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和萊蒙托夫是俄羅斯著名的詩人,關于他們的詩歌最早的漢譯,目前主要有二說:
1.孫依我是普希金詩歌最早的譯者。“我所查到的最早的一首譯成漢文的普希金抒情詩是孫依我譯的《致詩人》,發表在《文學周報》1927年第4卷第18期。從1837年普希金逝世,到他的抒情詩的第1首譯文在我國發表,相隔整整90個年頭?!保R祖毅等:《中國翻譯通史》第二卷)
2.李秉之是萊蒙托夫詩歌最早的譯者?!?925年12月由李秉之選譯、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俄羅斯名著》(第1章)中,收入‘列芒訖夫’的詩《歌士》,這是中國讀者第一次讀到萊蒙托夫詩歌的中譯……”(謝天振、查明建:《中國現代翻譯文學史》)
以筆者之見,上述觀點有待商榷。在此,筆者拋磚引玉,以就教于行家。
普希金詩歌的漢譯
中國翻譯界將普希金小說作為首譯對象,但并不是說,在20世紀初至20年代中期普希金的詩歌沒有任何中譯文字。從筆者掌握的史料看,普希金詩歌在中國經歷了一個從斷片的詩歌至完整的一首詩歌翻譯的過程。
1907年7月,吳梼翻譯契訶夫的小說《黑衣教士》第一章有這樣的文字:“他看著丹霞的面顏,嘴里吟著布希根詩句一節道:‘吾雖至于狂癇兮,不能禁愛憐戀人之思!’”這是源自普希金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詩句,也是目前我們所知的普希金詩歌最早的漢譯文字。從這層意義上說,吳梼譯出的普希金的詩句具有開創性的意義。
在我國早期翻譯的普希金詩歌文獻中,陳嘏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譯者。我們知道,1915年至1916年出版的《新青年》雜志,刊登了他從英文轉譯的屠格涅夫的小說《春潮》和《初戀》。屠格涅夫為了塑造主人公的形象,小說多處的情節曾援引普希金的詩歌。遺憾的是,由于陳嘏不熟悉俄羅斯文學,再加上他在翻譯過程中大量的刪節,屠格涅夫小說《春潮》和《初戀》中出現的普希金詩句幾乎蕩然無存。目前我們所能看到有關普希金的詩句主要出自《初戀》,相應的陳嘏譯本有這樣的文字:“吾讀香艷詩一首佳乎,余承命朗誦《喬嘉岡上行》一章以應之。至‘此心唯識愛’(That the heart cannotchoose but love)句,姑娘反復數誦?!?/p>
陳嘏的譯文是文言文,采用譯述手法。倘若我們對照從俄文譯出的本子,則可見陳嘏譯文中有的情節和文字內容與原作相差甚大。而且,由于屠格涅夫在該小說中沒有說明主人公朗誦的詩歌來自哪個作家,因此,陳嘏也無法知道“普希金”。我們在《新青年》中讀到陳嘏的譯文,也很難立刻判斷出它們出自普希金的詩句,因為在翻譯的過程中,有的詩句已被他全刪了。而“此心唯識愛”一句,實為普希金詩歌中難得的詩句?!按诵奈ㄗR愛”一句,查良錚譯為“它不可能不去愛戀”,而蕭珊將之譯為“它要不愛也不可能”。(智量:《屠格涅夫愛情小說》)
繼陳嘏之后,茅盾是我國第三個翻譯普希金詩歌的人。1922年,茅盾在《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九號上發表《自由創作與尊重個性》。文中摘譯了魏列薩耶夫(B.B.Bepecaeb,1867-1945)的《甚么是作文藝家必須的條件》一段文字:
普希金卻相反,他在詩里說:
不為著生活的驚擾,
不為著新欲,更不為著戰斗,
我們生來為著靈化,
為著甜蜜的聲音和詞。(《茅盾全集》第十八卷中國文論一集)茅盾在此不是為了翻譯普希金的詩歌而翻譯的,他想表達的是:“創造的自由該得尊重”;“尊重自己的創造自由,先得尊重別人的創造自由”。他將魏列薩耶夫的話,作為激勵五四文學家們進行創作的箴言。
那么,魏列薩耶夫援引的普希金的詩句出自哪首詩歌呢?據筆者考證,它源自普希金1828年創作的《詩人和群眾》。此詩是要求普希金寫道德教誨的答復,表達了詩人為全人類謳歌自由,為“人民的安寧和自由而謳歌”的美好理想,同時也反映出作家創作自由的一種思想。這一思想符合茅盾所提倡的新文學運動中作家創作自由的觀點,因而被茅盾采用。應當說,思想的巧合是茅盾翻譯的直接原因。
如果說茅盾僅僅譯出了普希金的片段詩文,那么,陸士鈺翻譯普希金的《感嘆》則是第一首完整的中譯文詩歌。該詩刊登于1925年5月29日出版的《晨報副刊》,全詩如下:
我曾沿著人煙稠密的街道,
走向那市聲嘈雜的寺院,
坐在倜儻的青年堆中,縱談,——
往事一閃,我心顫抖了。
我泫然道:人生如飛行之矢,
聚會的我們,
終將踏進陰森的墓門,
人們呵!剎那間死神將臨。
我羨慕橡樹的長壽,
尊他為森林的鼻祖,
我身腐了,森森的他,
未損昔時一些的榮華。
我撫摸童稚的時候,
凄然地想:寬恕我吧!
不能和你爭雄了:
時光急促地鞭策著我,——你正開著燦爛的花兒。
一陣恐怖的幻想,
引我整天整年地顫抖,
輾轉地思索:
將來命運的終宿。
我的終宿到底在哪里?
戰死沙場,客死遠道,魂歸碧浪?
或近鄰的山塢,
即我葬身的墳墓?
聲息全無的死尸,
任何地都可腐埋,
但心戀著故鄉,
愿長眠在慈母的懷里。
陰沉沉的墓旁,
創造了新新的世界,
冷淡的生活的花兒,
亦將永遠地燦爛地開著。
此篇寫于1829年,查良錚譯為《每當我在喧嘩的市街漫步》(查良錚譯:《普希金抒情詩選》),原為一首無名詩,現通常以該詩的第一句“врожули я вдоль улиц шумньгх”(A.C.лушкин《Cтихотворения》)作為詩名。顯然,陸士鈺將此詩改了名。另外,1925年10月17日《晨報副刊》登載了契訶夫的小說《天鵝哀歌》,其中也有普希金的如下一段詩文:
兇惡的伊凡的陰影,現在歸回,
藉著我的嘴唇,煽起來反抗:
我是那死的低未提瑞!
在熱陷中,我要布瑞司死于他的寶座之上。
夠了!人將不能看見皇帝的后輩,
對著倨驕的波蘭女王下跪!
這是契訶夫取自普希金的歷史劇《鮑里斯·戈都諾夫》的詩句。關于這段詩的翻譯,焦菊隱在譯文中寫的“一斷胡話”中如是說道:“文中普希金的一節詩又是煩張士雋這個也有些孤寂的人替我依原韻腳譯的?!?/p>
萊蒙托夫的第一首漢譯詩歌
陸士鈺翻譯的萊蒙托夫的詩是《高架索小曲》,刊登在《晨報副鐫》1924年9月1日第3-4版,當時作者的譯名為“烈爾蒙托夫”,譯文如下:
睡喲,我的美麗的姣幾,
巴亞士克——巴亞。
皎皎的月,悄悄地
照臨著你的搖籃,
我滔滔地講著故事,
唱著睡歌;
你微微地入睡,緊閉著雙眸,
巴亞士克——巴亞。
巖石間的特蓮河,潺潺地流著,
閃爍著洶涌的銀波;
殘酷的漁翁,踽踽在巖岸上,
磨他光芒的寶劍;
但你的父親——年老勇士,
血戰在沙場;
睡喲,寶貝,賜你安眠,
巴亞士克——巴亞。
這首詩譯于1923年8月7日,原本取自1889年圣彼得堡出版的《萊蒙托夫全集》。它描寫了一個溫柔、善良的哥薩克婦女的形象,歌頌了母愛的偉大和崇高,也寄托了母親對兒子的美好希望。譯者看到的是這首詩歌中充盈著的一種反抗、奮斗的精神。他在“譯后志”稱萊蒙托夫“實是一個文學中的革命,造成了俄國的浪漫主義者,而其作品中具有奮斗反抗的精神,所以我們讀他的作品,能激起我們反抗現實社會的陰暗”。他還寫道:“關于他的傳略及批評他的作品,鄭振鐸先生等在《小說月報》俄國文學研究號及鄭振鐸先生編的《俄國文學史略》上說的甚詳,似用不著我來多嘴了?!薄八髌纷g成中文者,寥寥無幾。”陸士鈺對那時我國翻譯和研究萊蒙托夫情況的熟悉也由此可見一斑。
譯者陸士鈺,如今也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從《魯迅日記》中筆者了解到,陸士鈺曾與魯迅有過交往。1925年3月28日《魯迅日記》寫道:“夜劉弄潮來。有麟、崇軒、陸士鈺來?!标懯库曔€與項拙(亦愚)、胡也頻(崇軒)、江震亞和荊有麟一起擔任過(《民眾文藝周刊》編輯。
結語
從當時《晨報副刊》所載楊鴻烈的《中國詩學大綱》、郁達夫的《詩的內容》、王統照的《關于譯詩的答復》、尤卿譯Allen Poe的詩歌《安娜伯爾黎》、旦如譯Sara Teasada的詩歌《愛歌集選譯》等詩文來看,中國文壇正從事詩歌的創作和研究,外國詩歌成為中國新詩創作的借鑒和參照。陸士鈺迎合了這一時代的潮流,是我國完整翻譯普希金和萊蒙托夫詩歌的第一人,所譯的《感嘆》和《高架素小曲》具有首譯之功,無論在中國俄羅斯文學翻譯史,還是在俄蘇文學研究史上,均具有獨特的地位和意義。這正是當今中國俄羅斯文學界不該忘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