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思齊堂

盧光照（1914-2001），字春塘，別號“三不子老人”，生于河南衛輝的一個普通農戶家庭。1932年在河南省立第五師范學校肄業，1934年考入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國畫系，受業于齊白石、溥心畬、黃賓虹諸名家。1937年七七事變，北平淪陷，他投筆從戎，奔赴抗戰前線，參加張自忠所部五十九軍，歷任藝術干事、宣傳隊長、抗敵劇團副團長。1941年，盧光照輾轉各地從事藝術教育工作。1946年任教于國立北平藝專國畫系。新中國成立后，調入人民美術出版社從事美術圖書編輯工作。1975年8月退休后，潛心從事中國畫創作，其畫自成一格。出版有《盧光照畫輯》《盧光照畫集》等。其作品被收錄在《中國現代美術全集》。

盧光照曾是民革中央團結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齊白石藝術研究會會長，北京花鳥畫研究會名譽會長，被稱為北京“齊派四大家”之一。

一

盧光照在北平國立藝專時，成績在全班名列前茅。他喜愛齊白石的寫意花鳥畫法，認為齊白石的畫大氣磅礴，符合他的稟性。齊白石為他手把手示范，指導作畫要領，因此，他的畫技提高得很快，深得老師的贊賞。齊白石甚至給盧光照刻了兩方印章，一方為白文“盧”，一方為朱文“春塘”。一次，盧光照在課堂上畫了一幅《墨竹》，請先生指點，齊老師揮筆在畫上題寫：“光照弟畫此粗葉，有東坡意，乃同校之龍也。”

盧光照與同窗好友謝時尼、雒達共同出版了《三友合集》，畫集作品由白石老人親選，并為畫集撰寫序言、題封簽。序言中說道：“謝時尼、盧光照、雒達二三同學心無妄思、互相研究，其畫故能脫略凡格。即大葉粗枝，皆從苦心得來。三年有成，余勸其試印成集以問人。”

二

盧光照藝專畢業時恰逢七七事變，北平淪陷。盧光照一心抗日，他偷偷告別恩師齊白石，輾轉報名參加五十九軍的隨軍劇團。

盧光照先后任藝術干事、宣傳隊長、抗敵劇團副團長。他負責組織指揮合唱，教唱抗戰的一些歌曲，如《黃河大合唱》《工農兵學商一起來救亡》《畢業歌》等，每次都收到很好的效果。他還根據當時的情況，創作獨幕劇《寒衣》和《清鄉》。盧光照不但是編劇，還是導演，有時還要當演員，他說：“我是河南人，說家鄉話，演個窮苦農民挺合適。”

1941年年初，盧光照離開部隊，先后到四川省立技藝專科學校、廣漢女師、成都女中等校任教，講授國語、音樂和美術課。1945年，盧光照在中蘇文化協會舉辦了個人畫展，齊白石老人知道后，為他的書題寫《光照畫集》，并另紙用篆書寫了“吾賢過我”四個大字。

日本投降后，國立北平藝專復校。1946年，齊白石帶盧光照到徐悲鴻校長在北平東總布胡同的寓所當面推薦他，盧光照被聘在該校任教。

1946年8月至1948年7月，他在藝專教了兩年書，他講課內容充實，語言幽默，深受學生的歡迎。同時，他創作頗豐，作畫三百張，在藝專大禮堂舉行個人畫展。徐悲鴻校長及師生們參觀了畫展，給予很高評價。

1949年年初，張家口解放，盧光照被調到察哈爾省革命干部學校高級班學習，系統接受馬列主義理論和中國共產黨的政策教育。結業后他被派往張家口女子師范學校教書。

盧光照在十多年的從教生涯中，教過小學、中學、師范及藝專，教授國語、繪畫、音樂等課程，培養出很多學生。

三

1950年12月，人民美術出版社籌辦，盧光照被調到該社。人民美術出版社初創時期，主要編輯出版連環畫、年畫、美術技法和資料等普及性的讀物。盧光照負責《連環畫報》的文字編輯工作，承擔選題、聯系作者、審改稿件等任務。1955年3月，他調到圖片畫冊編輯室工作。后來，他又去了中國古典藝術編輯組。

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人民美術出版社進入普及與提高并重的階段，重點編輯出版具有較高專業水平的畫冊及論著，盧光照編輯了《齊白石作品集》。這套巨著分為繪畫、書法篆刻、詩作三大部分。卷首為白石老人親自撰文并手書的序言。盧光照懷著對恩師深厚的愛戴，為老師的這套書精心謀劃，挑選畫作，編纂校訂，傾注心血。這套書受到社會關注，使白石老人的藝術得以廣泛傳播。

盧光照根據自己多年學習積累的資料和繪畫的實際經驗，撰寫了《歷代畫家故事》一書，具體生動地評述了中國古代幾十位畫家的生平活動、逸聞趣事，具有知識性、趣味性、啟迪性和可讀性，很受社會歡迎。

“文革”期間，盧光照下放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此時，他已年過半百，干不了重體力活。連隊讓他和許麟廬同放鴨子。放鴨子看上去似乎是個輕松活，但對于這兩位文化人，并不容易。

鴨子清早放出窩，一百多只爭先恐后地向外跑，你叫它向東，它偏向西，你叫它走田埂，它偏下稻田。他和許麟廬急中生智，把手里帶鏟頭的長竹竿，左右橫下去，像道口的攔路桿似的，一邊走一邊逼鴨子以一條線的隊形前進，果然秩序大佳。時間長了，他們慢慢摸索經驗，養鴨子也成了專家。

那時，我也隨父親在文化部五七干校，曾去過他們放鴨子的西涼湖。他們已經從最初的尷尬狀態中漸漸走出來，雖然他們住的棚子還是茅草搭的，但生活已有所改善。盧光照和許麟廬都是性情中人，注重生活情趣。草棚兩邊，如同對聯一般掛著兩溜甲魚殼。這曾讓我們羨慕不已！后來，他們可以偷閑看書作畫。許麟廬畫鱖魚，兇猛生動；而盧光照的國畫《小魚》和《干校小屋》充滿了情趣。他在《小魚》上題記：“十年動亂期間，余躬耕咸寧干校為鴨倌，以水為屋居，此景習常所見。”

盧光照在中國美術史論方面有深厚的修養，編輯多部美術專著和一大批古典美術畫冊，其中有李浴的《中國美術史綱》、閆麗川的《中國美術史略》、俞劍華的《中國畫論類編》，還有《宋人畫冊》《芥子園畫傳》《唐宋畫家人名辭典》《宋元明清畫家年表》和《中國歷代書畫篆刻家字號索引》等。《宋人畫冊》（與王靖憲合編）1989年獲萊比錫國際圖書藝術展覽會金獎、中國優秀美術圖書獎金獎。《中國畫論類編》1991年獲中國優秀美術圖書獎銅獎。這些巨著的編輯出版，影響深遠，是今天美術學子的必讀圖書，也為他日后的創作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在人美社的資料室中，保留著盧光照1959年用鋼筆寫的《齊白石印譜說明》：“一、這套印譜共三冊（外附邊款拓本一冊），刊印320方；二、這些印均齊白石自刻自存者，現為齊白石紀念館收藏；三、其中‘古潭州人’系李立所刻，‘齊白石金石文字印’‘長沙齊璜白石書畫印’二印系張越承所刻，誤收，‘加我三年成百壽’一印，風格不類齊白石，存疑。”盧光照的細心縝密、一絲不茍的編輯精神可見一斑。

四

每次在人民大會堂開會或看節目，我都要在盧光照繪制的巨幅國畫《千頃藕花送清香》前盤桓。這幅長五米多，高三米多的作品氣勢磅礴，構圖謹嚴，筆斷意連，相互呼應。此畫荷花怒放，葉大如蓋，荷梗如臂，兩只悠然自得的野鴨躍然紙上。

人們都說，教學相長，我以為，編創也可以相長。盧光照在編輯崗位上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在繪畫創作上也自成一家。

自1934年至1957年長達23年的時間里，他經常到齊白石的住所看望，拿著自己的新作，當面聆聽老師的教誨，每次必有新的收獲。吉林美術出版社在出《齊白石繪畫精萃》時，竟然誤把盧光照的作品《燈熒》收編了進去。可見他深得“齊派”大寫意之精華，竟達到亂真的程度。他說：“我的畫，初學時是大氣磅礴的，那是因為是臨老師的樣子。”

1952年，捷克斯洛伐克駐華大使館的文化參贊何德理其卡拜訪齊白石老人，他問齊白石老人：“你得意的弟子畫得最好的是哪幾位？”老人沉默良久，對他說：“有李苦禪、李可染、王雪濤、許麟廬、盧光照……”可見盧光照在齊白石老人心目中的位置。

盧光照的堂號為“思齊堂”，一是懷念恩師，二也有“見賢思齊”之意。齊白石老人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畫在似與不似之間”。盧光照一生遵循老師的教誨。

盧光照從人民美術出版社退休后，全身心地投入花鳥畫的創作中。他雖是白石老人的門生，但能夠博采眾長，從任伯年、吳昌碩、李苦禪等名家的身上汲取養分。在他的作品中既有吳昌碩、李苦禪筆墨的蒼渾潤澤，也有白石老人質樸天真的情趣。他的畫強調內容，強調內心的快樂。在畫冊《盧光照程莉影近作集》中，第一幅《盛荷》，表現的是傳統的荷葉游魚，他是這樣題款的：“魚游荷葉東，魚游荷葉西，魚游荷葉南，魚游荷葉北，此魚之樂也，余之心情舒暢不亞于魚，故每喜畫此。”他表現的是魚樂，更是自己內心的快樂，而且希望將這種快樂帶給讀者。

盧光照不求形似，但求其意，可謂“得意忘形”。不論是荷，還是藤蘿，不論是八哥，還是游魚，都在強調其特質，而非形態。他又在所畫《貓雀圖》上題道：“畫不在形似，重在神肖。若斤斤于形似，假照相機可耳，何必繪畫哉！”他筆下的貓厚重洗練，貓尾以濃墨一揮而就，省去不必要的細節，把貓天真有趣的神態表現得一覽無余。

盧光照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大寫意風格。他認為：“佳作來自認真與隨意之間，認真易板，隨意則率，欲不板不率難矣哉。”

五

盧光照的別號叫“三不子老人”。三不子，即：不擺架子，不充殼子，不當孫子。充殼子是四川話，不懂裝懂叫充殼子。即不擺架子，不做不懂裝懂的事，不卑躬屈節。他在畫作上常題有“三不子老人盧光照”。他認為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實實作畫。他認為畫品即人品。他在一幅《蓮實》上題道：“君愛蓮有花，我愛蓮有實，耍花腔不如老老實實，質之天下正人君子以為然否？”這就是盧光照的處世哲學。

盧光照性情豁達，他有一方“一錢不值，萬錢不賣”的閑章，表達了自己對藝術與金錢的看法。他在一幅《老來紅》的畫上題字：“人生不滿百，知足便無憂。欲壑本難平，攀比增人愁。紅顏來去匆，莫負少年頭。”這種無功利目的的藝術探索，使盧光照的作品格調高尚，讓人們得到藝術享受，也為后人提供了思考。

盧光照晚年經常參加社會活動和公益事業，被國務院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他每年都參加由中共中央統戰部和國務院辦公廳舉辦的有黨和國家領導人出席的春節、中秋節招待會。多年來，他曾為中南海、人民大會堂、毛主席紀念堂、天安門城樓等處創作特大幅花鳥畫。他還主動為盧溝橋抗日戰爭紀念館，為修復長城，為殘疾人基金會、亞運會、臺灣海基會，為香港、澳門回歸等作畫捐獻，以表達熱愛祖國的一片赤誠。他的作品《大展鴻圖》《松鷹》《雞冠花雄雞》作為國家禮品，分別贈送給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海部俊樹，愛爾蘭前總統帕特里克·希勒里。他的作品榮獲日本富士美術金獎，被聘為日本國際藝術協會評審。

盧光照先生多次在海內外舉行個展和聯展。1997年5月，他在中國美術館舉行大型個人畫展，王光英、何魯麗、萬國全等國家領導人和書畫界同人出席，盛況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