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樓房夢

杭東

本名唐黎標，1965年生。2005年開始小說創作，至今已發表小說等作品200萬字。作品散見于《上海故事》《故事林》《民間故事》《文學港》《駿馬》《青春》《短篇小說》等。作品曾多次被《青年文摘》《人民文摘》轉載。

一

太陽是紫色的，因此它投射下來的光芒也是紫色的，是那種泛著淡紅的紫色。張之建就像一條魷魚在這樣的紫紅里穿行。他繞著那幢深灰色的，已經建到二十層的高樓徘徊了一圈。

樓還有十來層沒蓋起來，所以還沒有外粉刷，那些裸露的水泥和鋼筋給張之建一種很壓抑的感覺，他甚至嗅到了濃濃的水泥氣息，那氣息強烈地刺激了他的鼻腔，他連打了兩個噴嚏。

張之建一貫對水泥石灰之類的東西過敏。在他穿行了整整一圈后，就從懷里掏出一包黃皮硬盒的香煙，隨手抽出一支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他的頭頂上就冒起了一縷青煙。幾縷青煙飄散，張之建就蹲了下來。

張之建腳下是一塊長方形的水泥預制板，蹲在那塊預制板上他感覺腳下有些搖晃，一會兒偏到這邊，一會兒偏到那邊，像踩蹺蹺板一樣。張之建在這微微的搖晃里似乎找到了一種安慰，一種類似平衡的感覺。

張之建蹲的地方在這幢高樓側面的陰影里。他瘦小的身子在這高樓的巨大陰影里就像一個不起眼的小逗號。他身后，隔著一條水泥小路，再隔著一小片花圃，是一幢七層的紅色樓房。那樓是紅色的墻面，黃色的陽臺和窗框。陽光把紅樓照得金碧輝煌，跟他身后這幢金碧輝煌的紅樓比，張之建就不僅僅是個小逗號了，而且還是個灰不溜秋的小逗號。張之建小得太微不足道了，他自己也許知道這一點，也許并不知道這一點。

張之建自己也搞不清楚是第幾次到工地來，頭幾次來他是先到旁邊的售房部去，那里有空調，有漂亮熱情的售樓小姐，環境好。四年前他的預付款是交給一個吳姓售樓小姐的，他喊她吳小姐。那個時候這樓還在沙盤上，那天張之建也是頂著一片紫紅的陽光來看沙盤，就是吳小姐給他講解的。

吳小姐對張之建是相當熱情的，她的嗓音也相當有個性，像是誰在敲打著景德鎮的瓷器。吳小姐把張之建讓到一具棕色的沙發上，然后又給張之建端了杯白開水，她蔥條一樣的手指還碰到了張之建的手背，紫色的指甲香氣撲鼻，那是一種很特別的香氣，類似水仙。她說：“大哥，您是來看樓盤的吧？”

張之建點了點頭，說：“聽說這里開發樓盤，我來看看，就是看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吳小姐接著就說：“哎呀，大哥，您可真是太有眼力了，肯定是個成功人士吧？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地段……你這個月付預售款的話，要便宜萬兒八塊呢。”那天吳小姐沒有夸她的公司如何如何，只夸張之建的眼力好，夸得張之建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張之建在吳小姐的陪同下像將軍一樣圍著沙盤轉了好幾圈，就對這幢大樓有了相當的好感，就像他對吳小姐具有了相當的好感一樣，他覺得自己確實是比較有眼力的，只是世上缺少像吳小姐這樣的伯樂。

最后吳小姐把張之建送到售樓部的門口，她斜斜地靠在閃閃發光的鋁合金門框上，紫紅的陽光照著她隱約可見的肚臍眼，很有點意味深長。她把額前的劉海兒往后一捋，朝張之建笑著說：“大哥，我們公司信譽第一，不像別的公司，錢收了，讓你三年五年都住不上房子。你出門去看看吧，樓盤的地基都打好了，明年秋天一定會竣工的……”

“三十三層啊，能那么快嗎？”

“當然啊，這高層樓都是水泥澆筑的，扎上鋼筋架子，把混凝土往下一倒就OK了，你說快不？”

張之建很莊重地點了頭。出門他就看見了地基，長方形的，深深地凹在地面以下，黑洞洞的，有點深不可測，讓張之建產生了某種類似登高的暈眩。

張之建之所以要買高層，要買帶電梯的樓房，是因為父親得了腦血栓，走路像醉酒一般東搖西晃，手也搖搖晃晃顫抖著。見到張之建，他就抬起那顫抖的手抱怨說：“這，這，下不了樓，接觸不到地氣，是個事……”

張之建在家是老大，母親不在了，父親這樣了，家里很多事就該他操心。他想了一會兒就對父親說：“換房子吧，要么一樓，要么高層，帶電梯的。”

父親點了頭，說：“你是老大，你就做主吧，反正我也動不了。”

張之建這才下決心給父親買房子的。他先替父親墊了四十萬元的預付款，想等新房子出來后，就把父親現在的房子給賣掉，再付全部的購房款。張之建的決定首先遭到二弟的反對，二弟撇著嘴說：“買什么買，老頭兒還能活幾年啊，房子到手時他在不在還不一定呢，你是要把他的錢都鼓搗光啊，安得什么心？”其次張之建的老婆也反對，她說：“你呀，盡干些出力不討好的事，想法把他那房子跟人家換一套一樓的舊房子就可以了。買什么新房？老頭兒那舊房能賣幾個錢啊？到時候購房款不夠看你怎么辦！”

張之建說：“老頭子辛苦一輩子了，我就想讓他住新房。”

張之建買房是力排眾議的，所以他非常重視新房的事。一開始是隔倆月就一定要到工地去看看，他看見那深深的地基上像長莊稼一樣，長出了一大截子水泥鋼筋。他很欣喜，見到二弟就說：“很快，很快房子就會起來了，高層樓都是水泥澆筑的，快，老頭兒絕對能享受到的，能經常下樓走走，說不定身體還能恢復呢。”

“做夢吧，你。”

“至少能多活幾年啊。”

二弟繼續撇了嘴，嘴角斜到一邊，像誰在他臉上劃了一撇。

回到家張之建湊到正在廚房里切菜的老婆跟前說：“吳小姐說了，房子絕對能按期交工。”

老婆把手中的洋蔥一把扔在菜板上，指著張之建的鼻子說：“吳小姐吳小姐吳小姐，我看你心里只有吳小姐，天天往售樓部跑。你不是買房子，是在買人家小姐的芳心吧？你別嘴硬，等我抓著再說！”

老婆的食指堅硬而修長，像一支冷箭，把所有的辣味都射向張之建的鼻尖，讓張之建退后好幾步，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然后就淚流滿面。他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是什么洋蔥啊，辣死人。”

不過張之建那個時候對這些都是置之度外的，他私下給吳小姐打電話問：“吳小姐，我們的房子能按時交工嗎？沒問題吧？”

吳小姐說：“沒一點問題啊。大哥，要不你過來看看，親眼看看，這樓都長出地面好高了。你信不過別人，還能信不過我吳小姐啊？”

“信得過信得過，哪能信不過你呢。”張之建連聲說，他的眼前閃過吳小姐的肚臍眼和紫紅色的指甲，香香的，沒有洋蔥的辛辣，水仙般的芳香。他能感覺到自己對吳小姐是相當的喜歡。

二

張之建在一個雨天又去了工地，他頭頂著一塊土黃色的雨披，穿過斜斜的雨幕。灰色的樓在雨幕的那一頭豎著，張之建發現雨幕那邊的樓已經好久沒有長高了。好像進入盛夏以來，它就像一棵停止生長的植物。張之建從地基開始向上數，數了五遍，不多不少，還是九層。張之建一貫用十個指頭記事，每次數完，都有一根大拇指還在豎著，豎得很直，指向天空。

張之建來到售樓部，吳小姐正靠在沙發上修指甲，她今天穿的是淡黃色短裙，白色帶飄帶的上衣，一條藕樣的腿翹在另一條藕樣的腿上，很悠閑的樣子。張之建故意敲了敲門。吳小姐看見張之建就喊著大哥快步迎了過來，她很親熱地把門拉開，還親手把張之建土身上土黃色的雨披給取了下來掛在墻角的衣架上，讓那處墻角也開始跟著泛黃了。

張之建心里很溫暖，所以說話也很溫柔，他一坐到沙發上就明知故問地說：“你還沒下班啊？真辛苦。”

吳小姐的身子往沙發對面的桌子角上一靠，微微一笑，說：“馬上就走啊，遇著這鬼天氣真不想回家，回家也沒事。”

聽吳小姐這樣說張之建就想請吳小姐一起吃頓飯，或者喝杯咖啡什么的，但他害怕遭到吳小姐的拒絕，搞得兩個人以后都不好相處了。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囁嚅了好一會兒才說：“吳小姐，是這樣的，我剛才在工地看了，這工程怎么停下來了，一個多月了吧，這里都沒有動靜，連工人都不見了。”

“還不是為你們這些業主著想啊，我們老總說最近雨水多，潮濕，建筑質量難以保證，所以工程暫停，先放放，我們的隊伍先干別的去了。一切都是為了顧客嘛。”

“那工期會不會受影響？”

“多少要受一點吧，也就是半年吧，那也是為了你們啊，建房子這事是百年大計呢。”

張之建想想吳小姐說得有道理，就點了點頭道：“你說的也是。”

那天吳小姐是和張之建一起出門的，售樓部前面有一條彩色石子鋪的小路，小路很幽靜，兩邊都是高高的綠色樹木和青青的小草，雨水也把空氣洗滌得清新極了。張之建和吳小姐就沿著那條小路走，張之建披了塊土黃色的雨披，吳小姐打了把花紙傘，倆人是肩并肩的。獨自和一個美女走在那樣的小路上，不由張之建不浮想聯翩。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走在云端上了，高一腳低一腳的，步履也有些虛無縹緲了。這讓張之建想起了他看過的一部電影，叫作《云端上的日子》，沒看懂，但里面那座法國海濱小城給他印象很深，那座小城總是沐浴在雨里，把整部影片都打濕了，把所有的生活都打濕了。張之建認為這個世界沐浴在雨里的時候就總會還孕育著點什么。

張之建不知道身邊的吳小姐什么時候就消失了，只剩下薄薄的雨幕，張之建很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

重陽節到了，父親抬起他那顫抖的手，斜斜地指著張之建腦袋的另一半，突然向張之建問起了房子的事。父親說：“不是說秋天就交房子嗎？”

張之建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話。

父親就說：“人家的老頭子都登高去了，你家的老頭子就不登了，一天到晚都在高處呢。你家老頭子想下去，下去看看太陽。看不到太陽，是個事。”

張之建只好解釋道：“今年夏天雨水多，為了保證工程質量他們停了一段時間。工程進度受了一定影響，不過影響不會太大，無論如何如明年夏天我們就可以裝修了。”

“可靠不可靠啊？”

“可靠可靠，售樓部吳小姐說的。”

說這話是在家宴的飯桌上，老婆正坐在張之建的旁邊，聽張之建提到吳小姐，她就把碗狠狠地往桌上一蹾，說：“吳小姐吳小姐，我看你不被那個小妖精騙死不罷休！”

父親不明白張之建老婆的意思，他困惑地看看張之建，又看看張之建的二弟。二弟把嘴角遠遠地撇到一邊。

張之建一時說不清楚，臉漲得通紅。

老婆說：“爸，你可別以為你這個兒子是多孝順，他是被小妖精迷住了，拼死拼活要買人家的樓。”

“小妖精？什么小妖精？”

“你讓他自己說吧，只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張之建當然說不清，其實他也根本沒什么可說的。張之建干脆就什么也不說，放下碗筷一頭鉆到廚房里去了。

那頓家宴吃得一家人都不愉快，張之建出門時還看見父親站在門口，像著了魔似的，手臂在半空中晃著，如同水里飄動的水草。父親的聲音不大，但似乎很有些感觸：“小妖精，小妖精……新房，新房……我下不了樓，是個事……”

張之建說：“爸，你放心，我會讓你下得了樓的，很快。”他知道父親下不了樓心里難受，他心里也不好受。他想父親雖說很難再恢復到從前那樣了，但讓父親再多活幾年，再過幾天舒心日子他是能做到的。張之建掐著指頭算來算去，覺得父親還是可以享受到新房的，他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安慰。

張之建認為他有空一定要再去看看那樓又長高了多少，也再去看看吳小姐。他好久沒見著吳小姐那個燦爛的笑容了，香香的。那個香，能穿過紫色的陽光，穿過薄薄的雨幕，飄到張之建的鼻孔里，飄到張之建的心里，讓張之建的心境變得溫柔而美好。想到吳小姐的時候張之建就覺得眼前真的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帶著吳小姐身上的特有的香味。他定眼看看四周又什么都沒有了。

三

仿佛事情會還原似的，吳小姐又穿上了那件短小的牛仔上衣和短襠的牛仔褲，那飽滿的肚皮和肚臍眼又在張之建眼前飄來飄去。張之建記起來他付預付款到現在已經差不多快兩年了，可售樓部旁邊的那幢樓還沒有長成成品。

張之建第一次用比較焦急的語氣對吳小姐說話，并且眉頭也皺了起來。“上次是蓋到九層停了半年，說是雨水多，這蓋到二十層咋又停下來了，也沒有雨了啊，這樣我們啥時候才能住上房子？總不至于再拖個半年吧？”

吳小姐笑著在張之建的肩上拍了一掌，說：“大哥，這個我也說不清了，情況變化了。我們老總說如今美國都金融危機了，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目前公司資金沒到位，神仙也沒有辦法。你就耐心等等吧，總不會拖很長時間的，金融危機總要過去。再說顧客又不是你自己一個人，人多著呢。”

張之建說：“等等是可以啊，總得有個頭啊。你看，馬上就兩年了，這兩年我可沒少跑腿，老來這里，把你們的門檻都踏破了。”

“我歡迎你來啊，權當到這里來散心唄。說真的，大哥，你要是幾天不來我還真想你呢。”說著吳小姐從沙發對面的桌子里拿出一盤跳棋，飄到張之建沙發前說，“大哥，我們下跳棋吧。”

張之建看了看四周，說：“這合適嗎？”

“反正現在也沒人，誰管啊。”

張之建這才注意到，他這幾次來售樓部只看見吳小姐一個人。他問：“他們呢？”

“開發別的樓盤去了，我們公司一直都是同時開發好幾處的，公司規模大著呢，所以啊，你盡管放心好了，你的房子飛不了。”吳小姐說著把棋盤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自己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張之建對面，讓她的肚臍眼正對著張之建。

張之建看見吳小姐的肚臍眼和兩年前還是有一定區別的，兩年前吳小姐的肚臍眼沒有裝飾，如今吳小姐的肚臍眼上好像貼了點什么，有星星點點的綠光在閃耀。吳小姐的肚皮也比以前白了一些。張之建就說：“我覺得你比以前洋氣了，也比以前漂亮了。”

吳小姐笑了起來，說：“大哥真會說話，這話我愛聽，你要常來啊，常常說這樣的話啊。”

張之建其實不愛下跳棋，也不怎么會下跳棋，還是談戀愛時陪著老婆下過幾次，但他不愿意拒絕吳小姐，就點了頭。他看見吳小姐那蔥條樣的手在棋盤上翻飛，那紅指甲也閃閃發光。看著這樣的手，嗅著這樣的芳香，張之建心情好了一點。只是他依然沒有心情下棋，他想起了父親那水草一樣飄動的手。

毫無疑問，張之建輸棋了，輸得迷迷糊糊的。當他清醒過來，很想說幾句吳小姐棋藝高超這一類話時，發現吳小姐居然又不見了。他知道吳小姐常去對面的網吧，趕上他在的時候就讓他幫著看門。

沿著那條鋪著彩石的小路回家，張之建發現兩邊的樹都長高了好多，草也比兩年前茂盛多了，一切都在生長，就是那樓沒長。

張之建的父親終于熬不住了，張之建沒想到父親會這么快就又倒下了。

那天張之建的父親正站在窗口看外面的風景。他看見兩只風箏飄到了他家的窗前，一前一后，像兩只爭奇斗艷的蝴蝶。它們在藍天里悠然自得，翩翩起舞，那樣子好像也要帶著他去飛翔。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出門了，他真想學學他們的樣子。于是冥冥之中張之建的父親就跟著它們一起飄了起來，他先是兩只手懸在半空中飄動，仍然像水草。后來他的整個身子也跟著飄了起來，很緩慢很緩慢地飄著，先是向前飄，后來就向后飄，在那緩緩的飄動中，他的腦袋漸漸仰了起來，仰著仰著身子就橫了下去。

張之建趕到的時候，父親還能說話，他望著張之建說：“這是個事……”

張之建說：“爸，爸，你別急，新房很快就蓋好了，現在已經起到二十層了！”

后來父親就咬著牙關一句話也不說了，任由張之建把他送到醫院。二弟趕到醫院，看了看床上的父親，就對著張之建說：“估計爸要等到下輩子再住你的新房了，就是不知道下輩子他還做不做你爹。”

張之建這次是帶著氣去售樓部的，他一把推開門，沒有看見吳小姐，就伸著腦袋問另一個售樓小姐：“吳小姐呢？”

那個售樓小姐正翹著腿在看一本花花綠綠的雜志，她沒有吳小姐的親和力，個子卻比吳小姐高大，甚至比張之建還高大，氣質更是比吳小姐威猛了許多。聽見張之建問吳小姐，她有些不耐煩地合上雜志，瞥了張之建一眼，反問道：“切，她到哪你還能不知道啊？”

張之建是真的不知道，他搖了搖頭。

那個威猛的售樓小姐見張之建不說話，她也不再說，又把雜志翻開繼續看。

張之建不得不又問一句，說：“這樓怎么還停著呢？這樣到啥時候才能竣工，按合同上說，前年秋天就該交房了。”

“合同？合同在這句話前還有一句呢，你看清沒有？說的是預計，這三十多層的樓，預計能那么準確嗎？”

“你們預計不準確那不是騙人啊？”

“誰騙你了誰騙你了？中央電視臺的天氣預報還有報不準的時候呢，你找誰說理去？你要真是受不了可以去告啊，去告我們的老板去啊。”

張之建知道他哪里是人家房地產老板的對手。哪個房地產老板沒背景？哪個房地產老板不是白道黑道通吃？就他，一個小小的工人，人家動動小手指就讓他死都不知道咋死的。張之建被噎得好久說不出話，最后才囁囁嚅嚅地說：“吳小姐呢？是吳小姐賣給我的房子，我找吳小姐……”

那售樓小姐就朝張之建翻著白眼說：“失蹤了，已經失蹤好幾天了，就在這房間里突然不見的，玩人間蒸發游戲呢。”

張之建說：“那怎么可能？”

“是啊，大家都覺得不可能。明明看著她呢，就在眼前，說不見就突然不見了。公安人員查她的電話記錄，說最后一次是和你通的電話，誰知道你跟她說了啥？”

“我什么也沒說，我就問她房子什么時候能蓋好。”張之建一臉無辜地說。

“嘻——嘻——”

張之建真的什么也不想詢問了，他在那個威猛的售樓小姐逼視下，很快就從售樓部里逃了出來。

外面的陽光真好，依然是紫色，紫里透著紅，透著金黃，和當年他來這里交預付款時一樣，只是售樓部里換人了，有魅力的吳小姐突然間就消失了，這讓張之建意識到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從他第一次踏進這個售樓部到現在已經四年了。張之建望著那幢深灰色的樓體，望著那裸露的鋼筋水泥，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張之建真的很后悔他當初買房子的決定。

四

張之建認為他今天必須來，一定得來。盡管今天沒有紫色的陽光，也沒有蒙蒙的細雨，他還是要來。他是頂著紛紛揚揚的大雨一路走來的，在那條鋪著石子的小路上留下了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像是沒完沒了的兩行省略號。

今天是張之建父親火化的日子，父親終于沒能看到新房，也終于沒能實現他常常接觸地氣的愿望。父親臨走時就給張之建留了四個字：“是個事呢……”父親沒有像吳小姐那樣突然消失，他消失的只是靈魂，所以他的身體還橫在床上，還要等著張之建和他弟妹們送到殯儀館去處理，處理成一抔灰土。

從殯儀館里出來，二弟孝衣還沒脫，就攔住張之建撇著嘴說：“老大，你就把爸帶到新房看看去吧，那不是也起二十層了嗎？你把老頭兒帶去看看，他看看就會含笑九泉了，等他入了土再想看就看不著了。”

張之建聽二弟如此這般說，就真的捧著父親的骨灰盒一路朝這邊來了，他先是靠著鋁合金的門框向大家問好。張之建說：“大家好，我又來打擾了。”屋里的人正圍著茶幾聊天，有兩個還把腿翹在茶幾上，聽見張之建的聲音，他們都困惑地望著張之建和張之建捧在懷里的骨灰盒。張之建又說：“是這樣的，房子呢，是給我爸買的，他老人家是住不上了，你們看，他已經住在這里了，挺好的，能接觸地氣。可是我這做兒子的怎么也要讓他老人家看看房子啊，所以今天又要打擾你們了。”

那些人都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

張之建就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圍著沙盤轉了一圈，并且指著模型樓房的某扇窗口說：“爸，你看，咱家就在這里，這間房子可以吧，一百平米呢，南北通透的，是吳小姐幫我們挑的……”

屋里的人仍圍在茶幾周圍一聲不吭。連那個威猛的售樓小姐也和別人一樣，把嘴閉得緊緊的，只是在張之建準備跨出門的時候，她才低聲說：“這樣吧，讓吳小姐給你解釋解釋……”

“她給我解釋？”

“是啊，你應該歸她管，她會管的……”

張之建不相信一個在人們眼前突然消失的人會能回來給他解釋什么，張之建根本不信！可是當張之建站在半成品的樓頂上時他就相信了，當時他處在紛紛揚揚的大雨里，并且不斷地往樓下拋撒著冥幣。就在那紛紛揚揚的拋撒里，張之建隱約聽見了一個聲音，是吳小姐那特有的嗓音，仿佛是在喊她，也仿佛只是啊啊的音節，那音節像是從地下的某個地方發出的，又仿佛是從天空的某個地方發出的。

張之建很想看見吳小姐，他朝天空看看，卻是什么也沒看見。樓下只有幾個小點，像逗號一樣的點。雖然張之建沒看見吳小姐的影子，但他相信這個聲音就是吳小姐發出的，因為他已經嗅到吳小姐身上的香氣，水仙一樣的香氣。有時候人的影子真還不如一絲花香真實。

張之建在一種捉摸不透的暈眩中，覺得自己腳下的樓終于開始瘋長了，以相當高的速度在飛升，這一切的一切都正如他的期盼……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