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一個與生俱來熱愛遷徙的以狩獵、采集為生的原始民族。隨著時間長河的積淀,相對來說它有著發展充分、保存完好的時間藝術。萬物有靈、自然崇拜、圖騰崇拜、靈魂崇拜、祖先崇拜,貫穿于彝人精神生活的始終。詩人也將原始宗教與寫作藝術聯系在一起,在結構上有意識的安排了“巫的探源——巫的記錄——巫文化的反思以及精神文化的反思”。以彝族人特有的原始宗教意識去解說藝術作品的含義,整部散文集也充分展現出詩人對交感巫術的完美詮釋。
——摘要
《神巫的祝咒》是彝族詩人阿庫烏霧的散文集,他為我們揭開了活躍在大涼山的神巫的起源、神巫的祝咒,它如年代久遠的文物,從塵封的歷史記憶中,從遠古的呼喚中破土而出,在露崢嶸。給我帶來心靈的震撼。促我尋求,那大山之巔、林木之間、來自遠古的幻象。
我出生于大涼山東北部,一個民俗氣息與宗教禮儀交織并存的地方。據說那里也曾是彝族巫文化的起源之地,然而,長久以來“巫”對于我來講,一直充滿了神秘的色彩,我并沒有做過多的對于巫文化的了解和研究。一提到“巫”我總會想到那些具有非凡閱歷、記憶力,甚至還有超人能量的“巫師”。這對于我總是模糊又神秘甚至從來不曾觸及。直到阿庫烏霧將2009年出版的關于巫文化探源的散文集《神巫的祝咒》送給我,這時我才開始從新審視這具有神奇魅力的民間文化的追尋。我將此作品換個角度、不作為純粹的散文、詩歌去讀,而是作為一個作者對某種理念探求的文本去讀。或者作為作者對母語文化堅守與溯源去讀,我才發現,竟然會有一些不同的感受出現。整部作品中,作者進行意識流的創作,在他的散文集中夢幻與現實,回憶與展望交織在一起,意識與淺意識之間也沒有清晰地過度橋梁,唯有思維的跳躍、靈魂的跳躍。將看似毫無聯系的散文串起,卻又在整體上構成彝族巫文化不可或缺的關鍵字符。給我們帶來視覺的沖擊,這正是作者意識流寫作的特色,也是作者集體無意識的創作結晶。
詩人是母語文化的倡導者、也是母語文化的堅守者。他習慣把自己的人生體驗融入創作之中,用自己獨特生命體驗書寫的作品容易讓人在精神深處有所感動,在作品中他以形象的思維形式書寫對巫文化原始文明的追溯與生活在涼山地區“萬物有靈”觀的記錄。以此反思彝族文明。帶我們探尋心靈深處精神生命與彝人靈魂的歸宿。
一、“仰望阿蘇拉則”:彝族巫源的追溯
“你把神秘的經卷展開,成為我們腳下肥沃的土地;
你把銅鑄的神鈴敲響,成為我們生命永恒的母語;
你用九根神簽,刻寫了我們蒼勁的歷史;
你用一滴雄雞的鮮血,卜算了我們悲涼的命運”
這是阿庫烏霧筆下“巫”的形象。“溯源”是彝族人歷久以來不變的思維模式。文中許多關于“巫”的溯源,也是作為一名彝族詩人對待世界,對待民族,對待人生的一種思維方式。在詩人的信仰世界里“巫”信奉神靈為至圣,傳統的“萬物有靈觀”使他們守護著自己心中永遠不滅的火把,他們以露水與花瓣“為餐”,以草葉“為衣”;他們行吟,他們永遠的流浪。由此激發了我對神巫的探尋。彝族人世界觀中的“巫”指的是什么?“巫”又以怎樣的形式完成著“上天”“神靈”賦予他的使命?全文一直有這樣一條線索指引著我跟隨詩人完成心靈幻象的探求與溯源。經過有關資料的查閱,文中的“巫”指代涼山彝族社會中統稱的“畢摩”或“蘇尼”。而整部文集更多以講述畢摩為主。“畢摩的社會職能具有兩重性:既通鬼神,又指導人事;既是宗教者又是有是文人集祭祀之職與文史之職為一身。在宗教職能方面,他們祭祀行巫醫、決占卜、主祝咒等。在社會文化職能方面,他們主持著各種彝人家的風俗儀式,并以此傳統文化的內驅力制約著彝族人的行為?!痹谝妥迦诵闹兴兄豢商娲淖饔茫巧裨挼娜?,能溝通了“人——鬼——神”。是三界的媒介。他會為生者祈福禳災、為亡靈超度、為祖先祭祀,這正體現了世代彝人對畢摩的信賴,族人始終堅信畢摩能和祖先交流,能保佑他們健康、平安。來年的收成五谷豐登、風調雨順。而這樣一位能夠通靈神鬼的畢摩是否真的具有超強的法力?或者具有祖先的庇佑?整部散文中作者用零散的筆調續寫著許多畢摩使用的法器,傳說是畢摩溝通神靈的物件?!笆怯蒙街耋幊??是用羊羔毛搟成?還是用神話創造而成?經過圣露的施洗,經過酒精的濯凈,你確立畢摩在儀式中的形象、身分地位/你給畢摩帶來莊重、自信和神的庇護”這是詩人對畢摩法器“神笠”的描寫,他用神奇構思將幾個設問的形式提出了畢摩法器的制作,短短的一篇散文詩人用強的表現力、感染力刻畫出神笠的神圣與不可侵犯的威嚴。詩集中分別以《神簽》、《神鈴》、《簽筒》、《神扇》、《經書中的異體字》幾篇散文中的物件的反復出現的意象。逐漸的將“神巫”使用的法器一一成列其中。讓我們得到審美享受的同時也感受到神巫法器的力量。
誠然,整部散文集也使用了大量的篇幅述說神巫的來源于神巫具有靈氣的法器,使我置身其中。然而作者并沒有簡單的談到“巫”的起源,并沒有由此而停止詩人的思緒,在全詩中,他也一直用自己的思維“我們的祖先/歷來篤信/山有山神/樹有樹神/河流有河流神/由此我們迷戀離開山林的每一股風嵐/我們膜拜飄過天空的每一朵流云/”《云霧中的經誦》。我想這也是千百年來詩人內心存在已久的“集體無意識”的結晶。我跟隨詩人的眼望到不能觸及的萬物的源頭;以詩人的眼感受到在彝族人的視野中萬物都有起源,生命,以及主宰生命的“神”?!叭f物生于水/水生于巫/巫在哪里/水,柔韌的水/堅毅的水/看的見的水,看不見的水/只要愛水,重水,你就會獲得神秘的巫緣/”詩人從萬事玩物皆有水引起,提出水的起源、講述水的生命,又講到水與巫的關系。這也是萬物有靈觀的在現。在散文集中詩人也提出其他物種的起源,《水之巫》、《火之巫》、《竹之巫》、《石之巫》、《雪之巫》、《木之巫》并講述其他物種與巫的關系。詩人文中對“水”、“火”、“竹”、“石”、“雪”、“木”幾個意象的反復描寫,也是詩人對原型事物的整合與再造。在彝族人的世界觀中,是水延續了彝人的生命世界“蒼天水源父,黑地水源母”,火永遠是彝族的象征“火是天賜的靈物/火是生存的前提/”《火之巫》。這是詩人通過原型意象的描寫,展現萬物的起源,萬物皆有神。也是彝人與巫結緣的最好的證明。
通過詩人的眼睛看到“萬物有靈”、“自然崇拜”、“靈魂崇拜”、“祖先崇拜”,貫穿于彝人精神生活的始終,這也促使他們在畢摩、蘇尼引導和幫助下與神、鬼交往。此外,文中還用較大的篇幅提到彝人的圖騰崇拜。詩人有意識的提到彝人對“熊”“蛙”“蛇”“猴”“鷹”意象的崇拜,對雪族十二支有血的六類的再造反應。詩人通過圖騰意象的刻畫和無意識心靈的書寫,道出彝族圖騰的崇拜觀,圖騰的源流,以及圖騰與巫術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系。而巫術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形式也最能反應這個原始民族的渴求與心靈的寄托。無意識的集體信仰相信一切萬物都有神的主宰,是神的安排?!拔住蹦軌蚝芎玫臑樗凶迦伺c神靈溝通,他們堅信,巫能指點亡靈與祖先相聚;能給生者帶來健康;能為病者除去心靈與肉體的污穢。
二、“血之光”:彝族巫文化的傳達與反思
“我們相信生有生的血性;死有死的血規;男人有男人的血統:女人有女人的血魂。我們就是這樣一個執著地信仰血液的民族!
畢摩會通過觀察生命普遍的癥候判定世間未來的命運遭際……
可是,我們自己卻開始對自己的血液感到陌生和不適……我們不得不開始懷疑母語生命的信念……”
在詩人的世界里,自然與生命有了契合,人與神能日夜喧談;巖石能沉思;河流能絮語;神秘的林木間有了生命,一切風、土地、樹木、都有了自己的語言,萬物間都遵循著與生俱來亙古不變的定律。然而,隨著時代列車的推進,原有的生活悄然發生著變化,詩人的神經受到震動,他再一次感受到自己責任的重大。他強烈的堅守自己的母語文化,堅守最后一片即將被同化的樂土。《血之光》正是詩人對彝族巫文化的記錄與反思。
在畢摩卷帙浩繁的經書中,書寫著關于生命的祈福;關于污穢的詛咒。在詩人的娓娓訴說中,讓我們感受到每一個字,都應該是詩人脈搏的一次跳動。文中,我們在思考:畢摩祝的是什么?咒的又是什么?它們需要怎樣的過程去完成?這是詩人全文的精髓,也是核心。經多次的閱讀及反復的資料查閱,文中所體現的“?!迸c“咒”的含義由模糊變得清晰。是彝族畢摩做法時的兩種形式“?!笔且妥逶肌叭f物有靈”信仰中對神靈的祈禱。因此在彝區有許多關于祝的儀式如:《涼山畢摩》中寫道“火把節期間“曉補”,春季的“擲茨柒”,夏天的“反咒”儀式,秋天的“贖魂”儀式,冬天的“還債”儀式。都是旨在遣返流言蜚語,祛災祈福,祈求五谷豐登,人丁平安”。在選擇繁雜的彝族儀式時也需要畢摩進行預測性的占卜。從詩人的述說中我看到了彝人的信仰世界,他們堅信:“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有神靈見證”所以每當要遠行、播種、生病或選擇儀式形式之時總會請德高望重的畢摩以卜吉兇。詩人的散文中,寫到《瓦切依沙》、《色約姆》這正是彝族占卜的其中兩種重要的形式。當畢摩預測有“兇”時人們必須按照他的說法以及預測的標準去實施“解咒儀式”解除鬼怪的阻撓,詛咒惡鬼的離開。因此,在長久的時間長河的積淀下,彝族也保存了相當豐富的畢摩的“詛咒”文化。當然畢摩所有儀式中詛咒是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彝族人民集體智慧的結晶。詩人也說道“詛咒是用語言完成的戰爭/詛咒雙方必須基于共同的母語/具有統一的宗教思維和價值觀念/詛咒是把母語中最陰毒的部分抽出/與人性深淵極其鋒利的元素結合成獨具殺傷性的武器的過程/……沒有詛咒的母語是蒼白的?!薄短摂M的詛咒》詩人認為只有詛咒中的內涵,才能真正領悟母語的威嚴與母語的恐懼。神巫的詛咒最能體現出彝族原始精神與語言的精髓與智慧。而歷史選擇了畢摩,這樣一位將彝族母語運用十分熟練的并具有“神力”稟賦的淵博智者,將此全部過程完美的演繹。在寫到畢摩做法時“畢摩的嘴是山林之中無底的深淵/畢摩的嘴是浩瀚無邊,星月密布的空宇/畢摩的嘴是波濤洶涌、淵博深厚的大海。”《畢摩的嘴》作者對畢摩詛咒中運用到的模式構成,象征手法的運用,以及作品的反復的敘述,如“深淵”、“空宇”、“大?!?、等意象表層中對彝族巫師的形象深刻的記錄。
談到“詛咒”,不難想象一個堅持“萬物有靈觀”的民族,他們總相信,除了人的世界,還在另外的世界活躍著大大小小“鬼”“靈”。人的生老病死都是由“神”主宰的,而導致人生病、死亡則是由“鬼”引起。所以族人們會請通靈的畢摩占卜鬼的方向,以及導致人生病時鬼的來源,以此更好的驅散身邊的不詳之物。這樣在彝族民間也有了許多關于鬼的起源的傳說,“達布洛莫”是鬼起源的地方。女鬼“孜孜妮扎”是鬼的始祖。詩人在《美女鳥孜孜妮扎》中表述:“孜孜妮扎,如此美妙的名字/表述的卻是一段人鬼情未了/難道彝族人的祖先早就懂得美麗的收獲必須付出慘痛代價的道理/難道美的本質是殘酷的爭奪和殺戮?!北硎龉淼钠鹪磿r詩人也深深對這個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女鬼”孜孜妮扎的惋惜與同情。但在彝人的表述中她確實是鬼的起源,萬惡之源,會受到人們的詛咒。誠然,詩人對“孜孜妮扎”的同情,也是對母語文化的反思與憂慮。時代洪流中的個人獨語是注定被掩蓋和壓抑的,透過這種明知故犯的精神選擇,我們不難觸摸到詩人綿里藏針的彝族母語文化、民族精神的呼喚意識。他試圖以這樣的傳說講述彝族鬼的起源。但詩人始終不忘呼喚自己的族人:愿孜孜妮扎這只“不死鳥”和我一同永遠堅守母語未藍的天空”。切合詩人心中的主題。
三、“刺青”:彝族精神文化的傳承
“我是刺青女人的兒子,我的母親以刺青的硬幣給我換取了住進城市深處的資格,我的翅膀卻在城市的高層建筑群中折斷。……我的女人不在刺青,我的女人購買城市昂貴的淚水養育自己的孩子……”
文中詩人面對“外面的世界”翅膀卻在城市的建筑群折斷,給他直接的刺激是生命不在回到從前“刺青”的時代。也許像許多彝人一樣已經或將要離開那個“巫”的世界,被卷入世俗社會的渾濁池塘里,他們認同主流文化但又疏遠,甚至拋棄本民族文化的現象,使他們成了名副其實的文化邊緣者,翅膀終被折斷。這體現出詩人為自己母語文明民族精神失落的憂慮:“我每次總是選擇春天回到家/總想在去參加一次“娃娃會”/可是每次都失望而歸/家鄉的春天在也看不到這樣的娃娃會了/現在的鄉下孩子們開始過圣誕節/過花椒節,甚至過情人節了/……我心中午比美妙的一個日子悄悄失落在春天的記憶里了!”詩人焦灼的尋找精神的生命和靈魂的寄托。他試圖通過消失的“娃娃會”尋找心中的樂土。找到這個與巫結緣、與巫相伴的民族。
詩人一直在尋找,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民族身份,他試圖拾起快要失落的碎片堅守自己的文化的精髓:“我血承刺青的內涵/我的寫作有著刺青的質地!我的紙張是我的女人么?/面對紙制的世界,我仍舊熱情似火!”詩人的思想隨之飄忽、像一縷風、一絲浮云,他以自己的堅守,守住彝人“刺青”的內涵。譜寫有著刺青質地的文字,他沒有忘記在自己的母語世界,執著的堅守對“巫”文化的心靈寄托。最后在《竹樂器》中。通過“竹笛”這一對彝族人民至觀重要,能代表彝族身份的原始意象,也通過“竹笛”這一民族身份的認同。作者將它作為一種象征,它涵蓋了作者的身份血統。繼而讓我們感受到在這個蒼茫而令人感到無所歸依的世界,詩人用身體力行捍衛者民族的精神。反思精神生命和靈魂的歸宿,召喚著每一個失去民族靈魂的人。整部作品中對巫文化的表述。無時無刻不體現出對民族原始精神的頂禮膜拜。作者的靈魂深處潛藏著對民族文化的有憂傷,可是他仍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喊出:“我要用我的母語跟世界詩壇對話”!詩人的信仰得到了升華。
《神巫的祝咒》充滿了對“巫”文化的敬意,詩人用意識流的創作,浪漫主義的敘事手法再現了彝族“巫”文化的博大。他以散發著甜蕎芬芳的語言,縝密的形象思維的傳達,讓我們對彝族“巫”文化了解的同時繼而反思母語文化同化的危機,母語文明喪失的憂慮。呼吁族人對民族精神的繼承。也正是這種對欠然的生命懷有抱慰,詩人才不致在充滿悖論的生活中喪失對民族的期望。從自己實踐的執著追尋到文學想象對精神生活的重組,詩人在經歷失望后仍心懷希望,在殘缺的民族精神中拼湊碎片,為破碎的靈魂找尋一個安歇之地。生活中的苦難不可避免,民族的負擔是沉重的,而像詩人一樣在探尋民族精神、追求民族理念的每一個靈魂都應該得到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