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發展正在進入新的階段。如果說從1949-1979年的第一個30年,是以政治變遷為特征的中國發展,從1979-2012年的第二個30年是以經濟趕超為導向的中國發展,那么未來的第三個30-40年將是以科學發展為導向的中國發展。如果認識到資源環境問題已經成為影響中國未來發展的主要挑戰,那么就會認可中國第三個30-40年發展的方向應該是生態文明下的綠色發展。
一、生態文明是對工業文明的變革性反思
當前,對生態文明的理解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版本。一種是將生態文明簡單地等同于資源節約、環境友好、生態保護等活動,而較少涉及經濟社會過程本身的改革和轉型。另一種是從文明更替的角度,認為生態文明的關鍵是通過經濟社會模式變革從根子上消除資源環境問題的發生。
區分這樣兩種思考的優劣是容易的。只要看一看多年來“傳統經濟+資源管理”和“傳統經濟+污染治理”模式越治理越失敗的現狀,就可以看到游離于經濟社會過程之外認識和處理資源環境問題的局限了。事實上,按照科學史家庫恩(1962)的科學范式理論,對于傳統工業文明的經濟增長模式造成的資源環境問題,可以有兩種不同的調整方式。一種是在不改變工業文明經濟模式情況下的修補式、應對式反思和調整,例如在污染造成以后進行治理;另一種則是要求對傳統工業文明經濟模式進行革命的變革式、預防式的反思和調整,例如通過變革生產模式和生活模式,使得污染較少產生甚至不再產生。
筆者以為,只有深綠色的思考才是生態文明的真正內涵。淺綠色思想與深綠色思想在三個方面存在著重要差異:一是在驅動機制上,淺綠色的反思,較多地關注資源環境問題的描述和渲染它們的嚴重影響;而深綠色的反思,則重在探討資源環境問題產生的經濟社會原因。二是在問題狀態上,淺綠色的反思,常常游走在經濟增長與環境退化的兩極對立之間,甚至演變成為反發展的消極意識;而深綠色的反思,則是弘揚可持續發展的積極態度,并努力尋找環境與發展如何實現雙贏的路徑。三是在對策反應上,淺綠色的反思,較多地從技術層面討論問題,并聚焦在針對問題癥狀的治標性的控制對策;而深綠色的反思,則更多地提出針對問題本原的預防性解決方法,強調從技術到體制和文化的全方位透視和多學科研究。概言之,淺綠色的反思是就環境論環境,較少研究工業文明經濟增長模式的根本性問題,結果是對傳統工業文明的修補與改良;深綠色的反思則洞察到資源環境問題的根源在于工業文明的發展模式,要求從發展機制上防止資源環境問題的發生,因此它更崇尚工業文明的創新與變革。
由此可見,只有深綠色的思考才是生態文明的真諦,這對于中國未來第三個30年的綠色發展具有方向性的意義:我們需要認識到并不是一切標榜為“生態文明”的理念、學說、口號都對中國未來的發展有益。如果媒體、理論界和決策層不能從深綠色的角度去引導社會改進傳統的發展模式,而是停留在淺綠色的水平上去號召人們被動地應對資源環境問題,那么這樣的生態文明不可能換來所期望的中國未來發展模式轉型。
二、生態文明是用較少的自然消耗獲得較大的社會福利
如果對生態文明下一個有操作性的定義,那就是用較少的自然消耗獲得較大的社會福利。其中,自然消耗可以用生態足跡、能源消耗、二氧化碳排放等表示,而社會福利可以用客觀指標如聯合國的人類發展指數(由人均收入、人均預期壽命、人均教育水平等組成)或者主觀指標如世界幸福網絡測定的各個國家的主觀滿意指數等。
生態文明的發展績效可以用戴利在生態經濟學中提到的公式:EP=WB/EF=WB/EG×EG/EF進行衡量。其中,EP(Eco performance)表示生態文明的發展績效,WB(well being)表示人類獲得的客觀福利或者主觀福利,EG(Economic growth)表示由人造資本存量或GDP表現的經濟增長,EF(Eco-footprint)表示生產和消耗這些人造資本的生態足跡。
應當看到,實現生態文明要求有兩個重要的脫鉤:一是經濟增長與自然消耗的脫鉤(EG/EF),即經濟增長是低物質化的,這意味著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的生產和消費,自然資本對于經濟增長的約束表明了這種脫鉤的必要性;二是生活質量(客觀福利或者主觀福利)與經濟增長的脫鉤(WB/EG),即要求在經濟增長規模得到控制或人造資本存量穩定的情況下提高生活質量,經濟增長對于福利改進的效益的遞減表明了這種脫鉤的可能性。這兩個脫鉤清楚地表達了中國未來30年以社會福利為目標的生態文明社會與以經濟增長為目標的傳統工業文明的基本區別。
三、中國生態文明是要實現生態導向的現代化
以上有關生態文明的操作性定義及兩個脫鉤是有普適性的,但對于不同水平的國家和不同的發展階段卻有不同的要求。當前,國內流行的觀點認為,生態文明是人類發展的第四階段,即原始的漁獵文明、1萬年前以來的農業文明、18世紀—20世紀的工業文明、21世紀的生態文明。這樣的解釋雖然適合于把握世界發展的總趨勢,適合于理解后工業化發達國家的社會轉型,但用來套用中國這樣的未來相當一段時間仍然處于工業化發展階段的情況未免就簡單化了。
事實上,需要區別兩種意義上的生態文明。一種是后工業化國家的生態文明,其任務是對已有的現代化成果實現生態化改造;另一種是像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的生態文明,任務是在生態文明的原則上實現發達國家已經實現的現代化。如果以當前世界人均生態足跡不超過1.8公頃的人均地球生態容量為自然消耗的允許門檻,以人類發展水平超過0.8為實現發展的基本尺度,那么當前世界上的狀況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是高人類發展與高生態足跡的國家。大多數實現了工業化的發達國家屬于這種類型,例如美國1975-2003年間在增加人類發展指數(超過0.9)的同時也增加了人均生態足跡(從人均7公頃增加到了10公頃左右)。二是低人類發展與低生態足跡的國家。大多數正在實現工業化的發展中國家包括中國、印度等屬于此類型。當前中國的人類發展指數還不到0.8,人均生態足跡是1.6左右。三是低人類發展與高生態足跡的國家。這些國家雖然有高的生態足跡但沒有換來高的人類發展,例如巴西從1975-2003年生態足跡已經超過了地球生態容量(1.8),但是人類發展仍然屬于中低之列。
而倡導生態文明,是要讓所有國家都走上低生態足跡和高人類發展的發展道路,目前還沒有一個國家達到了這樣的水平。于是就有了生態文明與工業文明的關系問題。實際上,相對于西方國家后工業化社會的生態文明,中國特色的生態文明是要把工業文明與生態文明結合起來,或者說是用生態文明的原則來改造傳統意義上的工業文明,實質是新型工業文明的問題。在此需要劃清兩種思想認識的界限。一方面,對于有人認為中國提出生態文明是否早了的觀點,我們強調中國要搞的工業文明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工業文明,而是生態導向的新型工業文明,因此生態文明的提出不是過早了。另一方面,衡量中國生態文明發展的指標與目標又不能太高,因為這樣會犯超越發展階段而降低發展節奏的錯誤,無法回應世界上一些國家和人士因為資源環境問題對中國必要的經濟增長的種種指責,例如當前對中國二氧化碳排放和全球變暖責任的批評就是如此。概言之,中國未來歲月的發展,既不是沿襲傳統的工業文明(資源高消耗、污染高排放的所謂A模式),也不是提前進入后工業化的生態文明(國外學術界流行的所謂B模式),而是要走出自己特色的生態化工業文明道路。
四、生態文明要滲透到物質、制度、思想三個層面
黨的十八大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的地位,融入在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各方面和全過程,提出努力建設“美麗中國”,實現中華民族永續發展。這更加表明,生態文明需要滲透到社會發展的物質層、制度層、精神層,因此中國未來的生態文明建設包括了生態經濟、生態政治、生態文化、生態社會等系統化的內容。
第一,中國的生態文明需要落實到工業化、城市化以及現代化三個方面。正是這些大規模物質層面的建設為中國提供了走生態文明的有利條件。這是因為,發達國家經過200多年慢慢創建起來的、成熟但傳統的物質設施(包括城市、工廠、道路等)其實并不適合進行全方位的脫胎換骨的生態變革,而且在工業文明基礎上建造起來的城市、公路、街道、工廠、住宅區和公共設施越多,生態導向的改造和變革就會越困難。中國雖然經歷了30多年的改革開放,但是與龐大的人口和空間分布相比,中國總體上的物質基礎建設仍然是不夠的,因此物質層面的發展中狀態為發展生態文明提供了主要的機會和空間。
第二,雖然在物質層面上中國有著發展生態文明的有利條件,但這些條件需要以清醒的思想認識和有力的政治能力為前提。如果在思想深處并沒有真正認識到傳統工業文明的消極面,沒有主動解決工業文明問題的積極性,決策的目標仍然停留在是否能夠迅速做大GDP上;如果沒有強有力的政治權威,沒有進一步做出有利于生態文明的各種實質而具體的制度安排,那么中國的生態文明發展是難以在物質層面得到實現的。
第三,中國建設生態文明特別需要一個從思想層面到制度層面再到實踐層面的自上而下的強力推進。當前最重要的工作是要在研究和闡述生態文明的一般內涵和中國特色的基礎上,讓生態文明的文化滲透到思維方式和固化到制度體系中去,特別需要自上而下滲透到具有決策、執行和評價權力的各級領導層的頭腦中去。只有這樣,才能實質性推進生態文明物質層面的發展。
五、生態文明需要內化到生活之中的基本法則
最需要內化和固化到生活中的生態文明基本文化有四個方面的基本法則。只有具備了公理化的觀念和內化性的意識,外在化的行動和實踐才會具有深綠色思考和生態文明的特征。
法則一:必須認識到人類的福利既需要來自經濟系統的人造資本,又需要來自自然系統的自然資本,生態系統與經濟系統是包含與被包含、互補性的關系,而非獨立和可替代的關系。在這個問題上,傳統工業文明認為自然系統可以被人造系統所替代,科學技術就是能夠實現這種替代的偉大工具。這樣的思維原則不改變,生態文明的建設就沒有可能。
法則二:必須認識到經濟系統的物質規模增長是有限度的,而不是可以無限擴張的。物質規模增長只是發展初期的特征(就像青年時代的發育階段),而社會福利發展才是發展的根本目的(就像人類一生的素質培養)。到了一定階段,增長會停止,而發展可以持續。明白這一點,當進行經濟決策時就會首先考慮自然資本供給的容量,例如中國城市化的最大土地供給能力是多少,中國工業化的最大能源消耗水平是多少,提高中國消費水平的最大水資源消耗規模是多少,等等,從而讓經濟社會發展目標與自然資本承載能力相適應,而不是相反。
法則三:必須認識到在物質規模受到限制的情況下,要達到社會福利最大化就需要考慮非帕雷托效應的分配,即需要降低富人的非基本的、過度的物質消耗,為窮人的基本需求提供發展空間。關注生態公平在中國自然資本稀缺條件下的特殊意義。例如,從世界來說,我們有理由在二氧化碳排放等自然資本分配問題上爭取合理的發展權利;從國內來說,需要在不同發展水平的地區之間通過生態補償等手段進行合理的自然資本分配。
法則四:必須認識到在物質規模受到限制的情況下,對效率的關注需要從傳統的勞動生產率和資本生產率轉移到自然生產率上來,認識到中國的優勢在于用更多的勞動(可再生的資源)來替代更多的自然資本(不可再生的資源)。因此,中國的經濟發展必須高度重視土地、能源、水、重要原材料等稀缺自然資本的資源生產率。稅收改革需要在稅收規模保持不增加的情況下,實行從對勞動課稅到對自然消耗課稅的結構性轉變。
(責任編輯:趙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