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見南子”是大家十分熟悉的歷史故事,我們在探討孔子的時候,也時常喜歡就此事來非難孔子。其實我們對此事多所誤解,孔子雖然見過南子,但是這并不能說明什么。
“子見南子”一事,自古以來就受到很多人的關注。一部分人為了還孔子清白,“多角度全方面”地進行釋證,或欲求此事件的合禮性,亦或證明這原本就是子虛無有的事情;而另一部分人則更是激進,不僅“毫無疑問地確定此事的真實性”,更有涂油抹粉之勢。最具代表性的事件莫過于上世紀二十年代末,曲阜第二師范演出林語堂改編的《子見南子》的獨幕劇。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非此即彼,他們既不刻意捧高孔子,也不去踐踏孔圣人的尊嚴,而是從人性化的角度出發(fā),盡全力去還原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
關于“子見南子”,最早見于《論語·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日:‘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對于此句的解釋,歷代儒者可謂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例如唐代韓愈將“否”釋為“否極泰來之否”;亦有楊用修、蔡謨等將“矢”字訓為“直述”之意的;同時,也有對“厭”字重新進行注釋的,將其解釋為“壓塞、壓制、堵塞”,或者為“擾亂、夢魘、做惡夢”,到趙翼在《陔余叢考》中說:“《論語》惟子見南子一章最不可解,”甚至胡適在評崔述的《考信錄》中也認為“其先信而后考”。古人解釋,都難以避免受個人感情的影響,或維護,或損貶。對于此事的記載,筆者認為還要進行更為全面的考察,還原歷史真相。
根據(jù)歷來的爭議,我們首先必須要搞清楚以下幾個問題。
南子是誰?或者有無其人?據(jù)《左傳》杜預注,南子是宋人,早年就跟宋公子朝有染。嫁到衛(wèi)國后仍與之私通,穢名遠播。然而,對此事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認為,南子根本不是衛(wèi)夫人。宋人孫奕的《履齋示兒編》稱南子乃是季孫氏的家臣、后來占據(jù)費邑以叛季氏的南蒯,孔子去見他就像去見另一位叛臣公山弗擾一樣,自然就引起了“子路不說”。但是,王應麟在《困學紀聞》中駁斥說:“以《傳》考之,昭公十二年南蒯叛,孔子年方二十有二,子路少孔子九歲,年方十三,其說鑿而不通矣。”如此說來,南子為南蒯說即不攻自破。
孔子到底有沒有見南子?孔子未見南子之說見于《孔叢子》記平原君與子高的談話。平原君問子高,你先君真的見過衛(wèi)夫人南子嗎?子高答云:“先君在衛(wèi),衛(wèi)君問軍旅焉。問不已,攝駕而去。衛(wèi)君請見猶不能終,何夫人之能覿乎?”子高引《論語·衛(wèi)靈公》來推斷孔子未見南子,理由似乎是充分的。但是,子高用《衛(wèi)靈公》篇的記述,來推翻另一篇《雍也》篇的記述,從而形成了一種交錯反證。因為持不同意見的人也可以反過來,用后者推翻前者。漢代關于子見南子的記載頗多,有《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家語》、《法言五百家》、《灘南子泰族篇》、《鹽鐵論論儒篇》、《論衡問孔篇》等,倘無力證是不能將這些著作中有關子見南子的記載抹去的。
首先許多儒者否定“仕于其國見其小君之禮”,即“在某國當官,一定要拜見國君夫人。”如《四書改錯》指出:“古并無仕于其國見其小君之禮,遍考諸《禮》文及漢晉唐諸儒言禮者,亦并無此說,驚怪甚久。及觀《四書大全》載《朱氏或問》,競自言是于禮所無見,則明白杜撰矣。”如此,古代各種禮儀制度均無此條規(guī)定:況且,孔子本人也說了:“吾鄉(xiāng)為弗見”(《史記·孔子世家》)。但是,《論語》的真實性又是不容置疑的,以此來看,孔子確實是見過南子的。可是《史記》又有孔子“不得以而見之”的記錄。
司馬遷為何記錄?在《史記》中,有著詳細的內容:
“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愿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烯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huán)佩玉聲繆然。孔子曰:“吾鄉(xiāng)為弗見,見之禮答焉。”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
從《史記》的記載中,可以明顯看出,子見南子完全是合于禮的。“夫人在絺帷中”說明男女見面時,用布簾隔開。“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南子是國君夫人,按古時禮儀,應南面而坐,孔子北面叩首禮拜。“夫人自帷中再拜,環(huán)佩玉聲瓔然”,說明南子尊重孔子,講究禮節(jié),盛服接見孔子,正因為帷內外相隔,所以只能聽到環(huán)佩玉器之聲。司馬遷的記載,很明顯是表明整個會見儀式是莊重的,與后世充滿幻想色彩的描述分馬牛不相及。
孔子見南子的目的到底何在?古注多認為,孔子見南子多為行治道。因為,衛(wèi)國實際的權力掌握在南子手中。何晏《集解》稱:“孔安國等以為,南子者衛(wèi)靈公夫人,淫亂,而靈公惑之。孔子見之者,欲因而說靈公使行治道。”劉寶楠的《論語正義》對子見南子作了非常深入的剖析。首先,他認為南子雖然淫亂,卻有知人之明,所以孔子及本國的蘧伯玉皆禮敬之。如果非要以南子有“淫行”而否定孔子的此次行為,那么,在《春秋》中出現(xiàn)的另外一個人物——文姜,此人比南子的聲譽好不在哪里去。除了記載文姜的淫行之外,還有“二年冬,夫人姜氏會齊侯于禚。書,奸也。”的記述。楊朝明先生認為,“這里的‘奸’,其意應為‘干’,即‘干預’之意,而不是‘奸淫’。”(楊朝明:《<齊風>三詩<南山><敝笱><載驅>詩旨新說》,《儒家文獻與早期儒學研究》,齊魯書社,2002年3月。)既然是“干預”,那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干預政事。莊公即位之時尚還年幼,如果文姜干預政事,就不會出現(xiàn)或明里或暗里接見士人、使者的情況嗎?同樣的事情,為什么獨獨拿孔子來當作教材?其次,子路之所以不悅,劉氏認為,是由于孔子委身行道猶如應公山弗擾、佛胖之召,子路亦感不悅。“可知圣人達節(jié),非俗情所能測”,雖不免臆測測,但也不失為明達。
孔子之言究意何意?“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日:‘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論語·雍也》)對于這句話的眾多歧義,上文已有所述,歸納以后,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矢為“誓”,意為發(fā)誓;二、矢為“陳”,即陳述。而對“否”、“厭”等字的解釋各有分說。錢穆在《論語新解》中亦說:“否字各解亦不同。一曰:否謂不合于禮,不由于道。孔子對子路誓曰:‘我若有不合禮,不由道者,天將厭棄我。’一曰:否,乃否泰否塞之否。孔子對子路曰:‘我之所以否塞而且道不行者,乃天命厭棄我。’蓋子路之不悅,非不悅孔子之見南子,乃不悅于孔子之道不行,至于不得已而作此委曲遷就。故孔子告之云云,謂汝不須不悅。一曰:否,猶不字義。孔子指天而告子路,曰:‘我若固執(zhí)不見,天將厭棄我。’細文會理,仍以第一說為是。
正是因為對《論語》原文的不同理解,使古今人對子見南子作了不同的評說,甚至為后期的文藝創(chuàng)作留下了更大的空間,使原本重要的一個歷史事件,衍生出了一幕幕的離奇怪說。綜上所分析,孔子到達衛(wèi)國,起先辭謝了南子的請見,后來不得以而見之,君臣二人相見,非常得體,非常用合乎禮節(jié)。至于弟子子路的不悅,也有著深刻的內涵。孔子見南子,是對人、社會的利弊的權衡來把握的,并無利己之私心,孔子一貫主張中庸之道,通達權變,以最合適、最恰當?shù)姆绞浇鉀Q問題。后人非難孔子,一方面是由于對古代文獻的不同詮釋,更重要的方面是由于近代疑古思潮的盛行、“打倒孔家店”等口號的出現(xiàn),使孔子及其言論都被曲解,這才上演了二十年代《子見南子》的一幕丑劇。將孔子的言論、行事放置于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重新還原一個真實的孔子,是當代學者義不容辭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