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波伏瓦是一個敢于與薩特一樣自由的人,她的光芒像薩特一樣耀眼。她的《第二性》是世界婦女的教科書。她的生活方式曾經引起軒然大波,但這正是她想要的。她的一生是擁擠的,比如盧浮宮的藏品,太滿了。無論有多少人性的不堪,波伏瓦的故事終究是偉大的。他們的墓碑前沒有鮮花。我把一張巴黎的地鐵車票放在他們的碑前,意思是:我來過了。
淳子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文藝編輯,張愛玲研究專家,復旦大學海派文學研究社副社長。上海廣播電視臺主持人。著作及演講遍布兩岸三地及東南亞華文地區。在中央電視臺、鳳凰衛視、香港TVB、江蘇教育電視臺、安徽電視臺、北京衛視等媒體主講海派民國文化超過一百集,并多次獲獎。先后出版了《點點胭脂紅》、《上海才子》、《上海格調》、《民國瑣事》、《她的城,張愛玲地圖》等著作以及劇本六百萬字。
因為時差,很早就起來了。
乞丐還蜷縮在門洞里。地上滿是鴿子糞。五月的巴黎,依舊是冷。我像一個夢游者。
我去蒙巴那斯墓園。
門房是一個健壯的中年男子。他問我要不要雨傘,因為忽然下起了雨。
打著傘,走在長長的林蔭道上,徐志摩的詩,驀然的,來到了唇邊:
“這幾天連綿的雨,外加風,
弄得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寫此詩,徐志摩用的筆名是“鶴”。如同一個生命的伏筆,以后,飛機失事,他如鶴一般遠去。
找《情人》作者杜拉絲的碑頗費了一點時間。因為簡單得不可思議,只有“D.M”兩個字母。
杜拉絲是一個時代女性感情方式的書簽,她一直讓女人對愛情永不停歇。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貌。”
這是杜拉絲晚年小說《情人》里的一段話。
一些事已經忘了,一些情已經淡去了,一些人的面容已經模糊不清了,但是,始終記得這樣的句子,一輩子。
杜拉絲注定是孤獨的。對付孤獨,她的方式是酗酒。
大學畢業以后,不再讀《麥田守望者》了,可是一直在讀杜拉絲。她的文字背后,有一種不可復制的悲涼。
波伏瓦的墓碑在墓園高大的圍墻邊上。圍墻上,爬滿了綠藤。1986年,波伏瓦死于肺氣腫。5千多人跟隨她的靈車進入蒙巴那斯,她的骨灰被安放在薩特的旁邊。
我在蒙巴那斯的書店買過她的一張明信片。她扎了一塊頭巾,在面包店里買法國長棍。那個時候,她已經老了,身邊的薩特看上去更老。
我找到了他們經常去的雙偶咖啡館。
遇見好心情,薩特或者波伏瓦會在這里吃上一頓奢侈的午餐,喝掉一瓶香檳酒。當然,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在這里要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然后,他們分開,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這是他們的約定:保持彼此的獨立和自由。
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巴黎貼出海報,向18-40歲之間的男子發布動員令。下午,薩特準備好了行裝。凌晨三點,鬧鐘大作。薩特和波伏瓦迅速穿好衣服,背起背包,去了圓頂咖啡館。他們在陽臺上坐下,點了咖啡。
薩特決定乘7點50分的火車離去。整個事情透著卡夫卡式的恐怖。沒有人來接薩特,好像他是自愿離開的。他們又去喝了一杯咖啡。
薩特走了。巴黎城里只剩下婦女、老人和孩子。波伏瓦每天在花神咖啡館里給薩特寫信。
波伏瓦在信里說:“歷史把我撕碎了,撕成了碎片。”
警報響了,波伏瓦并不躲避,站在地下掩體的臺階上。等警報一結束,立即回到咖啡桌前,繼續寫作。
波伏瓦是一個敢于與薩特一樣自由的人,她的光芒像薩特一樣耀眼。她的《第二性》是世界婦女的教科書。她的生活方式曾經引起軒然大波,但這正是她想要的。她的一生是擁擠的,比如盧浮宮的藏品,太滿了。無論有多少人性的不堪,波伏瓦的故事終究是偉大的。
他們的墓碑前沒有鮮花。我把一張巴黎的地鐵車票放在他們的碑前,意思是:我來過了。
書攤上,還買過“香頌女王”Edith Piaf 的明信片,她坐在車上,依在一個男人的臂彎里,微風把她的頭發吹到了耳朵后面。深夜,她出生在巴黎大街的一盞煤油燈下。《玫瑰人生》是她的標簽。電影《拯救大兵瑞恩》片尾,坦克戰前夕,官兵沉醉于Edith Piaf的歌聲中。
她的葬禮譬如國葬。她的棺槨不在這里,在拉雪茲公墓。
蒙巴那斯還有一位女神,人們叫她KIKI,她是演員,是模特,是歌星,是巴黎夜生活的頂梁柱,是藝術家們的情人或者靈感,或者激情。蒙巴那斯是一個時代的象征,KIKI是參與者,也是見證人。海明威說:“她對蒙巴那斯時代的主宰,遠遠勝過維多利亞女王對維多利亞時代的主宰。”她自殺過的,但是還是活了下來。找不到她的墓碑。守園人告訴我,她被葬在巴黎的貧民墓地。
終于找到畫家潘玉良的墓。
蒙巴那斯墓園七區,潘玉良最后的歸宿。她曾經和我同住一個城。在這個城里,她從青樓女子蛻變成藝術家、大學教授。她以為自己已經鳳凰涅槃了,可是舊的道德不放過她。她回來,又離開,因為妓女的過去如同刺青,擦不掉了。為了尊嚴,她自我放逐。她勇敢,但是半新半舊。她一直保留著夫姓。墓碑上,還是“潘張玉良”。她感激娶她的潘贊化。
王守義,一個在巴黎開餐館的老板。像中國武俠小說里的義士,盡心盡力地照拂著潘玉良。潘玉良買不起顏料,王守義從抽屜數出一點錢,叫店里的伙計買了送過去。他為她買下了這塊墓地,又把她葬在這里。
在墓園檔案資料里,看見王守義購買墓地時的簽字,很大的三個字,用了毛筆寫,中規中矩的漢魏。坐在碑前,沒有話說,也無須說話。光亮一點一點落下去。我還坐在那里,我想陪陪這顆孤單的魂靈。
守園人問:“她是你的親人嗎?”
我點點頭。
守園人又問:“你還好吧?”
我又點頭。
是的,我很好,我在這里,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也還知道眼淚的味道。真的很好。
我要走了。下一次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
摸索許久,找出一管金筒口紅。
我把口紅放在潘玉良的名字下面,祈愿這殷紅是她的最初也是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