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誰更可能被感動呢?應該是人,應該是生生不息、永遠生長著的人。物和人不一樣的是,物只有一個去向,那就是未來,而人生來就有兩個去向,一個是未來,一個是過去。人的生命缺乏厚度,缺乏數(shù)百上千年的厚度,所以人總會被往事和文物感動,總是被過去感動。那天上午在福佑路地攤,我被這個小碗感動,感動得莫名其妙。現(xiàn)在想來,感動的正是突如其來的過去。
陳鵬舉
上海市收藏鑒賞家協(xié)會執(zhí)行會長。曾任《解放日報》“文博”版主編15年,并撰寫個人專欄《文博斷想》15年。現(xiàn)為《新聞晨報》藝術文玩版撰寫個人專欄《陳言錄》。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上海詩詞學會常務副會長,《上海詩詞》叢書主編,復旦大學《詩鐸》叢書副主編。
著有《文博斷想全集》(卷一)、(卷二),《陳注唐詩三百首》。編有《文博叢書六種》、《過眼叢書》。
十幾年前,見到一個宋影青小碗,猛然間一陣感動。八百年前先人制作和日常陪伴的器物,就這樣不期而然地來在了跟前,來在了掌上。這是一個巴掌大的斗笠碗,高足胎底,口沿是六瓣蓮花狀,靈秀中可見骨力和格局。這是宋代的樣子,宋人的樣子。這碗胎細釉純,陽光下天青色的釉澤,影影綽綽,這也是宋代和宋人才有的情致,和之前隆重表達過的唐代和唐人的美滿和繁華,造成了夏秋之交的造化景象。還有影青里的些許褐點,是柴窯燒制時散落的零星煙灰,這也是宋代和宋人所有的塵世氤氳。物和人一樣,也有修養(yǎng)和閱歷,也有振奮和迷茫。歲月真是那么容易和那么不容易地流淌過去了?這個和王安石、蘇東坡,或者是陸游、李清照共同享受過陽光和流水的小碗,竟然那么可以擁有冗長的生命?圍繞這個碗的所有人事和經(jīng)歷,其實已無從考證,至多是一些不免被有心和無心渲染的一點故事。只是歲月是不能無視的,歲月的影子和聲響明明白白地傳遞到了今生。人只能活很短的時間,甚至很難活過一個世紀,而這個小小的碗,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八個世紀。和這個小碗面面相覷,是誰更可能被感動呢?應該是人,應該是生生不息、永遠生長著的人。物和人不一樣的是,物只有一個去向,那就是未來,而人生來就有兩個去向,一個是未來,一個是過去。人的生命缺乏厚度,缺乏數(shù)百上千年的厚度,所以人總會被往事和文物感動,總是被過去感動。那天上午在福佑路地攤,我被這個小碗感動,感動得莫名其妙。現(xiàn)在想來,感動的正是突如其來的過去。
幾年前在上海博物館,見到北京故宮收藏的西晉陸機的《平復帖》,一種感動不可言說。《平復帖》是至今存在的年份最久的紙本書法真跡,而且是歷史上杰出文人的手跡。此外,《平復帖》還有兩點讓人心潮澎湃。一是從文字內容上看,《平復帖》毫無廟堂堂皇氣息,說了些平凡人事,文字人情盎然。二是從書法上看,《平復帖》讓人看到了字的本相,忽然明白了書法原來可以這樣直抵人心。《平復帖》的書寫,離今天已經(jīng)1700多年了。陸機是文學史上第一篇文學評論《文賦》的作者。他寫的這個被后世定名為“平復帖”的給友人的書札,縱23.8厘米,橫20.5厘米,九行,86字。書札大意是說,賀循身體多病,難以痊愈,能夠維持現(xiàn)狀已經(jīng)可慶,又有子侍奉,可以無憂了。吳子楊以前曾來過,我未重視他。現(xiàn)在要西去了,又來相見,他的威儀舉動,有一種軒昂的美。夏伯榮因寇亂阻隔,沒有消息。《平復帖》的字,是用一支禿筆寫在麻紙上的,和內容一樣,寥落淡然,連綿難辨。這字,歷來被歸屬在草隸。其實還是王僧虔說得好:“吳士書也,無以校其多少。”《平復帖》里彌漫的是吳地和民間的書寫天趣,而這種天趣,曾經(jīng)和中國文化的本原寫意、含蓄、淡定、溫文如此接近和相通。可惜這種書法的真正美感和歲月漸行漸遠,到了今天,已經(jīng)被普遍感覺陌生了。王羲之是書圣,可惜他的真跡無一留傳下來。陸機大抵在王羲之之前50年,應該是同時代的人,《平復帖》讓人驚心動魄,就這點來說,也是在情在理的。
當然也有今天的事物會讓人心生感動,譬如前些天見到的重建的寶山寺。這座今天看起來注定要傳世的重建的寶山寺在寶山羅店鎮(zhèn),寺的南面有一條寬寬的河流,河流上有一座長橋。整個寺院的殿宇建筑為晚唐風格,花梨木原木建筑。所用的風鈴、鋪獸等銅件,都開模特制。還有琉璃瓦,蒼南專制的瓷化青灰色。二十幾畝占地,寺院的殿宇不求大,而是求合適,在海汽云水中間,造出寬余和安詳?shù)那宸諄怼D翘彀恚﹃栂旅孀哌M殿宇的深處。緩緩向上的石階盡頭,是建成好幾年的大殿。唐代渾樸和沉穩(wěn)的氣宇,紅花梨木漸漸沉凝的色澤,僅一種建筑意義上的大美,就讓人生出感動。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木榫結構的建筑,千百年里擔當過一代代人的心儀和青睞。中國的山水和人心太美,自然需要這樣深情的空間去映襯和安置。也是這個原因,梁思成和林徽因會因為尋找唐以來的建筑,堅守著自己的尊嚴和流逝了自己美麗的生命。在今天,這樣的建筑好比大海的潮音和云中的海市。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里,前些年豫園出現(xiàn)一座楠木建造的涵碧樓,好像粲然夢想。上海寶山寺重建了近五年,城里人大多不知道,當事人這樣的靜氣和定力,在今天是少見的。據(jù)說重建寶山寺的決心里面,還有個把它建成傳世文物。不但是出家人,而且要讓所有的人都珍惜它的心愿。在花梨木屑染成滿地紅泥的殿宇之間,沒理由不信這個心愿不能實現(xiàn)。因為心愿,總是在感動中成長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