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在中國歷史長河中,是一種很特別的文化符號。它的象征意義,遠非一般夏商周青銅彝器所能比擬。從“一言九鼎”“問鼎中原”這樣的成語中,我們還依稀可見九鼎在國人心目中所形成的至高無上的影子。
九鼎,因象征國家權力,即古代王權,曾經具有非凡的分量,以致古往今來,圍繞九鼎衍生出了許多令人回味的歷史典故,甚至演繹出一幕幕歷史鬧劇。九鼎無論作為實物還是作為象征符號,其所受到的尊崇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鼎本為實用炊器,在距今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晚期,先民已廣泛使用陶鼎作烹煮食物之具。進入夏商以后,鼎成為最重要的禮器,不僅有陶鼎,還出現了青銅鼎。列鼎數量多寡,表明使用者地位等級高低。代表等級之列鼎一般為奇數。在周禮中,通常認為天子可用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用三鼎或一鼎。《公羊傳·桓公二年》:“宋始以不義取之,故謂之郜鼎。”何休注:“禮祭:天子九鼎,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
鼎本身還具有革故鼎新的意義。《易·鼎》云:“鼎,象也。”王弼注:“法象也。”孔穎達正義:“明鼎有烹飪成新之法象也。”
列鼎制度規定了王者用九鼎的特權,而革故鼎新又為鼎增添了體現天道變遷的隱喻。由此形成專門鑄九鼎以象征王權的歷史現象,就不足為奇了。
鑄九鼎始于何時?一說大禹時“九牧貢金為鼎,故稱九鼎,其實一鼎”,見《尚書·召誥》孔穎達疏。然而此解甚謬,不足為據;并且稱九鼎實為用九州之牧所貢青銅鑄為一鼎,亦屬臆測。“禹作九鼎”是歷代相沿的傳說,大約是承襲《史記·孝武本紀》“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之說。實則現在所見最早記錄九鼎來源的文獻《左傳·宣公三年》中,并未提大禹鑄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魎。”這段文字只說夏代鑄鼎,鼎上有九州圖像。它倒也表明鼎象征九州,從而也象征王權;并通過用鼎祭祀,以驅邪避害,讓九州之民敬畏。這段文字并未明說是夏代哪個帝王所鑄。最早言及鑄九鼎之人的文獻見《墨子·耕柱》:“昔者夏后開使蜚廉采金于山川,而陶鑄之于昆吾……九鼎既成……”“夏后開”即夏禹之子夏啟。則始鑄九鼎者應是啟而非禹。然而從現代考古看,青銅鑄造在夏代尚屬草創,到商代技術方臻成熟。至今所見夏代青銅器均較簡陋,青銅鼎則更未曾發現,因而商王的九鼎是否來自夏朝,尚可存疑。商代祭祀王后的“后母戊鼎”(舊稱“司母戊鼎”)重達875公斤,作為國家重器的九鼎在規制上無疑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左傳·宣公三年》王孫滿稱運輸一鼎須用九萬人看,雖不免夸張,卻也可想見其鼎之大了。而夏代尚沒有能力鑄出那樣的巨型禮器。因此,傳說時代的禹鑄九鼎或啟鑄九鼎,終為傳說,未必可信。言商代始鑄九鼎,應是比較接近實際的。
歷代文獻均謂九鼎系夏、商、周三代相傳。《左傳·宣公三年》載:“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商紂暴虐,鼎遷于周。”《墨子·耕柱》亦云:“九鼎既成,遷于三國。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代是否已鑄九鼎,前已辨析。商代象征王權的鼎移遷于周,則見于多種文獻。《逸周書·世俘》載武王克商后“薦俘殷王鼎……告天宗上帝”,獲取了“王鼎”,須舉行告天宗上帝儀式,可見此事非同尋常,有朝代更替的象征性。《尚書·召誥序》“成王在豐欲宅洛邑”,孔安國注:“武王克商,遷九鼎于洛邑,欲以為都。”
周之九鼎,一直也為列國所覬覦。前引《左傳》文又云:公元前606年,楚莊王到洛水,“觀兵于周疆”,向周朝“問鼎之大小輕重”。杜預注:“是欲逼周取天下。”雖然楚莊王稱“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意思是鑄九鼎輕而易舉,用楚國人做帶鉤的一部分銅,就可鑄成。但誰都知道,自鑄九鼎與三代所傳九鼎的象征意義是不同的,擁有三代傳承的九鼎才具有號召力。因此,列強都有強烈的問鼎野心。到戰國時期,圍繞九鼎發生了更多爭斗。《戰國策·東周》:“秦興師臨周而求九鼎。”這是周顯王時(前368年~前321年)的事,而其時齊、楚、魏均謀奪九鼎。同書《西周》即有“齊秦恐楚之取九鼎也”的記述。又同書《秦策》:張儀勸秦攻周奪鼎,“據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這是秦惠王時(前337年~前311年)的事。擁有九鼎便可號令天下,話說得相當直白。可知當時周鼎岌岌可危。
關于周鼎后來的下落,“史記·封禪書》載兩種說法:“秦滅周,周之九鼎入于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沒于泗水彭城下。”即一說秦昭王滅周,遷九鼎入秦。此說又見于《漢書·地理志》:“(秦)昭王開巴蜀,滅周,取九鼎。”同書《五行志》也載:“秦遂滅周,而取九鼎。”而另一說法則稱九鼎沉入泗水,后世不復得見。從《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記始皇二十八年“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沒水求之,弗得”來看,周之九鼎應當未曾人秦。《史記·孝武本紀》又載:“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淪伏而不見。”東漢王充在《論衡·儒增》中也認為:“昭王三世得始皇帝,秦無危亂之禍,鼎不宜亡,亡時殆在周。”《漢書·郊祀志上》“鼎淪沒于泗水彭城下”王謙之補注引沈欽韓考證說:“九鼎之亡,周自亡之。虞大國之數,甘心也。為宗社之殃,又當困乏時,銷毀為貨,謬云鼎亡耳。”沈說有理,惜無文獻佐證。后來屢有水中發現古鼎之事,世人總試圖與淪沒干泗水的九鼎相關聯。漢武帝時,汾陰出土古鼎。《孝武本紀》張守節正義附會說:“鼎雖淪泗水,逢圣興起,故出汾陰。”此實為荒誕之說。而九鼎不知所終,則是確實的了。
由上可知周亡后,九鼎不知下落。
古人認為,“鼎者,宗廟之寶器也。宗廟將廢,寶鼎將遷”(《漢書·五行志》)。因而擁有九鼎成為后代許多帝王的夢想。因為它象征著王權的正統性,象征著天帝授予王權。后世有的帝王熱衷于重鑄九鼎,也就不足為奇了。
南朝梁何胤曾上鑄九鼎之議,稱“鼎者神器,有國所先”,但未實現。唐代武則天為證明武周為天下之正統,新鑄了九鼎。萬歲通天元年,“鑄銅為九州鼎,既成,置于明堂之庭,各依方位列焉”。用唐代度量衡衡量,其中神州鼎高“一丈八尺”,其余八州之鼎高“一丈四尺”,共用銅“五十六萬七百一十二斤”。“鼎成,自玄武門曳人”,動用十余萬宿衛兵,以及大牛、白象等,可見器形之大。武則天還因“九鼎初成,大赦,改元為神功”。可見九鼎與天命、神功的關聯,也就是說,用“九鼎”象征君權神授。唐人“天地塵昏九鼎危,大貂曾出武侯師”的詩句,也反映了九鼎與國家相關聯的意義。
《宋史·五行志四》也載宋徽宗鑄九鼎以示八方來朝:“崇寧四年三月,鑄九鼎,用金甚厚,取九州水土內鼎中。既奉安于九成宮,車駕臨幸,遍禮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不久即發生“靖康之難”,九鼎與其他祭器、八實、圭璧等國家重器一起,悉被金兵洗劫一空,北宋二帝也蒙塵北去。九鼎沒有給這個王朝帶來護佑與吉祥。
想不到,到民國時也曾發生鑄九鼎鬧劇。1943年年初,英美等國希望中國加大抗戰力度,乃宣布放棄百年來不平等條約,中國收回租界。這對國統區人民來說是個喜訊。而某些國民黨人將此歸功于蔣介石個人,當年2月28日“中央社訊”就報道了《鑄九鼎呈獻總裁》,以歌功頌德。顧頡剛奉命撰《九鼎銘》:“于維總裁,允文允武。親仁善鄰,罔或御侮……獻茲九鼎,寶于萬古。”此事引來多方非議。陳寅恪即有詩嘲曰:“九鼎銘詞爭頌德,百年粗糲總傷貧。”當九鼎鑄成將行典禮時,頗感尷尬的蔣介石不得不作罷,這場獻九鼎鬧劇也就草草收場了。那套所謂九鼎后也不知下落。
當代盛世,在國家夏商周斷代工程推動下,依據商周青銅鼎風格復原了中華九鼎。其形制為一圓鼎、八方鼎,其中圓鼎高99.9厘米,方鼎高66.6厘米,分別代表豫、梁、冀、兗、青、徐、揚、荊、雍九州。但它只是一種展示華夏文明的文化符號,不再像古代九鼎那樣有立國重器的象征性。該九鼎于2006年5月正式在國家博物館展出,此后在該館永久保存。
所謂三代承傳的九鼎,已堙沒在歷史的塵埃中,而九鼎蘊含的文化內涵,猶可從駱賓王的詩句中感受到那永恒的震撼力:“封疆恢霸道,問鼎競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