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調新型城鎮化,強調“人”的城鎮化,這是一大進步,說明我們從物質層面轉向了更深層次的精神層面,同時也說明這一輪城鎮化建立在理性的思考基礎上,減少了沖動的成分,至少是有了遏制運動化的意識。
城鎮化化什么
城鎮化化什么?主要是化人。人又是什么?是文化、是文明、是生產方式(生存方式)、生活方式。從30年來農民工進城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人進入城市,首先發生變化的是生產方式,這一步好實現。最早涌入城市的農民被稱為農民工,他們進城務工本身就已經接受了新的生產方式。但是生活方式可能終其一生也變不了。究其原因,有農民自身的原因,包括思維方式和習慣,更多的是社會的原因:制度安排、城市原住民對進城農民的接納程度、城市規劃等方方面面。
一定意義上講,城市文明是與農村文明截然不同的兩種文明——農村文明是個體的分散的、家族式的、自成體系的,城市文明則是一群沒有血緣親緣地緣關系的人自發地實行區域共享共建共治。就拿房子來說,在農業文明當中,房子是生產資料,肩負著養殖(家畜家禽)、存儲(糧食物資、生產工具)、加工的功能,而城市文明當中,房子僅僅是生活資料,而且越是近現代,越是發達城市,房子對于家庭來說功能就越純粹,單位面積也就越小,像香港600坪(相當于套內建筑面積56平方米)就算豪宅。20世紀80年代《北京日報》曾經做過一次調查,北京市民人均住房面積是7平米,其中干部平均住房是9平米,而郊區農民名義上人均住房19平米,實際上遠遠超過。究其原因,對市民來說是住房,對農民來說是生產資料——居住之外,還要用它儲存糧食、農具,用它養豬養雞。此外,在農村,酒館、茶館、戲園、飯店這些公共服務場所幾乎沒有,農民婚喪嫁娶、宴請賓朋、聊天兒聚會、放松小酌都不得不在家里操辦——這是數百年乃至更長時間形成的風俗。
當然,城市文明的發育也不充分,比如隨地大小便、隨地吐痰、私搭亂建還比比皆是,對公用設施、公共土地的破壞和侵占表明有些人還沒有培育出對公有、共享理念的認同、理解、接納和自覺維護的意識。相對于建筑在希臘羅馬城邦自治文明基礎上的西方來說,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從農村文明到城市文明的脫胎換骨的變化。
以上是從個體的人的角度來談的,而人的城鎮化更需要我們從社會學角度、從城市的規劃與管理角度思考,我們是否做好了讓2-4億的農民城鎮化的準備?
城鎮化的路徑方法
城鎮化需要大筆的公共投入。20年前我還在《北京日報》的時候就曾經算過一筆賬:一個農民工進城至少需要社會投入5萬塊錢,包括一張床那么大的地方、一盞燈的耗電量、一年的水耗、上下班必需的交通等等,現在如果再算這筆賬,一個農民進城遠遠不止這些科目的費用了,再加上物價上漲的因素,特別是房價上漲帶來的因素,這個數字可能要翻幾番才行。那么4億農民等著城鎮化,社會就要多籌措支付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億的龐大資金!而且,這筆錢只要農民進城就得支付,省不了也省不出來。
我們城鎮化的速度太快,30年城鎮人口增加了2億多,實際上社會拿不出這么多錢,于是許多問題不能解決,產生許多矛盾。如果用一百年,成本會比較低,難度也沒那么大;但是國家要發展,人民要富裕,又等不起,而且會有更嚴重的矛盾。城鎮化搞得越晚,積累的社會欠賬就越多越大,推動起來就越困難。換句話說,城鎮化是必然趨勢,退無可退,避無可避。接下來的問題是,這筆錢怎么來,從哪兒來?
從農民工這個稱呼至今仍在使用可以看出,城市沒有做好人的城鎮化的心理準備,城市管理者在這樣的大前提之下怎么可能做好了制度安排?醫院、學校、公交系統、公租房廉租房怎么可能考慮了進城的農民帶來的需求擴容?保險、養老的設計怎么可能把進城農民計入進來?
這樣的城市管理思路,沒有給農民留下人的城鎮化的路徑,所以大多數農民工進城,只是來就業,沒有考慮到安居——你沒打算留我,我也沒打算留下。還是我們前面談到的那個觀點,人的城鎮化的實現,從農業文明向城市文明的轉化,有農民個體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社會的原因。但是,這種不完整的殘缺的城鎮化進行了三十年之后,情況發生了變化——農民工回不去了,尤其是農民工二代回不去了。融入困難,又失去了跟鄉村的聯系紐帶,怎么辦?
人的城鎮化與城市文明
進城是簡單的,但是真正融入城市卻十分艱難。半個多世紀以前,父親把我們一家子接到了上海,因為經濟拮據,我比起同校的同學自卑、羞澀,雖然享受到了城市文明帶來的好處,比如廉價出租的圖書以及書店里開架售書帶來的免費讀書機會,并且也交了朋友,能夠跟同學有正常的往來,但是始終沒有覺得自己就是上海人,直到后來跟隨高年級的學長籌辦夜校,為比我更拮據更貧窮的孩子授課,能夠回饋社會,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才真正感受到融入了這個城市,感覺到自己是這城市的一分子。
城市管理者需要組織進城的農民為這個城市做些什么,創造機會讓進城的農民為城市做貢獻,讓他們感受到自己是城市的主人,讓他們意識到這城市是他建成的。
城鎮化首先要發展產業,搞好產業布局。所謂產業布局,除了產業選擇、產業鏈營造和掌控、更加重要的是產業生態鏈要完整。需要注意的是,打造產業生態鏈的尺度,不要滑落到計劃經濟、政府包辦一切的老路上去。株洲南車在當地是第一大企業,對株洲經濟拉動效益明顯,株洲市先見性地打造完善的職業技術培訓,為南車提供了適用的可持續供應的高中低端技術人才,讓南車安心,也就鎖定了南車。
城鎮化要做好規劃。新加坡城市化不是一帆風順的,經歷了不少波折,從極端貧困到快速富裕,其間規劃起到關鍵作用:新加坡營建公有住房分配給符合條件的市民居住,這些公房的共同特點是一層全部用于商業、服務業,供居民喝茶、吃飯、娛樂、消遣。城市文明的突出特點是公共服務業的發達、公共服務設施的完備和均等化,包括相近水平的醫院、學校等。
城鎮化要推進平等。城市文明與農村文明的區別在于,共治和共享。共的前提是平等,農民工要能夠享受到沒有歧視、沒有差別,也沒有特別照顧的基本公共服務待遇,而政府部門需要提供各項公共服務的支出。農民工獲得與市民一樣的社會身份和權利,能公平公正地享受城鎮公共資源和社會福利,全面參與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生活,實現經濟立足、社會接納、身份認同和文化交融。
農民工市民化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的實質是公共服務和社會權利均等化的過程。如果城市沒有做好接納農民的準備,是不可能平等的;共的前提還有一個對等,即責任權利義務對等,享受城市文明的好處,也要為城市做出相應的奉獻。無論是共享還是共治,要共的話必須走到一起,要讓農民參與。城市管理者需要創造機會讓這些彼此陌生的人——無論是市民還是進城的農民互相認識,讓大家從生人變成熟人。
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城鎮化也是推進民主進程的有益嘗試和有效手段。我們可以嘗試想象一下,作為城市基本單位的社區,都有個自己組織起來的業委會,業委會如果能夠實現對自己的社區的自治共管,就意味著對市民可以藉此實現共治共享的訓練。
(責任編輯:笛音)
鏈接:不同版本的農民工城鎮化成本測算
■每新增一個城市人口需要增加市政公用設施配套費小城市為2萬元,中等城市為3萬元,大城市為6萬元,特大城市為10萬元(不含運行和管理成本)。
——摘自建設部調研組報告(2006)《農民工進城對城市建設提出的新要求》
■每進入城市1個人,需要“公共支付成本”約為1.5萬元/人。
——摘自中國科學院報告(2005)《中國可持續發展戰略報告》
■東部沿海地區第一代農民工與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的社會成本分別約為10萬元與9萬元,內陸地區的第一代農民工與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的社會成本分別約為6萬元與5萬元。
——摘自張國勝報告(2009)《基于社會成本考慮的農民工市民化:一個轉軌中發展大國的視角與政策選擇》
■中國當前農民工市民化的平均成本在10萬元左右。
——摘自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2010)《中國發展報告2010:促進人的發展的中國新型城市化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