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起來,這本《魯迅內外》是我的第二本專門談論魯迅的小書。第一本叫做《魯迅:晚年情懷》,由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出版。我想先談談這第一本小書。
《魯迅:晚年情懷》完稿于1997年4月。那時候,上海有關方面策劃出版《二十世紀文化名人與上海》叢書,每一本的書名都有一定的格式。我應約寫魯迅。現在每想到這本書,我都有悔意襲上心頭。當然不是對整本書都悔,悔的是第四章《脊梁與篾片》中對以胡適為代表的現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粗暴批判。魯迅與胡適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關系問題,是魯迅研究中無法回避的問題。在1949年以后的幾十年間,胡適被污名化,在談到魯迅與胡適的思想分歧時,是絕對地揚魯抑胡,胡適甚至被罵作國民黨的“幫兇”、蔣介石的“走狗”。像我這樣年齡的人,從小喝的是狼奶。對于胡適等中國現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這種評價,就是喝下的狼奶之一部分。在1997年的時候,我已經努力吐出許多狼奶了,但還遠遠沒有吐干凈。是仍然在體內發揮作用的狼奶,讓我在書中鸚鵡學舌地對胡適全盤否定、粗暴批判。這是足以令我終生羞愧的。
也是在1997年,我在《天涯》雜志第2期發表了《讀書札記:關于自由主義》,以東征西引的方式,對自己其實并不了然的自由主義進行了一番批判。文章引來了徐友漁先生的駁斥。后來,人們在談到中國90年代以來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爭時,往往提到這篇文章,我被一些人視作是引發了爭論的新左派人物。此事長期令我心中不懌。現在也借這機會,略作說明。應該說,同樣是先前喝下的狼奶,驅使我寫了《讀書札記:關于自由主義》這篇文章。對自由主義并未做任何了解、研究,卻已經認定自由主義是很容易導致專制主義的壞東西,于是對批判、否定自由主義的言論分外感興趣。將所見到的批判、否定自由主義的只言片語歸攏,再作一點發揮,就有了那篇((讀書札記:關于自由主義》。這樣的文章,理應受到尖銳批判。所以,我后來一直感謝徐友漁先生的迎頭痛擊。
徐友漁先生的駁斥,對于消除那篇文章的惡劣影響起了良好作用,同時也促使我認真地讀一些關于自由主義的書。徐先生因對“文革”的批判反思而令我敬重。他的駁斥,讓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90年代興起的“胡適熱”,也讓我覺得應該好好讀讀胡適。1998年11月,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歐陽哲生編選的《胡適文集》,共十二冊。我立即買了一套。對胡適的較為系統的閱讀,改變了我對胡適的看法,也改變了我對中國現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看法,當然,對自由主義的看法也同時改變。讀胡適,也讀一些談論研究胡適的書。唐德剛先生的《胡適雜憶》、胡明先生的《胡適傳論》,都令我受益匪淺。那幾年,自由主義思想家哈耶克的書,陸續在國內出版。1997年8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王明毅、馮興元翻譯的《通往奴役之路》;1997年12月,三聯書店出版了鄧正來翻譯的哈耶克的代表性著作《自由秩序原理》;2000年9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馮克利、胡晉華等人翻譯的《致命的自負》;2001年9月,首都經濟貿易出版社出版了鄧正來選編并翻譯的《哈耶克論文集》;2003年1月,三聯書店出版了鄧正來翻譯的《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哈耶克的這些書,我都買了。不過并沒有都讀。但上下兩冊的《自由秩序原理》是認真地讀了的。對于排出我體內的狼奶,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這本書,讓我明白了許多長期弄不明白的問題,糾正了我許多對人性、對社會的錯誤觀念,當然,也讓我對自由主義的理念有了較清楚的認識。我感謝哈耶克,也感謝譯介者鄧正來先生。我沒有資格在學理的意義上評說哈耶克。《哈耶克論文集》的扉頁后面,是哈耶克的一幅老年照片。腦袋很大,戴著眼鏡,留著小胡子,頭發白了,小胡子也白多黑少,笑得嘴有點歪。我喜歡這個笑著的小老頭。
二
談到體內狼奶的排除,我還要感謝旅美華人學者林達。1997年5月,林達的《歷史深處的憂慮》由三聯書店出版,此為“近距離看美國”之一;1998年4月,林達的《總統是靠不住的》由三聯書店出版,此為“近距離看美國”之二;1999年3月,林達的《我也有一個夢想》由三聯書店出版,此為“近距離看美國”之三。這三本書,以講故事的方式,闡釋著什么是現代意義上的自由、民主、人權。對于我這樣學識淺薄的人,這三本書真是極好的啟蒙讀物。我要說,讀林達的書,亦如有清泉緩緩流人體內,將那些腐臭的狼奶沖走。后來,林達又在國內出版了多種著作。三聯書店出版了《掃起落葉好過冬》《像自由一樣美麗》和《如彗星劃過夜空》(“近距離看美國之四”),云南人民出版社也出版了林達的《在邊緣看世界》。這些我都買了。但沒有來得及細讀。讀了那三本“近距離看美國”的書后,我是見到林達的書,連翻都不翻一下就買。我以這種方式表達對林達的謝意、敬意,同時也是想著,這些書,適當的時候,應成為子弟的讀物。我接觸這些書,是太晚太晚了。而我們的下一代,應該更早地懂得這些書中的道理。
我剛才用了“啟蒙”這個詞來說明胡適、哈耶克、林達等人的書對我的精神影響。現在想就這個詞再說幾句。20世紀90年代以來,“啟蒙”幾乎成了一個貶義詞。質疑“啟蒙”成為一種時髦。“誰有資格啟蒙?”“誰啟誰的蒙?”——他們理直氣壯地在詰問。更有甚者,大談“啟蒙”的惡果,大談“啟蒙”本身的危險性。時至今日,啟蒙當然有種種含義。而我所理解的啟蒙,就是“先覺覺后覺”,就是去掉蒙蔽、讓人明白,就是照亮精神上的黑暗。這種意義上的啟蒙,怎么會過時呢?怎么會沒有必要呢?怎么就會有巨大的危險呢?太多的狼奶,讓幾代人精神上長期處于蒙昧狀態。狼奶并沒有被我們這一代喝盡。在中國,啟蒙的事業仍然任重道遠。
在世紀之交的那幾年,我胡亂地讀了胡適、哈耶克、林達,當然還有其他人論述、講解自由主義理念的書。這樣的閱讀,讓我多少懂得了一點自由主義,同時情感和理智上,都接受了自由主義。這當然不意味著,我認為自由主義是絕對的真理。不承認人世間有絕對的真理,這本來就是自由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當有人將自由主義視作絕對的真理時,當他把自由主義作為衡鑒人物的唯一尺度時,他其實已經走到了自由主義的反面。而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些自認為是自由主義者的人,在對魯迅的批判中,表現的就正是這種反自由主義的姿態。
前面說,是從小喝下的狼奶讓我在《魯迅:晚年情懷》中對胡適做了極為簡單粗暴的批判、否定,是從小喝下的狼奶讓我在1997年的時候發表了《讀書札記:關于自由主義》。現在我想說,現實中的某些自認為是自由主義者的人,他們的話語表現也的確讓我疑慮、反感。任何理論,任何主義,任何價值觀念,如果簡單化、庸俗化、粗鄙化,都會變得很荒謬。90年代以來,中國知識文化界有所謂自由主義者群體在努力發出自己的聲音。但這個群體,也是魚龍混雜的。有的人既具有歷史感,又具有現實感;既具有深厚的學養,又具有清明的理性。當這樣的入解說自由主義時,當這樣的人以自由主義的理念評判歷史、觀察現實時,往往或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或言近旨遠、談言微中。而也有人,雖然把自由主義的小旗時刻插在后脖頸,但卻頭腦簡單、常識不足、思維混亂;理解能力不足以分辨事物與事物的微妙區別;學術修養清淺得可愛,也清淺得可憐。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宣傳自由主義,也以自己的方式糟蹋自由主義。當他們開始糟蹋自由主義時,當他們開始把自由主義簡單化、庸俗化、粗鄙化時,我還沒有讀胡適、哈耶克、林達等人的書,以為被他們糟蹋的自由主義,就是真的自由主義;以為自由主義就是那樣簡單、庸俗、粗鄙。李澤厚先生發明了“蒙啟”這個概念,他說五四是啟蒙,“文革”是“蒙啟”。所謂“蒙啟”,就是“啟蒙”的反面,就是以“啟蒙”之名讓人精神上的蒙蔽更甚。那些糟蹋自由主義的人,那些把自由主義簡單化、庸俗化、粗鄙化的人,本意也是要人們認同自由主義的,本意也是在“啟蒙”,但至少對于我,他們事與愿違。對于我,他們干的是“蒙啟”的勾當。他們沒有讓我親近自由主義,相反,對自由主義的誤解更甚,對自由主義的反感更甚。狼奶可以以馬克思主義的名目出現,也可以以自由主義的名目出現。讀那些把自由主義簡單化、庸俗化、粗鄙化的文章、著作,我等于又一次吞咽狼奶。舊狼奶上又添新狼奶。——我之所以在1997年發表了《讀書札記:關于自由主義》這篇文章,與這也有些關系。
三
自由主義的簡單化、庸俗化、粗鄙化,在對魯迅的否定中表現得很明顯。
魯迅是否是自由主義者,這也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魯迅研究界有爭議的問題之一。其實,當我們談論魯迅是否算自由主義者時,應該首先說明是在怎樣的意義上使用“自由主義”這個概念的。自由主義這個概念,至少可在三個層面使用:政治層面、文化層面、倫理層面。完全可以說,魯迅是一個文化自由主義者;也完全可以說,魯迅是一個倫理自由主義者。但是,我認為,魯迅的確不是一個政治自由主義者。
魯迅不是一個政治自由主義者,這就成了一個罪人。90年代出現的自由主義思潮,也完全是一種政治思潮。當一些入宣稱自己是自由主義者時,也是在政治理念的意義上說的。自己信奉了政治自由主義,于是便把政治自由主義作為評判人物的唯一尺度。魯迅不是政治自由主義者,所以就毫無價值,所以就罪孽深重,所以就遺毒無窮。當他們以自由主義的名義對魯迅大批而特批,決意要將魯迅批倒批臭從而徹底根除“魯禍”時,他們就把自由主義糟蹋得不成樣子,他們就讓自由主義與專制主義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紙。自由不是唯一的善——這是哈耶克特意強調過的。林達的書中,也反復強調,自由不是唯一的好東西,自由之外,還有其他許多對人生來說同樣值得珍視的好東西,而且,自由這個好東西,還往往與其他的好東西相沖突。一個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選擇了自由,就意味著對其他某些好東西的放棄。自由不是唯一的善。政治更不是唯一的人生和社會層面。將是否是政治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作為評價任何人的唯一尺度,都是不合理的。如果是一個正在從政、執政的政治家,評價他時當然可以把政治理念作為首要的尺度。但魯迅不是政治家。魯迅是一個文學家。評價一個文學家而把政治理念作為唯一的尺度,正如評價一個政治家而把文學成就作為唯一尺度一樣荒謬。
將魯迅與胡適相比較、抑魯而揚胡,是這些人慣用的手段。胡適是一個政治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所以就絕對值得肯定;魯迅不是一個政治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所以就一無是處。他們的思維就是如此的簡單、粗糙。其實,就是胡適,又何嘗是自由主義這個概念窮盡得了的。僅僅在政治的層面上肯定胡適,胡適九泉有知,一定會斥之為謬托知己。胡適曾從自由主義立場出發,指名道姓的批評蔣介石,魯迅在批評國民黨時從未點出蔣介石之名,在一些人看來,這就足以證明真正的硬骨頭是胡適而不是魯迅。不僅大陸的一些自稱是自由主義者的人這樣說,臺灣的李敖,也在香港的電視上販賣這種觀點。胡適與魯迅,在政治理念上差異巨大。胡適與蔣介石的“黨國”的關系更是大不同于魯迅與蔣介石的“黨國”的關系。因此,胡適能夠指名道姓地批評蔣介石而魯迅不能,這其中的原因十分復雜,以此判斷胡、魯之骨頭軟硬,十分不著邊際。大陸的那些人這樣做,還可以用無知來解釋。一向以博學自傲、以博學驕人的李敖也這樣說,就不知居心何在了。收入這本《魯迅內外》中的《風高放火與振翅灑水》《不成問題的問題》等文章,就是針對那種以簡單、庸俗、粗鄙的“自由主義”尺度評判魯迅者而寫。
《不成問題的問題》有一個副標題“魯迅與胡適比較中的問題之一”。文章發表后,魯迅研究界的前輩王得后先生用毛筆寫來了長信,對我進行了熱情的鼓勵,并希望我寫出之二、之三……。我當時與王得后先生并不相識,他的鼓勵令我很感動,也打算繼續就魯、胡比較問題寫幾篇文章。但迄今未寫出“之二”,這讓我愧對王得后先生。這里只想說,這些人對胡適與魯迅的比較,在動機和方法上,都與郭沫若在“文革”期間對李白與杜甫的比較如出一轍。郭沫若挖空心思地揚李白、不擇手段地抑杜甫,無非是迎合毛澤東的好惡。今天的這些人嘔心吐膽地揚胡適、處心積慮地抑魯迅,除了表明了自身的鄙陋,也意在迎合一種時髦而淺薄的精神潮流。
魯迅不是政治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但也不是政治意義上的其他“主義者”。魯迅不信奉政治意義上的自由主義理念,但也不信奉別的政治理念。在《風高放火與振翅灑水》中,我強調,魯迅是一個政治懷疑主義者,即對“政治”本身有著深刻的懷疑。不承認這一點,魯迅的許多方面就難以解釋。但一些好心的魯迅研究者,應付那種簡單、庸俗、粗鄙的“自由主義者”的方式,是把魯迅也說成是政治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是強調魯迅“其實”在政治立場、政治信念上與胡適初無二致。而我以為,魯迅對自由主義的政治學說,毫無興趣,收入集中的《魯迅對鶴見祜輔(思想·山水·人物)的翻譯》一文,就是要說明這一點。《魯迅的腦袋與自由主義的帽子》一文,也意在強調,政治自由主義的帽子,不適合魯迅的腦袋。
四
收入這本《魯迅內外》中的文章,寫得最早的一篇是《殘雪、余華:真的惡聲?》,是將殘雪、余華的小說與魯迅小說進行比較,文章寫于1991年9月,由林建法先生發表于《當代作家評論》,其時我還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的博士研究生。這篇文章很長時間被我自己遺忘,沒有收入自己的評論集。后來別人編選的幾種選本都選取了這篇文章,尤其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庫”《1949-2009文論選》,居然也選入、了這篇東西,這讓我覺得不妨也收入這本《魯迅內外》中。收入這本《魯迅內外》中的文章,寫得最晚的是《魯迅研究中的實證問題》,寫于2012年國慶長假期間。二十一年間,除了那本小書《魯迅:晚年情懷》,談論魯迅的文章基本上都在這里。這實在不能算多。
是當時一些人認為殘雪、余華的小說就是魯迅期盼的“真的惡聲”,才使我寫了《殘雪、余華:真的惡聲?》一文,強調魯迅所希望出現的東西,未必就是殘雪、余華寫出的東西。可見我的所謂“魯迅研究”,一開始就帶有論辯的性質,寫關于魯迅的文章往往是為了反駁某種對魯迅的見解,當然,在反駁的過程中,要明確說出自己的看法。如果說,《殘雪、余華:真的惡聲?》主要談的還不是對魯迅的理解,那寫于1993年11月的《魯迅研究中的價值標準問題》,便直接談論的是應該如何評價魯迅了。i塞篇文章針對的是王曉明先生的《魯迅:現代中國最苦痛的靈魂》和《魯迅:雙駕馬車的傾覆》這兩篇長文而作。那時的王曉明先生,是一個“藝術至上主義者”,是一個“唯美主義者”。他的兩篇長文,對魯迅持續終生的啟蒙情懷表示了深深的遺憾。王曉明先生認為,魯迅的價值,就表現為小說創作的價值,具體說來,就表現為《吶喊》《彷徨》的價值,至于魯迅的雜文,沒有獨特的價值,而《故事新編》則根本不能算作小說。但是,即便是《吶喊》《彷徨》,價值也不高。王曉明先生反復強調,魯迅本來是具有小說創作的獨特才華的;魯迅本來是能夠寫出更好的小說的;魯迅本來是能夠成為一個真正杰出的小家的。為什么沒有寫出更好的小說呢?為什么沒有能夠成為一個真正杰出的小說家呢?答曰:因為魯迅始終具有“狹隘的啟蒙意識”,因為魯迅的“啟蒙意識”始終分外“狹隘”而“強烈”。狹隘而強烈的啟蒙意識使得魯迅寫了大量沒有“獨特價值”的雜文,在那時的王曉明先生看來,這完全是生命的浪費。狹隘而強烈的啟蒙意識使得魯迅在進行小說創作時,總受理性的控制,不能“忘情”地傾訴內心的“絕望”,不能不顧一切地表達自己的苦痛,因而嚴重影響了小說的藝術價值。在那時的王曉明先生看來,《狂入日記》《阿Q正傳》因為啟蒙意識狹隘而強烈,價值不大。王曉明先生認為,在魯迅小說中,最有價值的是《孤獨者》,但《孤獨者》也畢竟未能盡免啟蒙之俗,因而也不能說是完美的藝術品。在王曉明先生的層層推理下,魯迅幾無價值,至少魯迅是否還有價值成了一個問題。讀了這兩篇長文,我當時有許多話要說,實在憋不住,就寫了這篇文章,記得是在《魯迅研究月刊》發表的。重讀這篇文章,我發現我的基本觀點沒有改變,因此收入集中。
90年代的某些以罵魯迅為樂事的“自由主義者”,80年代時曾是魯迅的崇拜者、歌頌者。80年代貶低魯迅雜文的人,進入新世紀有的又成了魯迅雜文的推崇者。前些年,京滬兩地一群被稱作“新左派”的人,聲稱要重新學習魯迅雜文,尤其是魯迅上海時期的雜文。當他們要反抗“全球化”時,當他們要抵制“市場經濟”時,當他們要回到改革開放以前的“黃金時代”時,他們重新發現了魯迅雜文的價值。他們以為,魯迅上海時期的雜文,能為他們在今天的反帝、尤其是反美提供支持。正像簡單、庸俗、粗鄙的“自由主義者”引胡適為同調是謬托知己一樣,“新左派”引魯迅為知己,也是進錯了房間。收入集中的《“新左派”與魯迅的中國》,就是針對“新左派”綁架魯迅而作。文章未能充分展開,未能把道理說得很明白。這問題有些復雜,要說清楚不容易,我的能力很有限,這是主觀方面的原因。但是,也有客觀上不容說清的原因。許多話我有能力說但卻不能說。——與“新左派’’爭論,總面臨這樣的尷尬。
五
魯迅的被改寫、遭歪曲,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嚴重問題。我經常對學生說,如果你們有志于研究魯迅,首先要明白,現有的關于魯迅的資料,許多是有問題的,是靠不住的,是顛倒黑白、無中生有、混淆是非的。收入集中的《許廣平在改寫魯迅中的作用與苦衷》《作為一場政治運動的魯迅喪事》《增訂本(魯迅年譜)亟待再次修訂》等文章,是針對魯迅的被改寫、遭歪曲而作。
最近幾十年來,玄學化是魯迅研究中一種突出的現象。我以為,在汪暉的《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中,已有玄學化的苗頭。當然,玄學化在汪暉的《反抗絕望》中還不算嚴重。但此后便愈演愈烈。運用現代西方哲學闡釋魯迅,是玄學化的根本原因。與玄學化伴生的,是過度闡釋。玄學化的研究與過度闡釋,讓魯迅的精神世界復雜無比、駁雜無比、龐雜無比。玄學化的研究與過度闡釋,讓魯迅的內心世界簡直成了無底深淵。這深淵的水,在翻滾著,在沸騰著,在咆哮著;深淵里有各種妖魔鬼怪在跑、在跳、在舞、在唱;深淵里,“火蛇火狗,虎狼獅子、牛頭獄卒、馬頭羅剎、手執槍稍”,在打、在斗、在拼、在殺。魯迅曾經被簡單化。80年代,新一代魯迅研究者開始注意到魯迅的復雜性。這當然是值得肯定的。但過猶不及。把魯迅無限復雜化,正如把魯迅簡單化一樣,都是成問題的。我一直想寫篇文章,對魯迅研究中的玄學化和過度闡釋提出一點異議,慚愧的是也一直沒寫。
如果說玄學化是一個極端,那么,這些年,在魯迅研究中,出現了另一個極端,這就是簡單、庸俗、粗鄙的“實證研究”。一些人熱衷于做這樣的“考證”:魯迅的某種思想,來源于五年前讀過的某本書中的某一段話;魯迅的某篇雜文,來源于十年前讀過的某篇文章;魯迅的某篇小說,來源于十五年前讀過的某本書……他們當然也要建立起一條邏輯鏈。他們專挑對自己有用的資料建立自己的邏輯鏈,而一切不利于自己的資料,一切使得自己的邏輯鏈無法連接的證據,都視而不見。這是將魯迅簡單化的新的表現形式。這樣一種實證研究,源自日本。日本的魯迅研究者,多致力于實證。做得好的,固然很有價值,但其末流,就是捕風捉影、人海算沙、白日見鬼。在日本的大學里教中文的中國人,往往也要研究魯迅。他們在日本生存,難免仿效日本學者的研究方法。但他們往往學不到日本學者好的一面,倒是學到了那種膠注鼓瑟、刻舟求劍。這樣一種對魯迅的簡單、庸俗、粗鄙的實證研究,也為一些國內的研究者所仿效。收入集中的《魯迅研究中的實證問題》,是針對這種現象而作。
收入集中的《胡攪蠻纏的比較》一文,是與現供職于哈佛大學的王德威教授商榷的。這篇文章寫于1999年10月,其時我三十七歲,雖不能說年輕,但無疑比今天更為幼稚。那時,江蘇省作家協會決定創辦一個文學批評刊物,名叫《評論》,即今天的《揚子江評論》的前身。刊物由黃毓璜、費振鐘兩位先生主持。兩位先生命我在創刊號上寫篇文章。其時剛讀了王德威先生在大陸出版的論文集《想像中國的方法》,對其中的那篇將魯迅與沈從文比較的《從“頭”談起》十分不滿,于是便寫了這篇商榷的文章。文章題目最初叫《從“尾”談起——駁王德威(從“頭”談起)》。《評論》是內部刊物,又剛創辦,文章發表后沒有什么影響。2004年的時候,有朋友讀到這篇文章,建議在張燕玲女士主持的《南方文壇》上再發表一次。我想,在內部刊物上發表過的文章,在公開發行的刊物上再發表,也并不算犯規。于是,將文章改了一個題目,寄張燕玲,當然說明了數年前曾在《評論》發表的情況。2005年第2期的《南方文壇》刊出了這篇言辭尖刻的《胡攪蠻纏的比較》。2005年我在日本。回來后聽說,那年秋天,在南京開一個規模較大的會,邀請了王德威先生。王德威先生在大會發言時,手持那期《南方文壇》說,“我的本家王彬彬教授”對他的研究方法的批評,是有道理的。后來,我在王德威先生公開發表的文章中,也見到了這樣的表述。再后來,我與王德威先生相識,幾次見面都談得很投機,從他那里受益頗多,也成了很好的朋友。在王德威對一些人與事的談論中,我感到了他異常的善良。我曾開玩笑地說:“王德威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學者。”與王德威先生相識后,幾次想就那篇文章用語的刻薄向他道歉,但一直沒有說出口。現在借這機會,向王德威先生,也向當初的讀者,表示歉意。
《魯迅內外》中仍然收入了這篇《胡攪蠻纏的比較》。我想,那些刻薄的用語即便照樣保留,王德威先生也不會在意。但我還是把那些過于尖刻的用語刪掉了。面對王德威這種虛懷若谷的謙謙君子,實在應該有話好好說。
六
書中收入了《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的學風問題》。用一些人的話說,這是一篇引發了“地震”的文章。在編選這本《魯迅內外》時,是否收入這篇東西,我曾有過猶豫。后來覺得還是應該將此文收入。這篇文章于2010年3月發表后,真是熱鬧非凡。在近半年的時間里,各種人物的表現、表演,讓我有太多的感慨。有一句話叫“事實勝于雄辯”,我以前對此深信不疑。但在“汪暉事件”中,我知道這句話其實是一種書生之見。“事實”未必勝于雄辯的。還有一句話,好像是列寧說的:幾何的公理如果觸犯了人們的利益,也會遭到懷疑。列寧到底是“革命導師”,“汪暉事件”中,我對這句話更加信服。這個過程太復雜,可以寫一本厚厚的書。這里只說幾件事。
文章發表后,北京的一家報紙立即采訪了錢理群等京城的幾位魯迅研究專家。這幾位專家都與汪暉有交情,甚至交情極深。他們一致認為,我的指控不能成立,汪暉不能算“抄襲”,充其量只是“不夠規范”。錢理群先生更強調,在80年代,這是一種正常現象,言外之意,在80年代大家都是這么干的。在許多人眼里,錢理群就意味著“公正”。就連我,在錢理群先生說出這番話之前,也將他視作“公正”的化身。代表著“公正”的錢理群先生的發言,立即產生巨大影響。此后的一段時間,全國的媒體都在嘲罵我,網上的言論更是不堪入耳。人們都認為,王某人無理取鬧、無中生有、無事生非,因而無恥之尤;王某人為“出名”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我成了萬箭齊來的箭垛。我仿佛聽到全國人民都在唱:“大刀向王彬彬的頭上砍去!”有幾個朋友在深夜里打來電話,第一句話就是:“壓力大吧?”我知道,他們怕我承受不住。
不久,事情發生了變化,我的壓力越來越小。導致事情變化的重要原因,是嚴家炎先生的公開發言。2010年3月30日,《中國青年報》發表了就“汪暉事件”對嚴家炎的訪談。文章的標題是《討論汪暉被指“抄襲”,對純潔學風有好處》,這是嚴家炎先生對記者說的一句話。嚴家炎先生雖然對我的文章有所保留,但也明確表達了這樣的看法:“但是王彬彬先生文章中摘引出來的地方,確實證明汪暉與他人有多處文字基本上相同,卻完全沒有注明出處,前后也沒有說明交待,用了一段跟別人幾乎不差幾個字的文字,你說這個部分是抄襲或變相抄襲,我覺得可以說。這類地方對汪暉的批評,我覺得是能夠成立的。”在被問及80年代是否大家都可以“抄”時,嚴家炎先生回答說:“盡管可能當時學術規范有點欠缺,但即便在那個時候,也是不允許在論文中搬用別人的東西,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對于研究生來說,都應該知道要加注釋,如果竊取他人成果是不允許的。當然,那時的規范可能沒有像現在這樣嚴格。”《反抗絕望》是汪暉先生的博士論文,嚴家炎先生是當初的答辯委員之一。嚴家炎先生又可算錢理群先生的老師。盡管嚴家炎先生對我的文章并不全盤認可,盡管嚴家炎先生話說得很委婉,但他的發言,對于抵消錢理群先生發言的影響,起了很大作用。人們開始在想:王某人或許并非無理取鬧;王某人或許并非無中生有;王某人或許并非無事生非……
嚴家炎先生是站在客觀公正的立場上發言的,本意并非是為了支持我。但客觀上對我是巨大的支持。說起來,此前在關于金庸的評價上,我多次冒犯過嚴家炎先生,不但在文章中對嚴家炎先生的贊頌金庸有尖刻的批評,更在中央電視臺的節目中當面頂撞過嚴家炎先生。我作為一個后生晚輩的“非禮”“不敬”,并沒有影響嚴家炎先生的客觀公正,這讓我由衷地感激,也讓我對嚴家炎先生的人格風范由衷地敬佩。
使得事情轉化的,當然不只是嚴家炎先生的發言。客觀上對我是有力支持的文章越來越多。網友更以自己的方式客觀上給予我支持。他們甚至建立了一個“汪襲網”。這些,就不在這里細說了。
《汪暉(反抗絕望)的學風問題》發表后,靳大成先生在《中華讀書報》上撰文,命令我好好讀讀“汪暉成熟時期的著作”,我于是讀了汪暉《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并寫了《讀汪暉<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獻疑》,發表于《南方周末》。后來,汪暉先生委托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給我發來了律師函,要求我立即停止“誹謗行為”并作出書面道歉。我于是寫了《再說汪暉(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的剽襲問題》,發表于《羊城晚報》。這兩篇文章雖然與魯迅沒有直接關系,但與《汪暉(反抗絕望)的學風問題》形成一個整體,所以作為附錄收入書中。那篇《是真佛只說家常》,雖也與魯迅無關,但也與《汪暉(反抗絕望)的學風問題》有點關系,因此也以附錄的名義收入。
一年多前,錢理群先生一篇三萬多字的文章,以電子郵件的方式在文化界、學術界流傳。錢理群先生在文章中說到了“汪暉事件”,仍然強調在80年代這是可以原諒的現象。錢先生對我有幾句指責,說我“公開造謠”,誣陷他是汪暉《反抗絕望》一書的“責任編輯”。“造謠”的名聲很難聽,在此略作說明。當錢理群先生發表為汪暉開脫的談話后,我承受巨大的壓力。這時,有人寄來了三聯書店2008年版《反抗絕望》的“后記”復印件。在“后記”中,汪暉先生回憶了錢理群先生對他的幫助,說是錢理群先生向出版社推薦了他的博士論文;說交出版社前,錢理群先生對書稿做了認真的閱讀;說錢理群先生在書稿上做了不少修改;說錢理群先生提了許多寶貴意見;說錢理群先生可以說是這本書的“第一編輯”。這期間,我在接受一家小報的電話采訪時,把汪暉說的這些話對記者說了一遍。但記者把“第一編輯”記成了“責任編輯”。所謂“公開造謠”,就是這么回事。在此,也對錢理群先生表示歉意。
應該說,抄襲現象在90年代后,才越來越普遍,才越來越“正常”,才越來越被原諒。在80年代,雖然技術性的規范不太嚴格,但抄襲現象卻是很罕見的。在這里,我愿意以與錢理群先生相反的方式為汪暉做一點辯護:汪暉《反抗絕望》中的那些問題,在80年代雖然很罕見,但90年代以后,就不是什么離奇的事了;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大家不一定以80年代的標準要求汪暉,而應該以今天的標準衡量汪暉書中的問題。
七
收入書中的文章,都在報刊上公開發表過。這次重讀,只有個別字句的增刪。
前面說過,二十多年間,關于魯迅的文章,我寫得實在不能算多。我的所謂專業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但博士畢業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對我就一直是副業。二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把主要時間精力用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在90年代,大量的時間花在寫與文學沒有多少關系的雜文、隨筆上。最近十來年,主要時間精力則用于讀中共黨史和中國現代史方面的書和寫這方面的文章。雖然這類文章不算“學術成果”,但卻樂此不疲。
最后,仍然回到魯迅與胡適的話題上來。90年代以來,一些“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提出了“要魯迅還是要胡適”的問題。在我看來,這就等于問“要李白還是要杜甫”“要蘿卜還是要白菜”“要土豆還是要紅薯”“要鞋子還是要襪子”。這是一個偽問題,而且“偽”得很低級。對于我們來說,對于我們的子孫后代來說,魯迅和胡適,都是寶貴的文化遺產,都是值得珍視的精神財富。如果魯迅與胡適是完全相同的,那或許真有一個要誰不要誰的問題。正因為魯迅和胡適是不同的,所以是都不能舍棄的。這道理太簡單,沒必要細說。
我還會寫點談論魯迅的文章,也會寫點談論胡適的文章。因為對于我,二者都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