰對象，在本地區也算得上是社會名流。自然歷次運動牛老師的爺爺都是在劫難逃。最終，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一年后，年過七旬的老人就病逝于政府的監獄里。

其實，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這句話，是牛老師的爺爺經常教育兒孫們的話。牛家是小城的書香門第之家。牛老師的父親是本地區著名國畫家，他的幾個兒女也自然深受家庭耳濡目染，個個在藝術上都有著一定的天賦，并且也取得了不俗的成就。牛家有個家訓；就是其家庭的子孫，要憑本事生活，不論做什么職業，都得要自食其力，不得從政。

盡管，牛老師在十七、八歲時的志向就是當一名記者。但是，記者這個行業，卻是跟政治相關的職業。所以，牛老先生是不主張兒子從事記者行業的。因為要給下邊的弟弟、妹妹們作出榜樣表率，牛老師在高中畢業時，只好報考了師范學校。又因牛老師對自己信心不太足，主要是想遠離家庭。結果，他只敢報考本地區的一所師范學校。其實，牛老師的成績完全是可以進入本省的普通大學的。牛老師雖然心里還為自己的膽怯而有點后悔，但，一想到作為牛家的老大，能夠憑借自己的本事考入地區師范學校，也是令他值得欣慰的事隋。

牛老師擔任文化館長不久，準確一點說，就是在次年的夏天，我大學畢業被國家分配到了小城，在小城中學擔任高中語文老師。因為喜歡業余創作點詩歌、散文什么的。并且，在地區報紙上發表了自己處女作。

牛老師是先讀到了我的文學作品后認識我的。

在小城文化館舉辦的一次文學講座活動會上，面對著小城男女文學青年，牛老師和上級派來輔導文學創作的老師們坐在文化館二樓的會議室里，那一天，陽光燦爛。小城文化館外院內的楊槐樹上，正盛開著一串串好聞的白色花朵。地區來的老師們吸著香煙，面帶喜悅，因為在八十年代初，文學就是所有今天來到文化館聽課的文學青年們的一個最美麗的夢。

由于參加的人較多，會議室顯得擁擠不堪。牛老師從主席臺站起來，招呼著大家各自找個地方坐下，見坐位不夠，忙吩咐工作人員將文化館圖書閱覽室的板凳都搬出來。很快，大家就自己動手，乒乒乓乓搬著桌椅坐下了。

我擠在二層會議門口，看到許多同齡人緊張而興奮的臉，盡管許多人我還不認識，但內心卻溢著一種叫文學的緣份和溫暖。初到高原的陌生，也為因為找到許多同仁而漸漸變得莫名其妙地親切。在講課過程中，來自地區一家文學雜志的編輯老師就點到我的名字。并且，用多少有點贊許的口吻說，“下期，我們雜志就要刊登你的一篇小說。”聽到老師點到我的名字，我受寵若驚地站起來，立馬感受到大家火熱的目光整齊地朝我掃過來，我心中頓時涌上對文學的那種神圣感和自豪感。

課后，小城其他文藝青年們都顯得非常興奮，個個的眼中都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芒。然而，由于經費緊張，牛老師在結束時酸酸地說，“原本是打算請在座的各位去“王面包”撮一頓的，但是窮啊，請不了這么人啊。”

就在大家多少有點失望，紛紛離開文化館會議室時，牛老師突然叫住我，“白林，你稍等一下。”

我說不清為什么，居然臉紅了。等到一塊兒來的年輕人大家都離開，會議室只剩下輔導老師、牛館長，還有三、四位文化館工作人員時，牛老師笑著對輔導老師說，“這就是白林，加上他，正好八個人，正好圍一桌。”

這也是我參加工作，仿佛記憶之中是第一次參加小城中學之外的沾文學之光的帶著工作性質的飯局。

2

此后，主要是牛老師或者我，以及小城其他文藝青年發表什么作品，我們總是要相約小城味道最好的館子“王面包”。

王面包是小城“好吃街”一家餐館的店名，并不生產面包。

這家餐館的老板姓王，因為人長得富態，所以。小城人就給他取了個外號：王面包。王老板也天生是作生意的料，索性就將自己的餐館以“王面包”的名字命名。

王面包既是掌柜，也是大師傅。他最擅長的看家菜就是干煸肉絲。也是凡到“王面包”來吃官飯、私人聚會的人必點的—道小城名菜之一。

王面包盡管年過五十，不僅腦子靈活，思想也很開通。他的干煸肉絲，材料有兩種；一種是干煸牛肉絲，另種是干煸豬肉絲。牛肉是本地出產或是采自草原的牦牛肉。王面包手藝精，用料講究，他的干煸肉絲都是采用背溜肉，細嫩而鮮美。

王面包文化不高，初中沒畢業就被本地區林業局招工，分配到偏遠的一個林場。盡管當時林業局還非常紅火，但王面包仿佛有先見之明般卻主動辦理停薪留職，回到小城承租一家店鋪，開起了餐館。

那時，小城的個體餐館并不多。除了一家松州人開的“蘭州拉面”，就是小城本地人開的小店。但不論是味道質量，還是店堂規模，都比不過王面包。特別小城各部門，公務接待除了縣委招待所，就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安排。有時，遇到上級幾個工作組同時抵達，縣委招待所接待能力有限坐不下，加之，那些大大小小的頭頭腦腦們，天天食著招待所的大鍋飯菜，嘴里都能淡出個鳥兒。

民以食為天。自然，那些大小官員們也一樣。

但是，由于經費緊張，各部門在王面包吃了飯，大都打白條兒。常常是年底才兌現，甚至拖到次年部門經費下來。那時，還沒有簽單兒這個詞。

基于包括上述此類原因，王面包喜歡與我們這幫小城文化人打交道。其主要原因是，王面包自己沒有多少文化，但是，他卻喜歡有文化的人，另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們當年盡管也窮，但從來不打白條兒。我們不打白條兒，倒不是我們這幫人思想覺悟有多高，除了牛館長有個一官半職外，我們都是平頭百姓，無職無權，自然也就沒有打白條兒的資格。

就像任何事物都有著兩面}生甚至多重性。

牛館長雖然有職有權。但小城文化館卻是清水衙門，甚至在政府序列里連個衙門也算不上。然而，君子固窮，卻也逍遙快活。雖然，大家還沒有闊氣到天天吃王面包的地步，但是，偶爾月內我們這一伙文化人，多少有點稿費收入。

王面包價格也公道，對于我們來吃飯，他知道我們都是講規矩的人，既不會發生喝了二兩酒裝半斤瘋的荒唐事，更不會像小城街道上的“混混”們吃了喝了，連白條兒都不打，揚長而去。

因此，王面包在我們來吃喝時，除了飯菜的質量好，份量足，經常還免費贈送一、兩個素菜。

而文化人常常因為別人的小恩小惠，總覺得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文化人的思維是不會朝往來皆為利方面去想的。盡管他們或許知道這是人家王面包經營籠絡顧客的手段方式之一。但是，文化人卻覺得是自己有面子，是自己的才華在起作用。

譬如說老莫。他就認為是自己面子大。

老莫是我在小城中學教書時的同事，也是我們這一伙人當中第一個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中篇小說的青年作家。

老莫那時年過三十。卻一直沒有解決個人問題。

老莫發表中篇小說的那一天，整個小城文藝圈子轟動了。大家在紛紛祝賀老莫的同時，也紛紛叫嚷，“老莫，請客，請客呀，至少你老兄要拿出一半兒的稿費呀。”

老莫盡管做事說話都是一向非常認真，屬于那種“一根筋”的性格。但是，在花錢請客吃喝上卻是非常大方。老莫有句名言：“錢嘛，身外之物。老子這輩子雖然窮，但卻不能讓錢給糟蹋了。”

3

小城環境優美，山青水秀。

我，老莫除了每天夾著教案上課，業余時間大多是泡在中學圖書館，或是文化館的圖書閱覽室。在小城中學，大致分了這樣幾派，一派是畢業于本地區的中專生們，許多人下過鄉當過知青，是粉碎“四人幫”之后，本地區首批招收的中專生，畢業后被分配在農村教書，他們當中教學經驗豐富者，才被縣文教局選調進了小城中學。所以，個個不是省油的角色。他們大都在三十歲左右才成家，因此，除了本職，還有養兒育女的職責。另派就是大專生們，業余喜歡打堆兒，喝酒吹牛，下圍棋，愛評論學校、小城包括國家大事，他們許多正在戀愛，正在準備和籌備結婚。還有一派就是我們幾個本科生，雖然是少數派，但個性張揚，經常搞點“出格”的事情。

譬如：我在報到的當年冬天，小城非常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雪。正好，我所教的高一語文課本中正好講到《林沖風雪山神廟》這篇古典小說片斷。那一天早晨，校園上空彤云密布，瞬間紛紛揚揚，就飄飛著鵝毛大雪來。

在校園外的西山頂，正好也有一座恢復修建的廟子。

我悠閑地像平時一樣進入教室，用平靜地語調對學生們說，“孩兒們，帶上你們的課本，跟我上山，這一課，咱們到山上廟子里去講。”

我的話音剛落，教室里像丟進一枚炸彈一樣。學生們不僅感到意外，而且，個個眼里透著對于我，這個外來的年輕老師的歡呼與擁戴。

在我或許是一時心血來潮，比較沖動地作出了一個草率的決定。但在校方眼中，卻是出格的大事。冰雪路，萬一學生滑下山巖如何是好？況且，如果不對我這種行為加以懲戒，其他年級效仿又將如何？

盡管還有許多的理由。但，僅憑這兩點，校方就完全可以處理我。

血氣方剛，是年輕賜予我男人的性格。

我一直認為，教無定法。雖然在書本上，我也讀過：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為師者必身正等等。然而，因為我在一個大雪天帶領學生到廟子里講課的行為，不僅引起了校方的高度緊張和關注，甚至連縣政府分管教育的副縣長也給驚動了。他們慶幸沒有發生事故。但是，卻決不會容忍我這種“出格”的行為。

當天下午，我沒有課。進了辦公室。正準備批改作業，就被校辦主任叫走，說是校長要找我談話。

談話的結果是校長要我在周末教職工大會上作出深刻的書面檢討。

問題是我個人卻認為；自己的行為并沒有錯。沒有違反校方的規定，我到底是年輕，咄咄逼人問校長，“麻煩你翻一下，有那一條規定上說，老師不能帶領自己的學生到課外去教學。”我相信，在當年所有校方規定上，是肯定找不到這條規定的。

原因非常簡單，因為從來沒有發生過此類事情，我們的許多規定，常常是在有了教訓之后，才專門加上。

校長坐在辦公桌后邊，氣得發抖。他說服不了我，卻又想拿出校長的權威壓服我。

“如果你承認校方面子難堪，我也不是不可以不做檢討。”

校長指我說，“年輕人，你不要太狂，人狂是沒有好下場的。”

“既然校長這樣說，那我改行，改行，行不行？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

聽到我跟校長的爭吵，老莫急忙跑到校辦，將我從校長辦公室里給拖了出來，邊拖邊說，“小林，熄熄火，有話好好說嘛。”

“凡事要講道理嘛。學校，是不是講道理的地方？”

我被老莫拖下樓，我顯然不服氣，質問著老莫、我知道老莫那時在積極爭取入黨，他是自然不愿得罪校方任何一個居于領導層的人。

“小林，其實，老子也想改行。”

老莫將我半推半拖進了他的辦公室，給我沏了一杯花茶。坐在我的對面，老莫的辦公室是一個套間，外面辦公室的各位老師正在認真地備課或批改著作業，并沒有參言。老莫在里間的辦公室，同室的老師都不在。老莫怕影響其他老師的工作，就將里間的門給掩上。

“常言道，人生三大苦，讀書教書磨豆腐。”

老莫端起茶杯，輕輕吹著正冒著熱汽的茶水，顯得非常世故地對我說道，“小林，教書固然穩定，但是，教書久了，人就呆了。”

我還是第一次跟老莫如此地促膝談心。“三點一線。教室、寢室、食堂。對吧？而學校是講規矩方圓的地方，大門一關上，你就是這圍墻之內的老師，你要為人師表。對吧？那么，社會呢？久而久之，你還能接觸么，像你這種書生性格，你即使愿意接觸，誰又愿意跟你接觸？這是一。其二，知識是會老化的。你現在才出大學校園，知識結構還算新，若干年之后呢？小城本來就是一個自然封閉的地方。時間長了，你的知識就會退化的。其三，你現在還年輕，才二十五不到吧，所以，你現在還有點本錢。什么本錢？年輕，年輕就是本錢。關鍵，你還沒有成家。可以，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我承認：我確實沒有老莫想得遠、想得深。

老莫是個有才氣的老小伙子。我因為年輕自負，平素也不大跟學校內那幫年輕老師們交往。盡管內心頗有些懷才不遇的清高，但對于老莫，不論是其人品，還是學問，我還是甘拜下風。

老莫是77級的首屆正兒八經憑本事考入的大學本科生。

老莫一方面在積極爭取入黨，另一方面仍然在堅持自學外語，參加研究生考試。他畢竟是下過鄉，當過知青經受過生活磨難的男人。他知道如何規劃自己的人生，他也肯定不會是久居這個高原偏遠小城的角色。

老莫不像我一帆風順，至少是在參加工作之前，我是應屆高中畢業就考上大學的，畢業后被國家分配到了小城。所以，除了年輕氣傲，我其實人生才剛剛開始，還是一片空白。既不知道如何面對生活工作中所面臨的一切，更不知道或者說是不懂如何規劃自己的人生。

4

自從跟校長爭吵之后，改行的念頭就一直存在我的心間。我要承認；年輕人的意氣，有時固然有其可取的一面，然而，更多的時候，在我往往是付出了代價之后，還不一定能夠清醒。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其實在小城中學什么都不是，雖然人家也沒有把我當回事兒。

然而，在我卻把自己當回事兒的階段，我認識了牛老師。自然，也就跟牛老師走得較勤。

星期天，牛館長破例邀請我、老莫到他家作客。

我跟校長吵架的事情，牛館長也聽說了。小城本來就不大，大凡有個什么事體，小城機關單位不出半天就都知道了。牛館長的愛人是城關小學的老師，她盡管是第一次在家里招待我，但是，對于我的大名卻早已知曉。

“你就是白林呀，好年輕。真好。”

牛師母見面跟我說了這幾句，就下廚房準備忙碌著。我跟牛館長混熟后，說話也就隨便，“看來，本人是臭名遠揚啊。”

“坐，坐，都坐。”

牛老師一面招呼我和老莫，一面尋找茶葉，沏茶。

牛老師家面積雖然不大，但布置得卻透著書香味道。墻上全是牛老師的書法作品和水彩畫作品。我喜歡這種布置，都是自己的作品，簡樸中卻透著主人的高雅與才華。不像有些暴發戶的家金呀銀呀的色調，充滿著俗氣。

“白林，聽說你想改行了？”

大家圍著牛老師家的茶幾而坐，牛老師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顯得自然而隨和。他的頭發非常好，油亮而濃密。牛老師是個講究之人，不像我穿著隨便而又邋遢。

“是有此想法。”

“你要考慮好，老師雖然清苦了點，但是，有兩個假期。不瞞兩位老弟，我現在都有些后悔改行。”

“晤、唔。”

我和老莫坐正了身子，沒有馬上表達看法，而是聽牛老師把話講完。

“你們以為文化館是個什么好地方嗎？我大小是個領導吧，開不完會的不說。我沒有調動工作之前，也跟你們一樣，兩個假期多少還能創作點作品。現在，不是你們想像那樣，文化館原想可以清清靜靜地搞點創作。凡是文人打堆的地方，總是麻煩不斷。不是這事，就是那事的。”

牛老師說的，我們多少都知道一點。小城文化館，說起來是一個文化人聚集的地方。三天兩頭，不是打架就是吵架。說白了，都是為著雞毛蒜皮的小事，在旁人眼中，原本就不是一個事兒的事，但在當事人心中卻是不得了的大事。牛館長一進文化館，就被這些小事糾纏。稍為有一點的好心情好心態，經過一番扯皮之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說穿了，你、我這些人，到底都是書生呀。”

牛老師感慨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搞不過，搞不過他們喲。”

“你又在發什么牢騷呢。”

牛師母端著炒好的菜出來。她性格直爽，也不管客人在場，牛老師面子是否下得了臺，數落著，“你也不幫端菜、拿碗，就知道發牢騷。”

“嘿，嘿，這不是人家小林想改行，我現身說法嘛。”

牛老師是小城出了名的脾氣好，學問好，手藝好的“三好先生”。他聽到牛師母的批評，立馬起身，幫牛師母忙著。臨了，還不忘沖我和老莫溫和地說一聲，“兩位，不好意思，少陪了哈。”

我遞給老莫一枝香煙。見到牛老師倆口子這么斗嘴，心里有些感動。

星期天我們這些學校的光棍漢，除了在學校洗衣，搞個人衛生，還真沒有地方可去。到牛老師家作客，除了聽牛老師吹些小城的往事，還有更實惠的就是能夠吃到牛師母親自做的可口的飯菜。

這就是老莫所說的面子大吧。

擺好碗筷，大家圍坐在桌前。牛老師還準備了一點白酒。

“初來咋到，摸不到鍋灶。師母，我跟小林也沒幫上你什么忙，不好意思啦。”

到底是人家老莫會說話，牛師母聽到老莫這樣說，笑得嘎嘎的。相比之下，牛館長斯文儒雅，牛師母卻開朗爽快。我們在座都是老師，或者曾經是老師。老師們在一起，自然也就有著說不完的話題。

牛老師平時不喝酒，酒量也不大。老莫酒量好，文采也好。他最近又發表一個短篇，得了一筆稿費，直說要去王面包請大家。

牛師母不喝酒，她幫著我挾菜，勸我道；“白林，你想改行，要趁年輕。年輕人有本錢，機會也多。”

我喝下一杯酒，聽到牛老師和牛師母之間截然相反的意見，嗆了一口，劇烈地咳嗽著。

“吃菜，吃菜。”牛師母有些不好意思，到底部是老師，說話直率。

“你牛老師年輕時是想當記者，結果呢，卻陰差陽錯當了文化館長。當然，家庭影響也是一個重要原因。老牛，你說呢？”

“唔。唔。”

牛老師斯文地呷了一口酒，“年輕時，是都有理想的。沒想到，被發配到鳳凰鄉，67年到81年，整整十四年。不過，鳳凰鄉是個好地方，女子漂亮，個個長得水靈靈的。”

牛師母接著道，“那倒是。不過，鳳凰是個山溝溝，那里的婦女野得不得了。是吧，老牛？”

“哈哈哈——”

或許是喝了一點酒，牛老師回想著當年的往事，突然豪放地大笑起來。關于鳳凰溝的故事，我和老莫早就在牛老師的小說中讀到過，想起小說中的那些情節描寫，我和老莫也大笑起來。整個牛家的房間里充滿了歡樂的笑聲。

5

改了行的后悔，沒改行的想改行。

小城中學老師們中第一個改行的不是我，也不是老莫。而是體育組的周大華。他被縣體委調去，因為周大華圍棋下得好。參加地區比賽獲得第三名的成績。新調來的小城縣長是個圍棋迷。說得好聽點兒，調周大華是因為工作上的需要，說得難聽點兒，就是方便專門陪縣長下棋。

周大華人長得高大英俊，是畢業于本地區中專體師班的學生。

在一次非常偶然的場合，縣長星期天到中學找大學同學敘舊。說白了，縣長是不想吃縣委食堂的飯菜。

兩年前，縣長還是另外一個縣中學的校長，因為要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和革命化，被組織上重點培養提拔。

小城中學副校長何思成是新縣長的大學同學。

縣長到小城是輕裝上任。既沒有帶家屬，也沒有從老單位帶人。所以，一到星期天，只要不開會和下鄉村搞調研，縣長也不好玩。況且，初來昨到，人際關系還不甚明了。于是，縣長決定獨自去小城中學，見一見過去大學的同學，順便也了解小城唯一這所縣完中的情況。縣長既然是搞教育的出身，對于本縣教育多關注一下，也自然是在情理之中。況且，縣長是個好清靜之人，除了臺面上的應酬，他想，正好可以躲上個大半天的清靜。

周大華是何副校長的鄰居，新婚不久，老婆是英語組的老師。小城中學東區有幾排青瓦平房，凡結婚的老師們都住在這幾排平房里。由于地勢起伏，這些平房又是呈臺階狀布局。最高那排和第二排之間，種著許多果樹，核桃蘋果李子梨等。何副校長家前面空地還搭著葡萄架，架下休閑時，何副校長家葡萄架下，就會匯集著一群棋簍子，擺上象棋、圍棋殺得昏天黑暗的。

縣長來到何副校長的家，差不多是快到吃中午飯的時問。縣長遠遠地就聞到家鄉菜的味道，縣長不僅跟老何是大學同學，還是一個區的老鄉。當年他們大學畢業分配到位于青藏高原東南邊緣這個地區，轉眼也是怏二十年的光景。

走下臺階，縣長就看見老何系著圍腰儼然大廚師的作派，嘴角叼著香煙，手中一邊拿著平底鍋，一邊握著木把兒鍋勺，沖著廚房里的人叫嚷道，“小周老師，準備好了么，快點，快點啊。”

縣長姓陳。他看見老何這種模樣，禁不住樂了。他沒有立即招呼老何，而是站在平房的臺階，欣賞著校園內老師們生活場景。

周大華端著一盆濁水出來，看到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站在何副校長家旁邊的臺階內。盆內散發著濃烈的魚腥味道。那是昨天下午，周大華和小城中學一幫年輕老師，去白水河捕撈的泥鰍小魚，油炸泥鰍小魚是老何的最愛，也是他家鄉的一道下酒菜。老何的愛人在廚房調著加了雞蛋的面漿，那些被周大華剖好的泥鰍小魚蘸著粘稠的面漿，放進油鍋油炸，頓時，整個的平房內外便彌漫著奇異的香味。

“你找誰呀？”

周大華還不認識新來的縣長，他端著盆子，打量著來人。

“我找何思成。”

來人說話中氣十足，透著嚴肅與莊重。

聽到周大華在跟人說話，老何從廚房出來，看見老同學，多少有些激動地叫嚷道，“哎喲，是那陣風把你吹來了嘍。快。老曾，泡茶，縣長來嘍，稀客，稀客呀。”

周大華聽說這個人是新來的縣長，小伙子腦筋轉得快，立馬放下盆子，在外面自來水籠頭快速洗了洗手，沖老何說，“我來吧，校長。”

老同學之間，沒有上下級的生分，老何沖周大華說，“小周老師，你幫我招呼一下，哎，老陳，你先坐，我馬上就好。”

陳縣長坐在老何家的葡萄架下，見架下水泥桌上放著一副圍棋，下意識伸手抓了幾枚棋子，脫口道，“還是云子嘛。”

周大華從老何家中沏好一杯花茶，拎著一只八磅的開水瓶出來，聽見縣長說云子，知道縣長也一定圍棋愛好者。他將茶杯放在水泥桌上，態度也變得恭敬起來，“縣長也喜歡下圍棋么？”

“愛好，年輕時的愛好，許久沒有摸嘍。”

陳縣長感慨道。“小伙子，你也愛下圍棋？”

“要不，我陪您來一盤？”

“要得。”

周大華將白子推到陳縣長面前，陳縣長知道從這小伙子的神情語氣，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他又將白子推到周大華面前，“黑先白后，我先來吧。”

布局。定式。

周大華第一次跟全縣最高行政長官下棋，內心多少還是有些激動與緊張。他知道既要讓對方贏，又不能讓對方發覺是自己故意輸掉這盤棋。

陳縣長棋力也不弱，只是許久沒下棋，多少還有點生疏，找不到感覺。但他還是沉著應對，“打吃。”周大華輕松應對著。

進入中盤絞殺時，老何飯菜都弄好了。

“開飯嘍——”

“封盤，吃完飯再戰？”

“要得。”

周大華將木板棋盤小心端到一邊。老何和老何的愛人曾老師、還有周大華的愛人忙著擺碗布菜，老何還取來一瓶“韓灘液”打開，就將油炸泥鰍小魚，曾老師知道老陳喜歡干碟蘸泥鰍小魚的習慣，專門調兌了一碟干拉辣椒面加花椒粉、放了少許味精。大家圍坐在葡萄架下的水泥桌前，邊喝邊吃。

“早就想來拜訪你，又常常是身不由已。”

陳縣長倒底是讀書人，出口透著淡淡的書生味兒。幾杯酒下肚，老何也沒拿縣長當外人，“知道你忙，一縣之長嘛，能夠屈尊光臨寒舍，不勝榮幸。”

“去。我知道，你是在提意見。去年，你們學校高考不錯，在地區也一直是前三嘛。”

“去年我們地區總分第二，個別科目還是冠軍呢。”

周大華喝了幾杯，也就大膽起來。

“不錯，不錯嘛。”陳縣長看了周大華一眼，他打心底有點喜歡這個長得高大英俊，腦子靈光的年輕人。

縣長來老何家吃飯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整個教育系統。

果然，到了秋天開學時，周大華被調到縣體委工作。老何也升了官，當上了縣文教局副局長，明眼人都知道縣文教局閔局長到了退休的年齡，縣長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讓老何接局長的班。

“到底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小城中學那幫喜歡議論時政的人，對于老何的這次升遷，多少還是有點葡萄酸的心理。但是，他們沒有想明白，人家老何跟縣長是大學同學，縣長提拔個副局長，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兒。但是，周大華憑什么就改了行呢？而且，是改行到了體委，一個上班看報紙喝茶的單位？！

老何到任文教局分工中就有縣文化館。

老何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文化館調研。他知道，文化館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特別在美術、攝影方面，在牛館長沒上任之前，就先后有三個人因為在全國獲得大獎而離開了文化館。小城文藝圈子的人一方面為他們所取得的成就而自豪，另一方面卻感慨小城留不住人才。但凡有點小成就的人，都奔內地省城另謀高就了。

“是呀，可惜了。”

老何聽完牛館長的匯報，得知幾年的光景，文化館的骨干人才，走的走，調的調，現正處于青黃不接的狀態。

“那你們有什么打算沒有？”

“打算，有哇。”

牛館長給何副局長散了一枝香煙，“我們想把中學的白林、老莫調到文化館，增加創作力量。”

“你想得美，兩個本科生老師，你老牛心也太大了嘛。”

老何深吸了一口香煙，噴出的煙霧撲到了牛館長的臉上，“這兩個人，你一個也不要想。”

“我們確實需要嘛。”

“你們需要。那中學咋辦？好不容易分配了幾個本科生，去年，考研走了一個，因為照顧分居兩地，又調走了一個。我知道，小白老師、莫老師都是搞創作的，但畢竟那是業余創作，本職工作還是教學。不說我沒這個權利，老牛，你曉得不，本科生改行，不是縣文教局能夠作主的，那是要經過縣委常委會的。”

“那就一個，行不行？”

牛館長還在為我爭取著，老何心中已經不滿，他知道如果不把話說死，牛館長還會去找分管縣長軟磨硬泡。“哼哼，小白，你看，表現又不好，一個老師，一頭長發、穿喇叭褲，吊兒郎當的，汲個拖鞋進教室的主兒，就是調到你們文化館，我看哪，你也未必管得好。”

就在老何去小城文化館調研不久，老莫終于接到了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經過五年的不懈奮斗，老莫修成了正果。被北方一所著名大學錄取。那時，我們將調動考試回內地的叫“下山”。人家老莫既沒有麻煩什么人，也沒有辭職，而是憑真本事考試走的。

老莫走的前一天，牛老師和我，還有小城最近嶄露頭角的文學新人，大家湊份子來到了“王面包”，為老莫餞行。

點了一桌的菜。自然王面包最拿手的干煸肉絲、水煮魚、鹵牛肉等等。白酒、啤酒大家敞開喝。

酒過三巡，牛館長喝高了。他平時酒量就不大，但是，對于自己的弟兄們通過自身努力而取得的成績，他從內心還是非常高興。

“也好啊，現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通過有幸經歷和見證這個時代的發展，至少是參與其中，真好。”

老莫本來酒量就大。歷來文人在一起，酒是永遠不能少的。離開酒，文人的聚會，就不叫聚會。老莫在離開小城的那一天的聚會上，對酒，是來者不拒。連餐館的老板老王聽說是為考上研究生的老莫餞行，他主動加入了我們的聚會，“這在古代，就是中進士了吧。這樣，今天的啤酒我包了，你們敞開整。”說完，老王一口干盡杯中的啤酒，我們都看見老王，小城人叫他王面包的店老板，眼中閃爍著激動的淚花。

人的情感，常常是在這樣的時候才流露出真情。平時，小城的這幫文人個個還是矜持內斂，秉承憑本事的原則。因為文學創作既不是組織安排的工作，特別對于業余創作的人而言，更不是爭名逐利所驅動。那是個體行為，為著理想和心中的那個夢所付出的努力，是個體在追求和實現個人價值地過程之中一種文化的自覺和擔當。

酒喝到一定程度，說話也就沒有了顧忌。

“來，我敬大家一杯。”

老莫站起來，端著酒杯，目光環視著在座的同仁們。“我雖然即將離開這塊土地，離開你們像兄弟一樣的朋友、老師，但是，我從內心敬重你們。真的，你們不甘平庸地活著。是呀，來人世走一遭，我們憑什么要平庸地活著呢？我們因為選擇了文學而成了同志、朋友，也因為文學，使得我們的內心世界變得豐富寬廣起來。我甚至可以斷言，也因為文學，我們在座的各位的人生將會變得更加精彩。文學涵養了我們的精神世界，盡管我們身處相對封閉的環境，甚至在堅持與堅守的過程中倍感艱難與辛酸。但是，這卻是我們的選擇，今生無悔的選擇。來吧，兄弟們，干杯！”

老莫舉起一大杯的白酒，豪放地一飲而盡。

此后，盡管我經歷不少令人激動的場面。但是，二十多年前，我們相聚于王面包，為老莫餞行的情形還常常歷歷在目。在人生還處于一張白紙的階段，我有幸結識了許多像老莫一樣，不甘平庸地活著而才華橫溢的文人朋友。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初上高原的陌生漸漸被時光之輪磨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對于腳下這片大地的關注、凝視和融入。

歲月就像是位忠實而精妙的雕刻大師，他在把許多消失的物體通過時光刻在我的記憶之中時，也把白發和皺紋刻在我的肉體與靈魂深處。

過了幾年，小城文化館長牛老師還是違背了祖訓，也因高升而離開了。

經過個人努力，我成了小城中學第二十八個改行的老師。當年，我們這一批的人改行，直接導致的惡果，就是小城中學教學質量的大滑坡。一些過去學生的家長碰到我，還非常婉惜地說，“白老師，你們這批有水平的老師改行，遭殃的是那些學生娃娃喲。”

小城隨著經濟建設發展，許多家長省吃儉用，凡稍為有點條件的家長，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省城或者內地教育條件好的學校去上學。

為了孩子的未來，家長們是舍得付出的。

又過了幾年，小城“好吃街”的王面包終于倒閉了。據說，因為簽單太多，王面包無力承擔，只好關門。

社會在變，人們的生活也在變。

不變的是那些消失在記憶中的往事，酒一樣時間越長越加綿醇。回味自己的高原人生，我由一個二十出頭的毛小伙子，很快步入年過半百的行列。小城也在親眼目睹的進程中發生了滄桑巨變。

一些人與事，仿佛就在昨天。

然而，我卻又分明看到了自己。在三十年前的那個秋天，拎著紙質的行李箱，走在剛經歷一場泥石流災難的去小城的路上。那時的小城，除了機關單位和學校有幾幢像樣的水泥樓房之外，皆是小青瓦穿斗木屋。幾場大火，就將小城這些上百年的木質建筑給燒得滿目瘡夷。

就像小城街道那些消失的泡桐樹一樣，在夏天小城的泡桐樹遮陰蔽日的。因為城市建設，這些樹全部被砍掉。

小城文化館也被拆除，就像那些陳年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