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伏在呼倫貝爾地圖上,想象著王鼎鈞在寫《中國在我墻上》的時候,地圖上的意象怎樣跳躍在山巒河流之上。省份成了駱駝頭、啞鈴、鳥蛋、橫結腸,河流是一根絲發,湖泊是淡淡的蛀痕,每一個黑點放大,露出里巷門牌。
而我卻無法讓自己在地圖上觸摸的感覺,猶如草原的風掠過,分開牛羊灰黑的絨毛。我游走的視線,不能將草場與山地之間劃出旗市的分界。這片土地,我雖然生活了很久,卻依然遙遠。
距離太遠,沒有真實的感受,走得太近,又缺少審視的空間。一個沉淀的過程,才能補足那些匆匆的細節元素背后的時間厚度。人之初不諳世事,無所寄予,多年以后再回首,又難從瑣碎中超拔。有時人是需要走一走的,跳脫出來,看看自己的路在哪兒。
有時候偶爾會手冒冷汗,惡心發慌,像窒息在白茫的水中。在陷入精神速食生活過久之后,內在的東西偶爾閃現,穿過表象的蒼白單調,想去了解時光和地域之間縱深的那一部分。
杰克·凱魯亞克式的《在路上》,表現年輕一代在探索夢想過程中的頹廢,卻開啟了一代行者的熱望。我對自己生活的這片土地,也有一種觸摸的渴望,渴望一種安寧的沉浸。
二
這個夏季走一走呼倫貝爾,成了一個出行的理由。
老公開車,帶著家人,從鄂溫克草原伊敏鎮出發向南。車子在無盡的草原上疾駛,車速把流淌著的綠色拉長成一種空寂,在藍天薄云之下,奔涌進我的視野。
車行數十公里后經過紅花爾基——亞洲最大的沙地樟子松林,路邊閃過粗壯的褐黃樹干,上面密插墨綠的針葉,虬枝蒼勁,獨有一種遺世之風。行進到去往阿爾山和新巴爾虎左旗分岔口,路旁停著一輛長春來的越野車,幾個人下來問這里是不是到了呼倫貝爾?哪里能騎馬?他們饑渴的目光在草原逡巡,這一望無際承載著他們的迷茫與不遠千里的期待。
沿岔口向西40公里,我看到了諾門罕。以高僧為名的這片荒草地,因二戰被歷史銘記。曠野上一支巨型長槍聳立,和兩架戰斗機飛過的軌跡造型交叉。這里見證了日本陸軍史上最大的一次敗仗,他們的狂妄和野心在蘇軍的強勢下崩潰。
站在這片極易迷失方向的草原,放眼極目,沒有任何視野阻礙。我搜尋著追逐與殺戮的跡象,想象1939年那個夏秋:戰車轟隆,冒著黑煙、燃燒、爆炸,疾行中沉重的喘息,蒼蠅蚊子咬噬著傷口,哀號,驚恐……而眼前,只是一片寂涼,靜得發慌,沒有貪婪的狼群,也沒有嗜血的風。
三
穿過新巴爾虎左旗的阿木古郎鎮,向西北18公里到達甘珠爾廟。
下午4點的陽光還有些熱烈,光影卻清亮。深藍的天空像巨大的懷抱,凌空的喇嘛塔鑲嵌其中,壇身潔白,頎長的相輪金光閃爍。站在寺外,聽風搖鈴動的回響,如清泉流入心底。
寺廟修繕一新,艷麗的琉璃瓦、廊檐已看不到三百年風霜的痕跡。院內空地上的幾樽碩大的三腳青銅香爐銹跡斑斑,上面凸起的“壽寧寺”字樣,依稀可見是當年建寺時的舊物。寺廟法會繁多,乾隆盛世福及偏遠閉塞的疆界,余威浩蕩。
高大深闊的主殿里,自然的光線從門口散射過來,朦朧而昏暗?;罘鸬恼掌瑪[放在供臺上,旌條垂蔓,下面排滿各色絲線、布條拼織的厚實蒲團。幾個穿絳紅藏袍的喇嘛坐在里面低聲聊天,低矮的經筒從四周環繞著,將殿內隔成了兩個空間。游客們順時針撥動著經筒,慢慢游走著。隔著經筒,看那些盤坐的喇嘛,散放著的法事器具,佛龕描畫的細節,就如同紅塵與世外的間隔,似乎同在,卻遙不可及。
小乘修己大乘救世。而我走過的寺廟,卻似乎已成為眾生的另外一種流連。也許是買了門票進來,人本就帶著游覽心理,所及之處只是具象。寺廟佛法的清靜與超脫,與眾人隔著時空,塵歸塵,土歸土。
四
夜晚的阿木古郎小鎮上,廣場有演出。
阿木古郎,每聽到這名字,會讓我想象木錘在風中碰撞的聲響,一種異域風情。疆界偏遠,讓天子勞神,當年雍正為防沙俄侵擾,將喀爾喀蒙古車臣汗部遷到了新巴爾虎。如今真實平淡的小鎮,揭去了我自己冠之的神秘,顯露出特有的淳樸。
一輛紅色加長貨車停在廣場中央,兩側廂板抻開,頂板支起掛上幾串彩燈,就是一個舞臺。一條中蒙文橫幅貼在臺前——“新左旗蘇木鎮文化站文藝演出”。草原人不像漢人那樣喜歡紅色,藍底白字是他們對長生天的敬意。
舞臺前散圍著飯后閑暇的女人們。年歲大些的蜷曲著肥碩的身體,抱著孫兒坐在地上,像坐在自家的牧場。臉龐被常年的風吹得黑紅,微聳的顴骨下法令紋深斜,成了共性特征。寬大的袍子貼護著老人們,花頭巾扎在腦后,年輕人并不這樣穿戴。她們閑聊、朗笑,逗弄著孫兒,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所有的節目一句漢語也沒有。連嘻哈風格的歌都是蒙語。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留著茶壺蓋頭和小辮,甩著羊鞭唱牧歌。清澈的童音是在廣袤的草原上熏染出來的,那樣的自由放任,歡暢撒野。這個片段,成了詮釋我對小鎮印象的記憶標簽。
站在人群之中,看眾人隨主持人高低抑揚的聲調時而會心地笑,我也會跟著微笑。那種快樂讓人心生暖意。當你走過一個地方,盡管和那里的人沒有共同的語言、地域、生活經歷,但那些喜悅、憂傷和渴望是相通的,會讓你感受到他鄉的溫度和游歷的魅力。
五
清晨,我們向西南方向的貝爾湖進發。
有人把呼倫湖和貝爾湖說成姊妹或是夫妻,我總覺著像母子,烏爾遜河是長長的臍帶,讓血脈相通。有條近路屬中蒙邊防不允許通過,只能從去阿拉坦額莫勒的半路上向南拐回。路兩旁一種棕紅色的草穗綿延數十公里,風拂動之處,似絨浪起伏。
70多公里的鄉土路是單行道,很多路段被重型車碾壓翻漿,每遇到會車和坑洼之處,轎車變成了越野,都要下到草地,草路和土路時而并行交叉,車顛簸著揚起塵土,陷在一處看似干爽的泥漿里。在茫茫草原上風馳電掣是種享受,但看別人風一樣地從自己身邊駛過是種無奈。轱轆下墊了幾把草,甩起的泥巴糊在車窗上,終是有驚無險。
草原的深處,總要比我的期待還要遙遠。久經荒無人跡之后,當一片白茫平鋪在視野里,“中蒙界湖”的石碑在寂靜中守望,覺得恍惚如夢。銀海岸被星星點點的蒙古包圍繞,幾個矮趴的熱帶風情的小三角草亭,稀稀落落地排布在沙灘上,干沙灼痛雙腳。漁民駕小船回來,幾個人在船邊挑揀著,拎著鮮魚散去。
岸邊的工人們在比劃著搭建亭臺,建筑材料攤開著,遠處一條地基很高的公路即將鋪通。自然資源美在深山不自知,需要更多的人造因素去烘托,從濫觴的美麗傳說到人工造景,從推崇天然熱潮到生態退化,草原深處的夢漸漸讓人糾結。已經開始收取門票的貝爾湖,又將成為一個人群匯聚的地方。這讓我又想起了呼倫湖,近幾年水位越退越低,人們站在延伸數里的淺水棧橋上,不知該贊美還是憑吊。
六
再向西行,已到達呼倫貝爾草原的最西端——新巴爾虎右旗。在阿拉坦額莫勒鎮我們找了一個當地的牧民向導,去阿敦礎魯。
那是一片草原上平地拔起的層疊著的巨石,很多當地人都不太知曉。機緣巧合,聯系到一個在那里長大的牧民,他說小時候放羊常去那兒玩,很奇特的,離鎮子幾十公里。
牧民叫阿木日,穿格襯衫,戴著頂布沿帽。他35歲還沒有成家,黑瘦的臉刻板木訥,還有一點孩子般稚嫩神色。他坐上了我們的車,漢話說得少而生硬。他說當地人大多都有幾十畝草場,不用納稅,牧場和牛羊國家都給補助。說起他們民族服飾、過去的放牧生活,他不太會形容,只簡單應答。
我們在一條單行道的土路上行進著,兩旁還是草地,時有牛羊駝群,路卻都是急上急下的山坡。經過賽烏拉、杭烏拉蘇木,又經過寬闊而略渾濁的克魯倫河,路邊一塊巨石上刻著“阿敦礎魯”。車子離開公路,沿著車轍在平緩的山上又爬行了近十里。峰幾回路也幾轉,一個工隊在鋪路,投資商給了這片草場的牧民60萬元,正在修建開發阿敦礎魯的路。
前面堆疊的大石漸多,在一片略凹但開闊的草地上,我遙遙望見了傳奇的石馬群——阿敦礎魯。在坡上俯視并不見奇,當我走近凹地底端抬頭看的時候,用驚艷已不能形容視覺受到的沖擊。
巨石相互咬合疊成百余米高,傾斜的石面之間嚴整平衡,縱向垂直聳立如利刃斬削,沉積著大塊淡青色斑駁的苔痕。一種崇高威嚴的逼視感,讓人自慚渺小。它被悠長的歲月日夜打磨,并不因坐落草地而感突兀,站在這片藍天白云綠地之上,一切聲響都似乎悠遠得難以捕捉,時光在這里凝滯,從亙古到永恒。
七
一閃而過,存以為念。人的這一生就是一走一過,以自己的視線、蹤跡移動來捕獲更多的感官理念沖擊。我來過,它們不再是地圖上的一個黑點、一條絲線,它們有了屬于我自己的呼吸、溫度和認知,但最鮮活的生機永遠都在原地。
恩和俄羅斯民族鄉、蒙兀室韋發源地、鄂溫克民族鄉……這些草原文化、森林文化、藏蒙俄文化,在曾經的進程中逐漸演化為歷史的濃縮。當歷史成為一種資源,我們反復咀嚼著,衍生成一種生存及觀念上的依賴。
當歷史被打包、裝飾,貼上標簽價碼,在到處挖掘、方興未艾的旅游中,在忘記歷史是可恥的一遍遍的告誡中,我不知道人們是否真的受到了教育和啟示,還是獲取到一種獵奇的滿足和閑談的資本。而我們這些居于偏遠地區的現代人,又將如何在歷史的蔭澤里,創造屬于當下的個性時代,讓后來者銘記呢?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