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揚
1970年生人,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電影家協會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一代響馬》《天眼》《蘿卜出泥》。長篇小說《一代響馬》《天眼》榮獲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其編劇的電影《柴河的天空》獲內蒙古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編劇的電影《母親江戀歌》獲內蒙古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現供職于內蒙古呼倫貝爾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5257號彩票站坐落在無根城的東南隅,每天太陽一出來,就會把偌大的金字招牌上的字照耀得金光閃閃。
每早八點半,長著一身白肉的老板娘總會準時地起來,從里面“呼啦啦”地拉起天藍色的卷簾門。隨著卷簾門的一點點上升,老板娘那胖胖的腳丫、豐碩的小腿、肉乎乎的肚囊、挺拔的胸脯和肥嘟嘟的大臉就會像電腦截屏一樣一段段展現出來,最終定格成一個高大且有些慈善的身影。
這是彩票站每天最擁擠的時間。每當這時,那些昨天買彩票的人都抱著一種超乎尋常的興奮一擁而入,把不足30平米的空間擠得水泄不通。大家一起舉起手中的彩票,面向墻上懸掛著的中獎號碼表逐一核對,最后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嘆息,把腦袋垂到胸脯上,訕訕地離開。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極高,通常是百分之九十九,偶爾的人群中也會傳來一種近乎于瘋狂的嚎叫:“我中了!”但那是極少數,一年中也難見到幾回。
買彩票的幾乎是個固定的群體,有政府部門的小公務員,有當街賣菜的小販,有掃大街的工人,也有退休賦閑在家的老爺爺老奶奶。大家都是抱著一個相同的愿望,或者是說一個相同的夢想,從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而來,進到這個屋子就會忘記以前的一切煩惱,目睹著墻上上一期的中獎號碼,聽著彩票機“嘎吱嘎吱”輸出彩票的聲音,每一個人的感覺都是——下一個中獎人一定就是自己。
李國棟是個老彩民了,從打他中專畢業到街道上班,就與彩票結下了不解之緣。沒結婚那會兒,他三十元五十元地買,買的都是雙色球,結果小獎不見,大獎不出。這多多少少地影響了他的斗志,開始不買雙色球了,買3d。他認為3d就三個號碼,中獎的幾率會大一些。可是不趟哪條河,就不知水有多深。當他玩了一段時間3d,才覺得3d也不是那么好玩的,一年蒙對那么一次兩次,賠掉的還是比賺回來的多。后來他又買七樂彩,買11選5,買大樂透,效果都是一樣,網網落空。等他結完婚,又有了孩子,他的家庭條件已經不允許他三十元五十元地大把大把買彩票了。他就收斂起來,三塊五塊地買。饒是如此,他的老婆還是反對他花錢手太大,不懂得過日子。
李國棟不是那種沒有理智的人,他知道自己在街道當個小公務員一沒油水,二沒靠山,就憑他和老婆兩個人那點死工資,干到死也難得富貴。可現實世界你看了么?當官的發了,搞房地產的發了,就連收破爛的都發了。他不甘心自己一生就淪落在不窮不富、剛夠溫飽的尷尬之境,他心存一念,必須向前沖。可是拿什么沖啊?自己已經年過四旬,在官場上早已劃入了不被考察之列,搞投資又沒有多少資本。眼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天天長大,擺在他面前的唯一一條出路似乎只有買彩票。不過,這時李國棟學奸了,他再也不會把大把的錢花在那幾億分之一比例的機選上。他自己選了一個號碼,天天就買這一個號。他經過周密的計算,一期是幾億分之一,一百期就是百萬分之一,一萬期就是千分之一,即使是自己這輩子沒這個運氣,等他兒子那輩子一定能中,而且為期不會太遠,這也是一筆巨額遺產啊!如今,李國棟已經買了幾百期了,隨著一期期過去,李國棟感覺自己離中五百萬元大獎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跟李國棟具有同樣思想的還有老朱、老白。老朱是街道的清潔工,無論刮風下雨,還是炎炎烈日,他都得拎把跟自己一樣高的掃帚,在大街上掃雷一樣,一絲不茍地掃起那些五顏六色、形形色色的垃圾,然后裝寶貝一樣小心地將它們運到垃圾回收站。倘若這時有一陣風,將他小心收拾起的垃圾刮走,他就得追趕逃犯一樣,將飛走的垃圾緝拿回來,放在垃圾車上,不放心地用鐵锨在上面拍幾下。即使是這樣,老朱的月薪也只有一千元,還是去年才漲上來的。所以老朱買彩票特別謹慎,每次只花兩塊錢,只打自己所認定的一個號碼。老白則在市場上練攤賣菜,他賣過冬瓜西瓜南瓜,唯獨沒有賣過北瓜;賣過香菜韭菜白菜,唯獨沒有賣過云彩;他買彩票也是一樣,中過五等獎四等獎三等獎,唯獨沒有中過一等獎。所以老白也算明白了賬,每次買彩票也只花兩塊錢,也只買自己計劃好的一注。
因為都在一個彩票站,都抱有同樣的理想,時間久了,大家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朋友。大家每日在這里相遇,見面嘻嘻哈哈,偶爾也開兩句不葷不素的玩笑,彼此心靈上不說相通,卻也十分地親近。但是大家絕對沒有在一起吃過一頓飯,也沒有在一起喝過一次酒,因為大家彼此心里都十分明白,吃一頓飯的錢就夠他們開心快樂半年的。老板娘對待這些人,更是奉若神明。只要他們一進來,老板娘本來帶有三分笑容的臉上就會綻開一朵花,熱情接待不在話下,有時還會奉上一杯味道清純的香茗,5257號彩票站因此也多次獲得“彩民之家”的榮譽稱號。
若沒有“機選五百注”的出現,李國棟和老朱、老白這些人或許能抱著自己的夢想堅持到下個世紀。然而他出現了,出現的那么真實,那么的猝不及防,著實地給了這些有夢的人當頭一棒。
那是一個夏日里的黃昏,閃耀了一天的太陽將地面烘烤成了灼熱的鐵板一樣。若是有那么一個大手筆的廚師,從某頭牛的身上切下一塊肉,貼在大地上,再從天空里摘下一朵云彩,覆蓋住牛肉,牛肉就會冒出乳白色的氣浪,發出“吱啦吱啦”的聲音,成為一盤色香味俱佳的美味佳肴。
李國棟、老朱、老白早早地來了,他們坐在條幾形的桌子前,喝著老板娘給他們倒的冰鎮白開水,一邊享受空調帶給他們的涼爽,一邊談論最近無根城里發生的事。老朱說:“城隍廟要拆了,準備要向北挪,蓋個更大的城隍廟。”老白問:“那廟立在那兒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是咱們無根城里最古老的建筑,為什么要挪?”老朱說:“聽說新來的縣長找風水高人看了,那廟正處在無根城的中軸線上,壓運氣,你看這些年咱們縣里的領導沒有提升的。”老白不屑地搖搖頭,說:“凈瞎扯,縣長怎么會信那些?”這時李國棟發言了,李國棟說:“你別說,現在越是當官的越信這些,咱們街道的王主任家里就供奉著佛。”老白說:“佛跟迷信兩回事。”老朱爭辯:“怎么是兩回事?共產黨的干部什么都不許信!”就在這時,門忽地開了。從門外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一身白,方面大耳,腋下夾著一個皮包。
大家誰也沒有在意,繼續爭辯信仰問題。那個男人陌生地向墻四周瞅瞅,臉上莫名其妙地泛起一絲笑意。他腳步散亂地來到老板娘面前,憨聲憨氣地問老板娘:“這是彩票站,對么?”老板娘看這人有些酒意,就沒太在意,一邊看著電腦,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是。”
這人打了個酒嗝,又問老板娘:“最大獎多少錢?”老板娘告訴他:“雙色球一注五百萬,大樂透一注一千萬。”這人想了一想,問:“多少錢一注?”老板娘回答:“兩元。”這人打開皮包,從里面掏出一沓錢,數出十張,遞給老板娘,說:“那就給我來雙色球,五百注!”老板娘一聽來了精神,連忙扔下手里的活計,問來人:“機選?還是有號?”那人說:“我第一次接觸這玩意兒,沒號,機選吧!”老板娘高興地喊一聲:“好嘞!機選五百注!”然后按動機器。“吱啦吱啦……”彩票機歡快地叫了起來,一張張印有魔力字符的彩票從彩票機嘴里流淌出來,落在老板娘肉乎乎的手掌上。
一張彩票上只能打印出五注號碼,五百注就得100張。要把這100張打完,也是頗費工夫的事。來人從兜里掏出一盒“中華”煙,拿出一支點燃,耐心地等待。這時,李國棟、老朱、老白彼此對視一眼,捂著嘴,差點沒把中午吃到肚里的飯噴出來。
好一會兒,100張彩票打完,來人把彩票往包里一塞,說:“明天我來兌獎!”然后向門外走去。老板娘說:“祝您好運!”等那人出了門,李國棟、老朱、老白樂得趴在桌子上。屋子里的其他人也樂了起來。這個說:“一看就是新手,連雙色球、大樂透都不懂,這不是燒錢么?”那個說:“我看他是酒喝多了,沒處擺闊,跑這里裝來了!”李國棟則說:“他這是給老板娘扶貧來了!”大家更是笑個不停。
不管別人怎么說,這個人第二天又來了,兌獎,沒有,他又買了五百注。接著是第三天、第四天……,誰也不知他叫什么,干脆根據他買彩票的特點,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機選五百注”。
不知不覺中,大半年就這么過去了。在一個冬日的早晨,李國棟、老朱、老白在彩票站兌昨天買過的彩票時,“機選五百注”來了,笑吟吟地把手里的一把彩票遞給老板娘。老板娘拿過來挨張在彩票機上試,剛試了一半,就聽見老板娘發出一聲驚愕的呼喊:“中了,五百萬!”
老板娘這一聲喊不啻于一個重磅炸彈掉在屋內,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機選五百注”身上,有羨慕,有嫉妒,也有憤恨。“機選五百注”似乎沒有那么多的驚喜,拿起那張中獎的彩票問了老板娘幾句關于如何兌獎的話,然后風一樣地從5257號彩票站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機選五百注”走后,屋子里頓時炸開了鍋,有羨慕人家運氣好的,有憤恨自己倒霉的,唯有李國棟一聲不吭。等屋子里的聲音平息下去,李國棟說:“大家誰也別怨,怨就怨咱自己資金積累不夠!”有個火氣暴的人反駁李國棟:“老李你放屁!誰資金積累足了玩這玩意呀?在家享受多好!”李國棟沒有生氣,反倒笑了笑說:“大家不信我給你們算一筆賬,咱們一次買一注,中獎幾率是一億分之一,人家一次買五百注,中獎幾率是二十萬分之一,買十次就是兩萬分之一,一百次是兩千分之一,從今年夏季到現在,人家買多少次了?人家買一次就等于咱們買三年啊!還有什么可驚訝的么?”
眾人無語,稍后就有人不平:“這么說不是越有錢便越有錢么?那我們這些窮人咋辦?”李國棟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人比人氣死人啊!”然后拉起老朱和老白說,“走,咱們出去喝酒,我請你們!”
從此以后,李國棟再也沒有進過彩票站,與他一起消失的還有老朱、老白。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