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百,一言蔽之,日思無邪。”此中的“無邪”絕非是單以思想健康來解釋,或正是“純潔”二字能蓋之,而其中的愛情詩更是千百年來令人流連忘返。隱約朦朧、若即若離的情結令青年男女心潮澎湃;“桃之天天,灼灼其華”的德行女子讓多少力圖作為的丈夫心向往之,得此“賢內助”,自然是家富而人和。而于我最鐘愛的莫過于思婦的愛情詩了。在生產工具還十分簡陋、自然環境還相當惡劣的原古時代,家庭中的勞動力則無疑是生活最基本的保障和維持,所以,當丈夫服役或戰爭被迫遠行時,年輕女子只身承擔家庭內外的勞作,其艱辛自然不言而喻,更難耐的是,新婚燕爾,本是蜜月歡愉之時卻要作生離別,對新郎或是新娘都是一種殘酷與煎熬,思念深而無奈,性欲烈而莫求。情郁與中不可不外泄,發而詠之,則成詩篇,《卷耳》即是其中的翹楚。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懷。陟彼殂矣,我馬瘏矣,我仆痛矣。云何吁矣!《國風·周南·卷耳》
姑娘提著竹筐在山中采摘卷耳,(卷耳即一種野菜,葉青白色,白華細莖,可食。)怎么這么久還沒有采滿一筐?不是我不勤快不訊敏啊,只是在念想著我的征人,沒心思再采摘了,且放在路旁吧,瞬間仿佛看到了他的一切。
全詩語言質樸無華,而情感卻真誠可觸,非有意而作,分明是自心流露而成,這正是百姓心聲無遮掩的表達。而宋朱熹《詩集傳》說此篇是后妃思念文王之作,這無疑有借先賢經典闡發理學,教化民眾之嫌,明眼輕易奪之。或以為此篇表述的是對繁重徭役的怨恨和不滿,此論也不足以成立,就文中出現飲酒的器具“金罍”、“兕觥”,這表明征人絕非一般平民,最少也是居大夫位置的統治階層,更有仆人伴其左右。這樣說來,此詩的定性則是妻子對遠出丈夫思念的愛情詩無疑。其中妙處更有二,一者“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句動人之至,人述此句乃“愛之至,故欲其自寬也。”意思即自己實在太思念了,恨不得自己跑過去為他斟上一杯酒,實在精彩;二者結尾連續四個“矣”,感人肺腑,誠如李光地所釋“卒乃如聞其嘆息之聲,而設問其為何,知其必有所懷傷而不能已者也。”情感至真之余,其藝術手法之高妙也令人稱嘆。后世對《詩》藝術手法以賦比興三字概括,單以為這首詩中“興”的運用達到淋漓盡致的境界,且別出心裁。言己思念遠方的歸人,卻想像對方此刻正如何艱辛的行于戰場之上,如何念家中的妻子,以對方自己的想念為基,興起自己對遠戍不歸的征人的朝思暮想、望眼欲穿之情,這是“興”運用的其一。“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懷。”我為你斟杯酒去忘卻掛念,以酒澆愁而抒愁,獨見其愁之深,愁之苦,這乃“興”運用之二。到這兒,似乎看到一千多年后月下獨酌的李青蓮的身影,以明月、影、我勉成三人,襯托一己的孤獨和無人理解的郁悶,或許李白在運用此法之時無意識的想到了《卷耳》已有先例。
思念對方,無法釋懷,而又不一發情感閘門,如西方狂歌直接式的了斷,卻從對方著眼,想想他此時此刻的所為及情狀,而想象的畫面則毋庸置疑是對方也正痛苦欲絕掛念著自己,掛念著故土,身心疲憊。以他痛寫己痛,以他思襯己思,表面抒情于淺,而本里則深深切切道出己思念之苦,情感生活之孤寂,含蓄雋永而真實可感,隱約內斂而情真動人。對后世關于抒情文學不無啟發,而得其妙者但屬杜甫《月夜》為最。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杜甫《月夜》
天寶十五載(756)六月,杜甫帶著妻小逃到鄜州避難,寄居羌村,七月,肅宗即位于靈武。杜甫便于八月間離家北上延州,企圖趕到靈武,為平叛效力,半道為叛軍捉住,送往長安。詩即被禁長安望月思家而作。首聯即道出月、夜,直接點題,起勢不凡,而一開始并未從自己起首,卻寫家人在鄜州望月思己,表現方法可謂獨辟。二聯以小兒女為切點,其“未解”或有兩層含義,一者兒女尚小,不知思念在長安受難的父親,二者兒女不明白母親何事望月惆悵,以小兒女的“未解”,回應首聯妻子的“獨看”、獨憶,深婉含蓄而又情意溢滿。三聯極力描寫妻子月下思己的形象,霧濕云鬟、輝寒玉臂,語麗而情悲,以濕、寒二字顯示佇立之久,襯出思念之深,以致鬟濕臂寒都不曾覺察。末聯乃設想重逢之時,溫依虛幌,月照雙影,待那時,淚痕尚干,以想象中“淚痕干”道出今夜雙雙淚痕未干,思念何時得以停了,“雙”應“獨”字,語言玲瓏,情動至絕。
詩人少年四海五湖游歷山川,漫游無術;待而立年時科舉落第,功名不就;到近半百之時,恰逢困難之際,生命尚且朝不保夕,更何談致君上,報國門,憂國、感身、念家,百思交融一體。正此夜皓月當空,照人清澈,心中情緒聚集良久,怎奈夜月不知人情,撩動此弦,如涌涌泉水一發不可斷流,此時此刻此景此情至真至誠。
老杜素來以儒雅面人,時刻以天下蒼生、民生社稷為己任,即便處于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茅廬之中,心念的仍是何以“大庇天下寒士”。如此肩負國家責任的偉丈夫、大男子,抒起私人情懷來卻如此細膩、感性、真切,若佛魯迅先生喊出的那句“憐子如何不丈夫”,令人心酸與感動。
繁繁瑣鎖分別對兩詩作了介紹,屬敝人淺見,拙漏之處還待指正。到此或許該當結束,可題目既以《卷耳》與《月夜》間的延續名之,自然要略陳二者的點滴聯系,以達到名副其實之效。說聯系,自然兩層面不可掠過,一日內容,二日手法。就前者,首先,題材一致,皆屬愛情范疇,更進一層,都是寫思念戀人之困苦,唯一不同的則是抒情主人公的角色,《卷耳》是女性,而《月夜》則是男子。其次,感情基調相趨,“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生者作離別,相思無奈,莫可奈何,空余嘆息。但小處兩者又有相異,《卷耳》尾處以四個“矣”作結,仿佛向天長嘆,哀聲貫虹,悲者勝矣;而《月夜》以“雙照淚痕干”自慰,或僅是一己強求,但至少希望存焉。后者手法同妙,這種高絕手法是附于深沉真摯情感的基礎之上的,而不可獨存。抒己思,想象對方正和自己一樣的心境,思念著對方,悲者無限,“維以不永懷”,“閨中只獨看”,二者混行,無別伯仲。但若以意境者論,《月夜》則顯然更勝一籌,以“月”作意象,同照二人,二人同視,開首即拉入感傷之境。全詩不曾出現一個“想”、“念”等表情感類的字,唯“看”、“憶”字,卻是“獨看”與“未解憶”,然處處不離情、不離傷。三聯更以“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句使情景達到渾然境界,不知何者為情,何者為景,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也使思念之情達到高潮。甚者在結尾處不似《卷耳》以情者終篇,卻以景戛止,以收言有盡而意無窮之妙。《卷耳》質樸自然無可厚非,《詩經》作為詩歌的源頭,對后世文學作品和中華民族文化的非凡意義不言自明,以李杜為代表的盛唐之音正是在她的影響和借鑒下達到的新的高度,中華文化也正是在不斷的學習和超越的長河中源遠流長,久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