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文學路:我慶幸文學救贖了我
張冠梓(中國社科院人事教育局局長,中國社科院青年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理事長,研究員):王先生您好,很榮幸獲允采訪您。上次拜訪您時,您送給我的《昨天的云》《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等幾本書很好。其中《昨天的云》一書,我在從紐約回波士頓的路上,就差不多看了四分之三,回去后又把另外那幾本很快讀完了。剛讀就覺得有放不下手的感覺,雖然我離書中所寫的時代隔了好幾十年,但是寫的事基本上很相似,包括那些俚語、風俗、飲食習慣、家長里短、風土人情,都是很相似的。讀完后,我打電話給我母親,并將您的文章念給她聽。我家也是蒼山,住在層山鎮北哨,離您老家二十余公里。我母親朱彥荑是1938年生的,小時候略受教育,喜愛讀書。她在青少年時期的經歷與您相比略晚一些,但基本差不多。她聽我讀了以后,覺得很親切,說您書中的文化味和鄉土民俗的味特別親切。您知道,大陸的中小學教材選了很多魯迅的文章,魯迅的文章自然是寫得很好的。但是他寫的社戲或者其他的故事,我覺得有點隔膜。當然,可能同一輩的人或同一地方的人,讀起來會更親切一點。我母親說,您筆下描述的,就是她們小時候的那種生活。我想知道您下功夫寫這個的初衷是什么。
王鼎鈞(當代著名華文散文家,美國新澤西州西東大學雙語教程中心研究員,曾編寫美國雙語教育所用的中文教材):多謝您的訪問。敬問令堂大人安好。我寫這些回憶錄的目的,就是覺得自己活了一輩子,對生活、對后代應該有個說法,有個交代。寫出我的經歷、遭遇、思考,以留給后人,我想,總會有人看的,說不定會有點益處。
現在文學并不能直接影響或者改變社會,而且據研究表明,過去那些關于文學對社會的巨大影響的不少說法,都是夸大的。比如說,林肯解放黑奴是受到一本書的影響。實際上,林肯也只是在演講里面提到某一本書,并不是受到這本書的影響才去解放黑奴,而是因為他理解黑人的痛苦。再比如,《少年維特之煩惱》這本書出版后,社會上各種報道說很多的青年讀后選擇自殺,其實這些都是夸大的。
因此有些寫文章的朋友灰心了,甚至宣布文學死亡。佛家有個說法,我們的言語造作都是“業”,“業果”永不消失,胡適有一篇《社會的不朽論》,就是申說這個主張。現在又有所謂蝴蝶效應,南美洲亞馬遜河上的一只飛蝶,翅膀扇動空氣,經過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反應,最后形成太平洋上的颶風。我對文學仍然有信心,我寫回憶錄就是要做一只蝴蝶。
張冠梓:您是海內外讀者都熟悉和喜愛的作家,許多讀者都想多了解一些您的情況,例如說,您為何立志從事文學創作。雖然您在回憶錄中略有交代,我們總覺得您非常注意記述、反映外在的現實環境,社會變動,很少解析自己的心路。您可否在這方面加以補充?
王鼎鈞:我讀過幾本名人傳記,作傳的人從心理學的角度述說傳主的一生。我現在模仿他們的方式來回答這個問題。可能因為我從小就在教堂里聽牧師講道,因此有很強的發表欲。但是人的發言權和他的社會地位成正比,我哪有機會?后來我發現有一種人,他的社會地位很低,他發言的機會卻是很多,這種人就是作家。我讀《從文自傳》,他的職位不過文書上士,但是他的作品登在各大報刊上,對我影響很大。
也許這樣想下去可以解釋一個現象:文藝小青年都是先寫詩,而我先寫雜文,雜文本是中年人老年人的文體,而我是“童工”。拋開天分不論,單就滿足發表欲來說,詩暖昧,小說迂回,還是雜文直接了當。我在1946年就把雜文投給東北、華北的幾家報刊,賺微薄的稿酬,補貼老父的生活費。1954年我就在臺北的一家日報上寫雜文專欄,受社會注意。
當然,這不是全部答案。我在回憶錄中說,依我的性格,適合做法官,依父母的期望,我應該做醫生,要想如愿,必須受完整的高等教有。可是我在應該讀書的年齡做了些什么?只有作家不講學歷,不限資歷,只看你的三篇文章兩首詩,我只有這一條窄路,這一條險路。我慶幸文學救贖了我,使我免于沉淪。我也慶幸后來能更進一步,超出雜文的局限,窺見藝街的殿堂。
張冠梓:依照您的說法,你的文學生活是在臺北正式開始的,在回憶錄《文學江湖》中,您具體而微地刻畫了一個作家成長的歷程,這一部分內容,在近代作家的傳記中似不多見。您由一個初中畢業的流亡青年,逃到陌生的臺灣,能夠立定腳跟,在很大的廣播公司主持節目制作,在很大的民營報紙擔任主筆并主編副刊,先后在四家大專院校兼任授課,長期參加三家文藝獎金的評審,一路走過來,很不容易。現在可否總結一下,您成功的關鍵是什么?
王鼎鈞:說到“成功”兩個字,我就汗顏了。一言以蔽之,遇見好人。我說過,“每一座地獄里都有一個天使,問題是如何遇見他”(下面一句是:每一層天堂里都有一個魔鬼,問題是你如何躲開他)。
舉例來說,我是隨著單位到臺灣去的。從上海到基隆,在基隆港上一排排地登記,我就問他們要了幾張辦公文的紙,他們走了以后,我就在碼頭上寫文章。當時想的就是稿費,因為我一文錢也沒有了。寫完文章,我就拿到郵局,用公文紙糊了一個信封,裝在里頭。那時候,我不知道臺灣有什么發表的地方。我想,臺北一定有個《中央日報》,《中央日報》一定有個副刊。我就寫了:臺北市《中央日報》副刊,請郵差按欠資投遞。結果幾天后就登出來了。我的回憶錄第四本第一篇文章,本來的題目是《在基隆碼頭喊萬歲》,第一個就是喊這個副看編輯萬歲,后來改了題目。那時候一千字十塊錢,一個山東大饅頭,一碗稀飯,一碟花生米,一塊五毛錢。這樣算來,十塊錢我可以活一個禮拜。
在第三本回憶錄《關山奪路》里頭,在第四本《文學江湖》里頭,我有好幾次絕處逢生,化險為夷。我感謝天無絕人之路,感謝人之初、性本善。
張冠梓:您已出版了四十二本書。四本回憶錄正在受到國內讀者的熱情注意。另外你還有很多書,國內還很陌生,如果要你自己挑出幾本來推薦給國內的讀者,你挑那幾本?
王鼎鈞:評論家把我的作品作了如下的分類:
勵志散文《人生三書》,也就是《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用幾百字一篇的小品隨筆談論人生修養,讀者隨時可以打開,隨時可以放下。那年代,年輕人比較沒有耐心,很喜歡這種寫法,論者稱之為“人生工程的建筑材料”。現在年輕人要自己打造自已的人生觀,你只要供給磚瓦木料,即使你給他整本大套有系統的理論,他也要拆開揀著用。
還有一類是青年寫作指導,《講理》《作文七巧》《作文十九問》《文學種子》,這些書以愛好文學的青少年為對象,討論寫作的方法。60年代和70年代,這樣的書還很少,我做這件事受夏丐尊先生影響,也有我自己的動機。我到臺灣以后一直尋找寫作的方法,夏先生的書是禁書,即使沒禁,他也還有一個層次沒有說到。可是,那時候,我聽到的答案是,文學創作沒有方法。我很納悶,做任何事情都有方法,成仙成佛都有方法,呼風喚雨都有方法,寫小說寫散文怎會沒有方法?我終于找到很多方法,我要把它寫出來,打破某些人對方法的壟斷。
以上兩類作品在臺灣暢銷了四十年,臺灣算是一個實驗區,證明對青年有益處,可以請國內的年輕人看看。
還有一類作品,評論者稱為抒情散文,我認為這才是我個人最重要的作品。《情人眼》《碎琉璃》《左心房漩渦》《千手捕蝶》,在我心目中這是狹義的文學,純正的散文,給我帶來一些聲譽,我也希望國內的讀者喜歡它們。
我在臺北寫《碎琉璃》,本想拿它做我的第一本自傳,它溫柔的、傷感的、歌吟我的童年,我也使用了小說常用的技巧,揉合、發酵、堆高和視角變換,加強了散文的表現力,有人稱為“散文的出位”。我打算一直這樣寫下去。可是我出國了,遠適異國,受到所謂文化撞擊,心情改變,《碎琉璃》的世界我再也進不去了,我的回憶錄終于寫成你看見的這個樣子。
幾本抒請散文以《左心房漩渦》得到的風評最好。八十年代,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在彼此隔絕三十多年以后,我和當年的親朋故舊通信,把切斷了的神經一根一根連接起來,這是一次死去活來的大手術,見肺見肝,觸及靈魂。《左心房漩渦》就是那幾年碰撞、麻木、陣痛、復蘇的文學紀錄。我用了現代詩的一些技巧,如意象切斷,節奏跳躍,語意多義,有人稱之為“詩化的散文”。我也吸收了中國古典文學“賦”的風格,吞吐開合,鋪張揚厲。整本書三十三篇散文脈絡一貫,其實就是一篇長文,有人稱為“主題散文”。那時候,這樣寫散文的人還很少。有人問我書名《左心房漩渦》是什么意思,我說中國大陸是我的左心房,臺灣是我的右心房。我本來打算再寫一本《右心房漩渦》,也是因為出國了,我的臺灣經驗寫成《文學江湖》。我也希望國內的朋友們看看我的抒情散文。
張冠梓:您的不少作品影響很大,也獲得了一些很高的榮譽,例如臺北的中山文藝獎,臺灣新聞局圖書著作金鼎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推薦獎、吳魯芹散文獎等,還在臺北國際書展得到圖書獎。您的四部回憶錄影響很大,可否由你自己介紹一下這幾本書的內容?
王鼎鈞:我寫回憶錄,一寫寫了十七年。第一本《昨天的云》描寫幼年在山東的生活,第二本《怒目少年》講述抗戰時期流亡學生的經歷,第三本《關山奪路》是關于在內戰時期的遭遇。臺灣三十年的生活,因篇幅所限,我只取文學的角度來寫,輯成《文學江湖》。這幾本書都是在爾雅出版社出版的。
在同時代的人中間,我的回憶錄晚出,雖有那么多珠玉在前,我仍有我的特色。有人說,這些回憶錄不過大同小異罷了!沒錯,大家都經歷過抗戰,都經歷過內戰,大環境相同。但文學作品是在大同之下彰顯小異,所見者異,所聞者異,所受所想所行者異,世事橫看成嶺,縱看成峰,仰觀俯瞰又是另一面貌。人生的精采和啟發都藏在這些“小異”里,這才不會把回憶錄弄成個人的流水賬。寫回憶錄不能只寫自己,要小中見大,寫出眾人的故事、萬法的姻緣。沒受過文學訓練的人大半不能發現這些小異,或者雖然掌握了一些“小材”不能“大用”。有些人拿著《關山奪路》問我:你的記性怎么那樣好?有人拿著《文學江湖》問我:你怎么比我們多一個心眼?我想秘密就在這里。
張冠梓:您的第四部回憶錄《文學江湖》在2009年出版了。大陸歷史學家高華對您的這本書有過議論,將您的這本書稱為就臺灣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這三十年的生活實錄。他說,您的這本書雖名目《文學江湖》,然絕非單講文學,而是您生活于其中的“文學圈”,對縱貫在臺生活的三十年歲月(1949-1978)的觀察、記錄和反省,展示了在政權更迭、易代之際一個中國讀書人在臺灣的日常生活。
王鼎鈞:那是一段異常復雜的感受。1949年,是選擇毛還是選擇蔣,對每一個20世紀的中國人都是多么嚴肅、鄭重、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我到了臺灣后,這種因選擇去向而帶來的困惑和磨難并沒有消除。即使在臺灣,仍然感覺一直處于戰爭的狀態中。
二、散文寫作:風格與影響
張冠梓:您的正式寫作從1949年算起,曾嘗試評論、劇本、小說、詩、散文各種文體。為什么自己最后定位于散文?
王鼎鈞:我也許受了小說家毛姆的影響。毛姆曾說,他是一個“說故事的人”。據我了解,故事是小說的“低階”。毛姆的身段我很欣賞。我在臺北學習寫作的時候,文壇輕視散文,認為散文是未完成的小說、失敗的詩,我學小說無成,也索性把自己寫的東西一律稱之為散文。后來我就專心寫散文了,就算是“由博返約”吧。我體會,在文學的諸般體裁中,散文最適合不耐拘束、自由成文的作者,最適合性格內向、長于自省的作者,散文也適合處處被動、只能在短時間集中注意力的作者。而我,正是這樣的人。
張冠梓:您也有其他文體的作品。這些其他文體的嘗試對散文創作有什么影響?
王鼎鈞:各種文體都影響了我的散文,臺灣的文評家稱此為散文的“出位”或“越位”。我覺得這樣很好,散文的體質改變了,散文有了新面目、新精神,詩人和小說家也來寫散文,他們把散文當作余興或變體,使散文的陣容壯觀。當然,這樣的散文也只是散文的一種。
張冠梓:您晚年的文學思想有哪些改變?
王鼎鈞:我一向羨慕“狹義的文學”,那就是透過“意象”來表現思想感情,除了修辭技巧,還具有形式美和象征意義。這是文學的獨門功夫。倘若作品只炫示自己的思想,和哲學比總是稍遜一籌。倘若只以記述事實取勝,怎么樣也輸給歷史。文學自有它不可企及不能取代的特性,或者說特長。我發表文章一直順利,晚年人生經驗多一點,社會關系減一點,文學境界高一點,眼底美感添一點,經過黨部掛帥、學院掛帥、本土掛帥和市場掛帥的鍛煉,本領強一點,見賢思齊的心事重一點。
張冠梓:有學者認為你的文章在各個時期都有變化。
王鼎鈞:一如我前面所作的自我分析,我的處境多變,造成心情多變,再由心情多變,形成風格的差異。不是隨波逐流,我仍有統一的精神面貌,萬紫千紅總是春,一即是多,多即是一,這是我追求的境界。
還有一個因素,我不斷學習。我經過寫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我經過黨部掛帥、學院掛帥、市場掛帥,我在每一個階段多多少少都學到東西,這些東西都是技術性的,各種技術都可能為我的題材我的主題服務。我決心不計成敗毀譽往前走。我知道我那一點底子不夠,必須不斷地學習,我肯學。放棄是個遺憾,努力過、失敗了也是遺憾。但是,這兩種遺憾有很大的分別。我既然從小立志做作家,只有選擇后一種遺憾,才可以對天地君親師有個交代。
張冠梓:臺灣的十大散文家的評選總有您的名字。您的作品也受到不少文學評論家的關注。1997年出版的十卷本《中國文學通史》里,就用不少篇幅向讀者介紹了您的文學成就,肯定了您的文學地位。近年來,有不少人對您的作品贊譽有加。有的評價說,“鼎公散文技巧圓熟,境界圓融,態度圓通,風格圓潤,信手拈來,渾然天成,不帶矯揉造作。”有的說,您的散文呈現“澇水盡而寒潭清”“繁華落盡見真淳”的景觀。有的說,您的作品“行云流水,若不經意,而刻意經營者不能到”。您如何看待別人對您文學成就的評價?
王鼎鈞:我在臺灣寫作,非常希望知道海峽彼岸的同文怎樣看我。我的第一個訊息,廈門大學的徐學教授專研臺港文學,他在海禁未開之時就評論了我的《單身漢的體溫》(后來書名改為《單身溫度》),使我驚訝感動,他以后多次詮釋我的作品,增加能見度。喻大翔教授是第一位與我互相通信的學者,那時他還在廣東教書,他編寫散文欣賞辭典收入我的文章,不吝美言。還有就是社科院的樓肇明先生,經他安排,我在國內出版第一本選集,他寫的序文常常有人引用。這三位是我在國內最早的文字知己。
后來海南師范大學以我的作品為主題,開第一屆研討會,我的故鄉蒼山縣政府開第二屆研討會,他們面子大,請來各地研究海外華文文學的專家學者,我才知道我一直置于這些大方家的檢視之下,一時手足無措。我很慶幸終于得到了他們的首肯。他們的芳名此處不及備載,我對山東高等院校的幾位教授覺得特別親切。
最近的機緣:我的《文學江湖》得史學大家高華教授品題,是意外也是榮幸。冠梓先生,我們老家鐘靈毓秀,出了您這樣的俊杰棟梁,承您鄭重其事進行長篇訪問,也是我文學生活中的大事。我沒想到這些書能由北京三聯出版,三聯總編李聽先生來信邀約,我的感覺是“葉公好龍而真龍入室”。簽約之后,仿佛兒娶女嫁,生平愿了,可以入山修道去了。
在臺灣,由于地緣關系,我也是文學評論的一個焦點。如蔡倩茹的著作《王鼎鈞論》、馬國光的著作《風雨陰晴王鼎鈞——一位散文家的評傳》、張春榮的《文心萬彩》,還有多篇專門以我的作品為研究對象的學位論文,我得到他們的偏愛,也得到他們的指導教授的支持。他們舉我之長,也補我所不及。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文字之交就是知心之交,東鳴西應,儼如神跡。有一個現象,青眼看我的多是中生代的學者,比我年輕很多,至于老師宿儒,只有一位齊邦媛教授,我常常檢討為什么。齊教授是臺灣當代文學的保姆和辯護士,心中沒有派別門戶。
臺灣雖小,作家很多,像我這樣一個人,尚且有許多聚光燈對準,何況等而上之?如果說文學己死,平面印刷要受淘汰,這種現象又怎么解釋?作家不該尋找借口放棄努力。
張冠梓:您的寫作范圍比較多元化,詩、散文、小說、劇本、雜文。媒體對您的作品一直很關注,往往很快就能將您的這些作品呈現給讀者,而您,似乎也很習慣于與他們合作。
王鼎鈞:我曾在期刊、日報、廣播、電視,四種媒體做編輯工作,也是他們的作者,有些感受,別人未必有。先賢把著作寫好,直接印成書,你怎么寫,書就怎么印。后來有了日報,開始對著作者有許多技術上的要求,如文章要短,要顧及大眾趣味,等等。
到了廣播,它是給人家聽,不是給人家看,要一聽就懂,要好聽,要聽得津津有味,很多專家學者寫的稿子不能用,有時連他們講的話也來不及領會。寫廣播稿不是寫文字,是寫聲音,幾乎和音樂家的工作差不多,我有《廣播寫作》一書專門討論此事。
電視出現,對作家的限制更多,它是給人家看的,看畫面,不是看文字,電視可以十秒鐘二十秒鐘沒人講話,不能一秒鐘沒有畫面。電視作家要用“影像”來思考,排斥抽象的概念,至于大眾趣味那是更不用說了。很多名作家寫的作品不能拍成電視節目,極紅的電視作家(如果他是專業作家)可能不會好好地寫一封信。
我經常自嘲自己是“在媒體間忘返、在媒體中忘倦”,我善于發現媒體的特性,配合他們的需要,因為我是職業作家。我也老早就發出警訊,不要過份依賴媒體,現代的大眾傳播事業能夠一夕之間把我們的作品送到千家萬戶,他們幫助文學的發展,功勞很大,但是他們也處處規范文學作品的形式和內容,限制創作自由。舉例來說,通常副刊編輯要求一首新詩不要超過三十行,那時報紙直排,詩的字數稀疏,如果超過版面的中線,就破壞了空間布置,他并不在意這首詩如果寫成四十行會是一首更好的詩。副刊編輯通常要連載的長篇小說每天在結尾處有懸疑,吸引讀者明天接著看,他并不在意這樣的小說印成單行本,讀者會覺得支離破碎,失去磅礴之氣。技術是為作品服務的,現在作品要為技術服務,本來是內容決定形式,現在常常要形式決定內容。這對文學作品的提升有好處嗎?我有一本書叫《文藝與傳播》,仔細討論了這個問題。
張冠梓:您的散文寫起來總是讓人耳目一新。
王鼎鈞:我是學小說不成,把散文學會了。我那時候對通行的散文不滿意,我認為散文可以把小說、戲劇的技巧加進來,里頭有事件。另外就是戲劇技巧,戲劇技巧能引人注意,讓人集中注意力,因為看戲的時候不能三心二意,防止觀眾中途回家,就有許多辦法。戲劇是集表演技巧之大成,所有控制觀眾吸引力的辦法都有,不過也得適可而止,因為戲劇是不自然的,散文是自然的,這樣的散文有可讀性,也有厚度。這方面,我在臺灣首先做了試驗。
張冠梓:有人說您的文章有個“通達”的特點。
王鼎鈞:我常說,我是“半邊人”。對日抗戰時期,我曾經在日本軍隊的占領區生活,也曾在抗戰的大后方生活。內戰時期,我參加國軍,看見國民黨的巔峰狀態,也看見共產黨的全面勝利。我做過俘虜,進過解放區。抗戰時期,我受國民黨的戰時教育,受專制思想的洗禮。后來到臺灣,在時代潮流沖刷之下,我又在民主自由的思想里解構,經過了大寒大熱、大破大立。那些年,中國一再被分成兩半:日本軍一半,抗日軍一半;國民黨一半,共產黨一半;專制思想一半,自由思想一半;傳統一半,西化一半;農業社會一半,商業社會一半。我由這一半到那一半,或者由那一半到這一半。身經種種矛盾沖突,無以兩全,但是我追求完整,只有尋找高一級的價,以統攝雙方,調和對立,這就出現了你所說的“通達”。這是文學。我覺得,“通達”只是一種態度,一種精神面貌,不能浮出字面。
張冠梓:您一開始的出發點是想把它記下來,使它具備了文學性,也就是說,一開始把它作為一個文學作品來寫?還是作為一個紀實作品?您最初的出發點是什么?
王鼎鈞:我最初的寫作動機是記錄,后來發現記不完,事情太多。文學有一個辦法,你寫出來的很少,但可以代表很多。后來我就追求這樣一個辦法。我找到這樣一個辦法,又沒有學到家。我覺得我在中間,我是在寫自己,但會盡量多地反映一個更大的面。
三、閱讀與信念:風水輪流轉,活魚仍在江海
張冠梓:您閱讀的情形如何?
王鼎鈞:說來慚愧,我讀書實在很少,一生最好的時間精力都用于逃難打工以及承受強者的壓力,讀書時常有罪惡感,自己覺得偷上帝的時間,偷老板的時間,偷家人的時間。若說也有“屬于自己的時間”,但已是筋疲力盡或者漏盡更殘。我說我是用“殘生”讀書。
張冠梓:您早期讀過不少西方名著吧?
王鼎鈞:我在20世紀50年代讀過一些西洋文學名著,但當時只能讀中文譯本,讀得十分辛苦。當時疑惑,名著怎會如此?當時惶惑莫名。80年代,臺灣的新生代翻譯家多人出面檢討他們的前輩,指出早期譯本的各種缺點,我這才知道自己為劣譯所誤。有人說要讀原文莫讀譯文,這話不切實際,吾人豈能先精通俄文、法文、德文而后讀屠格涅夫、巴爾扎克和歌德?“老年生之余”我“四余讀書”,第一批書單就是尋找更好的中文譯本,重讀當年讀不下去的那些名著。
張冠梓:您剛才提到現代主義和后現代,您在這方面讀過哪些作品?
王鼎鈞:到了60年代,現代主義支配臺灣文壇,偶像大師改朝換代,小說創作的金科玉律幾乎全推翻了。這種改變印證了前賢所說的“文無定法”,給寫小說的人一個新領域,但是也使小說的中文譯本更難賞心悅目,讀這種小說要態度嚴肅,而且受過某種訓練。
張冠梓:緊接著就是后現代了。
王鼎鈞:就是。回想起來,后現代,大概是臺灣進入70年代,現代主義的創作信念又被反其道而行之,“顛覆”“解構”成為最時髦的口號。那時我正沉沒在新聞媒體的工作之中,荒廢了文學課程。“荒謬劇”看過兩出,大師尤奈斯柯見過一眼,理論讀過幾篇簡介,小說一本也沒摸過。當時覺得,19世紀末,西方就有現代主義小說,那么久才傳到臺灣,后現代主義在50年代興起,傳人臺灣又好像太快了。現代主義來勢洶洶,江山還沒坐穩,就遭到寫實主義的反撲和后現代的截殺,鼎盛期未免太短了。后現代這口“氣”比較長,行盡20世紀不見“后浪”。我抄下了一串人名,也買了一些書。他們的小說更難譯,因之我也覺得更難讀。我面對昆德拉、博爾赫斯、馬奎斯還可以困而知之,另外一些名家,單看批評家的推崇介紹,我就注定要下愚不移了。他們的理論倒也易懂,他們據以寫成的小說為何這樣難瞳?在理論和實踐之間,我沒有渡船。
張冠梓:大陸也有后現代呢。
王鼎鈞:我讀中國的后現代作家,算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吧。不遇本師遇傳人,不遇父祖遇苗裔。魚亦我所欲也。我早先讀過林耀德、平路、莫言、韓少功,后來再找殘雪、馬原、王小波、孫甘露,能略窺一些梗概,一覽眾山。中國化了的后現代,或者說局部化了的后現代,是馴服的烈馬?是摹寫的蘭亭?以我的飲食經驗,中國人做的西餐反而比較好吃一些,我比較喜歡。
張冠梓:在戰爭年代,沒有亦敵亦我的關系,只有是非敵即友。毛澤東說的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不光是共產黨在用,實際國民黨也在用。只不過毛澤東把它提得更直率一些。但是,在和平時代,人的思考的方式、文學創作的方式、人們待人接物的方式,發生了一些根本性變化。戰爭年代創造的文學,像周作人的大量描述,反映了真實的生活,在戰爭年代不合時宜。但如果是現在,在和平年代的話,可能有兩個季羨林都比不過他。您當時在戰爭年代,有過很強、很刻骨的記憶,但是您能寫出寧靜致遠的作品。您當時有沒有一絲閃念,說要創造一個革命文學,要做一個匕首那樣的作家?
王鼎鈞:這個沒有。我不喜歡斗爭,甚至不喜打球和下棋。我受到的文學熏陶是“不革命”的,我希望圣君賢相除暴安良,而非由我們自己直接行動。當我工作的單位出現欺弱凌寡時,我和老板爭,我認為他有責任。當然問題繁雜,我后來想通了,寫出一本《黑暗圣經》來。說到底,文學不能解決問題(也許可以提出問題)。
張冠梓:近代為什么出現這樣一個特殊時期,有的人讀了一本書或者受了一種思想的影響,他就改變了他一生當中的人生命運。比如我們比較熟悉的共產黨延安時期的歷史,許多人,包括上海的一些文藝青年,毅然奔向延安,參加革命,就是有時候受一些話劇和文學作品的影響。可是現在,這種思潮就不會形成。為什么當時會形成那樣一種現象?
王鼎鈞:這跟當時的世界思潮有關系,我在《昨天的云》和《關山奪路》里透露過一些消息,算是間接的答案,現在盡我所能說得具體一些。想當年資本主義走到懸崖,中國內憂外患,民不聊生,連鄉下不識字的老太太都認為到了出現真龍天子的時候,社會主義思想席卷歐亞,當時最響亮的一句格言是:未來的世界是向左的。幾乎所有的作家和新聞記者都相信,列寧和斯大林建造了一個最合理的社會,中國的前途就是照蘇聯模式復制。我小時候,由報章雜志到街談巷議,社會主義就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就是毛澤東路線,這個“三結合”使延安成為圣地,使上海成為罪惡淵藪。當年多少小青年,呼吸的空氣里有延安,照明的光線里有延安,使他拍案而起的那一出戲、一本小說,不過是一個觸機。當年的革命作家得天之助,而毛先生簡直是奉天承運。現在什么書都有人寫,可有人引經據典,著書立說,理清這一段大勢所趨?
還有,容我知無不言,那年代,熱血青年最向往“平等”,并不追求自由。中共以平等為號召,不以自由為號召。那時我們聽到的說法是,人類的痛苦由于不平等,自由破壞平等,要平等就得限制自由,使“強者不多取,弱者不多予”。中國的社會太不平等了,如何改造?孫中山空談理想抱負,只有共產黨有組織、有方法、也有能力。據我所知,當年“上延安”的熱血青年并非為了自由,而是為了社會平等交出個人自由,人人知道共產黨的紀律非常嚴格,青年并不畏縮,反而有了浪漫的情懷。這樣的人物典型我無力塑造,巴老茅老似乎也隔一層。
今天的作家沒有那個環境,人民大眾對抽象的理念也沒有興趣。今天在我居住的地方,倒是有個名詞吸引力仿佛當年延安,一種跨州的獎券,頭獎美金超過一億兩億。人們提到這筆獎金,那興奮滿足之情,那陶醉向往之情,仿佛當年的革命小青年。
張冠梓:現在也不容易產生一個眾口一詞、干人傳頌的經典名著。
王鼎鈞:今非昔比,當年有個說法,全世界只有兩本書,一本是基督教的《圣經》,就是代表西方資本主義。一本就是馬克思的《資本論》。全世界人民就讀這兩本書,你讀的所有的書都是那些書的演繹、注釋、發展,主調都是這兩本書。
張冠梓:剛才說到像過去的文學創作和到后來的文學創作,有所不同的是,五四時期或后五四時期,當時是講究一種戰斗性,一種文明性,講求突出問題的某一方面。但是到后來,就會出現一些對生活的寫真、寫實,生活到底是怎么樣的,反映生活的原貌和全貌。這個,在不同的學科領域幾乎同時出現。像大陸的林耀華老先生,他的那本《金翼》,沒有修飾,把中國農民的生活通過完全寫實的方式表現出來。現在各個學科也在追求寫實,禮失求諸野,這種重新發現民間的生活,重新發現民間的需求和聲音。我覺得像您所寫的,就是既可以把它看成一個文學作品,也可以把它看成一個風俗史,還可以把它看成民間的一種歷史,真正的人民的歷史、老百姓的歷史。看上去這個非常打動人,不是寫帝王將相,不是寫才子佳人,是寫老百姓的歷史,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應該說,當時在大家都是充滿了戰斗性,充滿了革命性的時候,充滿了這種把一個事情推向極端的時候,您就開始這么寫。您當時是怎么想的?
王鼎鈞:我一向認為大人物屬于歷史,小人物屬于文學,現在還是這個看法。
張冠梓:現在有一種“文學已死”的說法,您贊成嗎?文學會不會死?
王鼎鈞:當前來看,文學作品難銷,市場喧嚷文學已死,作家心頭也有陰影,這都是事實。但是,以我估計,文學不會死,某種藝術形式一經成立,永遠不死。你看,漢賦唐詩何嘗死?早期白話文學運動稱它們為死文學,事實證明這種說法是“革命文宣”。文學不死,只是某種體裁風格退出“主流”。須知,風水輪流轉,活魚仍在江海。
進一步說,文學不死?如果作家“死”了呢?如果李賀多活十年,他的詩集可能會厚一些。楚王如果沒有放逐屈原,而是將他判了死刑,當然也就沒有流傳后世的《離騷》《天問》。當然,“變質”也是一種死亡,有些人坐在那里不停地寫,他并非替文學續命,而是相反,在為文學減壽。頭戴作家的冠冕,不以寫作為天職,而以擱筆為榮耀,這是“心死”。倘若作家都“死”了,文學怎么活?
以我淺見,沒有作家以前就有文學,沒有作家以后仍然有文學。作家雖死,文學卻不會死。姑且套用文天祥的句子,天地有文學,雜然賦流形,上則為李杜,下則為“你我”。獨裁者要殺文學,先殺作家,但斬草不能除根,一旦伸腿撒手,文學立刻如雨后春筍。這一點,歷史已經給了例子,我們這一代也已有親眼見證,用不著去查文學史。
四、信仰:宗教就是有人給你愛和幫助,給人以依靠
張冠梓:您自稱為基督信徒,認為佛經讀者,有志以佛理補基督教義之不足,用以詮釋人生,建構作品。請問,宗教對您的創作境界有何影響?
王鼎鈞:我是基督徒,但是在文學的欣賞和創作方面佛教對我的影響較多。我從佛教知道人間是非是有層次的:有絕對的是非,黨同伐異,誓不兩立;有相對的是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還有一個層次,沒有是非,超越是非。老祖父看兩小孫子爭糖果,心中只旮冷愛,只有關心,誰是誰非并不重要。文學的先進大師一直教我“入乎其中出乎其外”,把自己的心分裂成多塊,分給你筆下的每一個人,我聽見了,不相信。佛法教人觀照世界,居高臨下,冤親平等,原告也好,被告也好,贏家也好,輸家也好,都是因果循環生死流轉的眾生,需要救贖。我聽見了,相信了。我覺得,作家和法師的分別是,法師“無住生心”,作家生心無住,一顛倒便是凡夫。我愛文學,我不做凡夫誰做凡夫。我有了這樣的領陪,一下子就和大作家、大藝術家接軌,作家筆下的人物好比眾生,作家就好比是佛、菩薩,人物依照因果律糾纏沉迷,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充分的理由那樣做,他們都不得不那樣做,他們害人,同時自己也是受害人。作家也像佛一樣,他不能改變因果,但是可以安排救贖,救贖不為單方面設計,是為雙方而設,他同情每一個人。蕭伯納說,他和莎士比亞都是沒有靈魂的人,依我的理解,他是表示沒有立場,超越是非。說個比喻,看兩個人下圍棋,他為黑子設想,也為白子設想,也就是耶穌說的:上帝降雨在好人的田里,也降雨在壞人的田里。蕭伯納還有一點立場,莎士比亞真沒有,讀莎劇常想佛教。
張冠梓:您的散文給大家的印象是“通達”,是否受到了宗教的影響?
王鼎鈞:我來到美國以后,接近佛教。佛家說,每個人所做的事情,都是他當時非那樣做不可,都是他認為最正當的。人和人為什么沖突?就是都認為自己是對的。其實,在佛家居高臨下來看,都是錯的,但是他不能不那樣做,糾纏一世,到死方休,甚至于按照佛教的理論,還要輪回,還要斗,所以雙方都值得同情。這樣的理論對我啟發很大,我想這對我這個所謂“通達”有幫助。
張冠梓:您信仰宗教,開始是怎么樣接觸并信仰基督教的呢?
王鼎鈞:我母親是基督徒,我在十四歲那年受洗。
張冠梓:那么,基督教教義里面有什么樣的觀念容易打動一般人?
王鼎鈞:以基督教來說,它最吸引人的就是有人給你愛和幫助,給人以依靠。
張冠梓:他實際上是找到心里的一種寄托、擔當。
王鼎鈞:你說它是解脫也可以,宗教是告訴人們學會怎么樣失去。而世界上其他所有的訓練都是告訴你怎么得到。你到哈佛大學學習,哈佛告訴你的是怎么得到學問,并不是叫把學問都忘掉。但是你如果進入修道院,進入廟寺,它是告訴你怎么把在哈佛大學里學的東西忘記。你做生意學的是如何賺錢,一旦你不賺錢了、破產了,生意就會失敗了,但是如果你有宗教信仰,因為宗教是告訴人如何失去,宗教是在你沒有失去以前,自己先主動失去,也就是奉獻。
張冠梓:好多人不讀《圣經》就開始信仰基督,但有的人為什么讀了以后不相信了呢?您在回憶錄里有一個后記,那個后記寫得真是太棒了。
王鼎鈞:這個《圣經》其實是很復雜的問題,一共有六十六卷,幾十個人前后經歷了一千多年的歷史撰寫而成。我講一個身邊發生的故事吧。有一位太太發現自己丈夫外遇,很生氣,到我家里給我太太訴苦。我就說如果你現在那么痛苦,要不你信教試試看。后來她打電話給我,說她半年以來每個禮拜都做禮拜。每次去教堂都捐錢,每天早晚都堅持禱告,可是現在半年都過去了,那個沒良心的怎么還沒出車禍?她對基督教的理解和期望是這樣的,我問她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她說上帝是公義的,是主持公道的,他怎么沒來給我主持公道?
張冠梓:西方文明之所以在世界文明中占這么大的分量,有這么大的貢獻,基督教是功不可沒的,它啟動了人類很大的智慧。我發現您講的故事,其實好多人都有類似的想法,比如說今年考駕照,主保佑我通過,腿傷了,主保佑我怎么樣怎么樣。自己理解來說,這個教義好像有些其他的東西給加進來了,到底什么是基督的根本精神?就是基督信了以后,可以改變對一個問題的認識,但并不是從中直接達到一種狹隘的、庸俗的目的。有的人帶著一種臨時抱佛腳的思想,為了解決某些具體的、現實的眼前的問題而去信仰宗教,達不到目的就覺得這個東西是不可信的。中國人可能這種心理很普遍,是神就拜,只要有用就行,所以中國人的儒釋道可以擺在一起,共居一室。西方人呢,有的人很虔誠,相信這個宗教有其他宗教所不能企及的一些境界。
王鼎鈞:我后來覺得基督教的教義有很多局限。我曾經向佛教尋求幫助,很多說法基督教沒有講清楚的,佛教里講得清楚。最難解釋的幾個問題,比如人生而有罪。為什么我生下來就有罪呢?上帝為什么看不見?這個基督教說得不清楚,佛教就講得很清楚,諸如此類,很多。
張冠梓:宗教這個問題,非常有趣,也非常復雜。一種宗教在人類的什么階段,對人類施加什么樣的影響,找不出應該有的路線圖。像基督教,一方面有些泯滅了人性,另一方面又催生了人性,它的理念潛藏著近代工業文明的一些誘發因素。佛教呢,深山老林,消極的、棄世的,但是它形成自己完整的世界觀,世和界,世是個縱向概念,界是個空間概念,它形成這樣一個觀念。另外,就是它對世界的容忍,退和進的關系,它比基督教掌握得更具有深度些。我覺得,宗教特別是佛教,對人類文明的一些糾偏作用,或者校正作用,將來可能是一些我們現在想象不到的,或者認識不到的作用。
王鼎鈞:佛教的發展后來出現瓶頸,能夠接受教義的人越來越少。到后來愿意出家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佛教是靠出家人來維持的。所以后來佛教就面臨改革。現代佛教說,應該在一個人正常的生活里完成修行,這一套說法現在也越來越成熟了。很多大師也在主張,做老師是一種修行,做生意也是一種修行。但是,只有一關,就是戰爭,它如何面對戰爭,解釋不了,佛教里認為不管什么理由殺人就是不行。除了這一關以外,其他行業,甚至一些投機取巧、利益熏心的職業,它統統包容了,統統給它一個解釋,認為這個是可以修行的,可以一面炒股票一面修行。所以這個問題,至少在理論上大致解決了,佛教教義的影響在臺灣已經超過基督教了。
五、故鄉:童年的搖籃、壯年的撲滿、晚年的古玩
張冠梓:您在《人,不能真正逃出故鄉》中表達對人與故鄉的看法,而《一方陽光》以《吾鄉》為開篇,并有許多寫故鄉的文章,您去國多年,思鄉之情可以想見。
王鼎鈞:情感由生命力產生,年紀大了,生命力衰退,猶如一輛汽車,本來載重四噸,現在車齡老舊,只有減載。辛稼軒有“世事從頭減”的句子,這個“減”字千錘百煉。我現在基本上蠶老繭成,這些絲能織什么、繡什么,天下后世自有巧手,我也算功成身退、物盡其用了。
張冠梓:您說過,一個作家要先成為世界的,然后才是中國的。
王鼎鈞:我認為,一個作家先要是中國的,然后才是世界的,現在看來這個話是不完全正確的。你不喜歡高行健,沒有關系,他已經是世界的,終有一天你要承認他是中國的。
張冠梓:您對故鄉抒發過不少感慨。您說過,“故鄉是什么?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您還說過,“鄉愁是美學,不是經濟學”;“故鄉是一個人童年的搖籃,壯年的撲滿,晚年的古玩”。在您的作品里,對兒時的回憶和故鄉的經歷是讓人印象頗為深刻的。
王鼎鈞:我從小出生在山東蘭陵一個日漸沒落的地主家庭。蘭陵,民國時期屬于臨沂。我在那里度過了十七年的歲月。七七事變以前的鄉村生活依然和平安寧,我在父母的庇護下過著與自然相伴、與書香共處的日子。1938年,日本人打過來了,那年我十三歲,正是求知求識的年紀,跟著父母逃難,向南一直逃到宿遷,在基督教會的庇護下做難民。這期間,不但經歷了宿遷大轟炸,小小年紀甚至學做乞丐出門要飯。回想起來,當時的情勢真危險。一個在天地間無以自存的家庭,幾枚在覆巢下滾動不停的卵。臺兒莊戰役之后,家鄉變成了淪陷區。戰爭打亂了一切,國民黨政府遷移,軍隊退守,百姓無處可避,一家人又回到蘭陵。我失學后,和小伙伴一起跟著大戶人家的長工學做農活。淪陷區的百姓在侵略者的統治下茍且生存,忽然覺得眼前的日子真是難煎難熬,自己像是空心菜一樣生長著。1942年,在一位國民黨軍隊偵探的幫助下,十七歲的我離開家鄉去往安徽阜陽國立二十二中學讀書。隨著戰爭的進展,二十二中遷移到陜西漢陰,我也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流亡學生。
張冠梓:看來真稱得上是顛沛流離。我注意到,在您的散文中,有大量的篇幅描寫故鄉蘭陵。
王鼎鈞:由于對日抗戰,我少年時代就和家人分離,八年抗戰,我有四年多時間在日本占領區生活,打過游擊。1942年夏,我去了大后方,輾轉安徽、河南、陜西各地。抗戰末期初中畢業即輟學從軍,隨國民黨軍隊憲兵團經南京、上海、沈陽、秦皇島、天津、青島。1949年到臺灣,1978年又輾轉到美國。大半生,走了這么多地方,可謂顛沛流離。但我對故鄉的感受仍然是特殊的,不能取代的。故鄉蘭陵凝聚著深遠的文化底色。
張冠梓:蘭陵這個名字很美。
王鼎鈞:我曾經在蘭陵度過了我的高中時代,但并不明白“蘭陵”得名的由來。后來得知,蘭陵地名應是春秋時期的楚國大夫屈原所擬,屈原既是楚國政壇上滿懷理想主義抱負的政治家,又是充滿浪漫主義氣息的愛國詩人,以“蘭陵”命名新縣治名稱,體現了屈原的特點和氣息。蘭,應是山中的一種草本植物,名雖為草,實乃中國之瑰寶。從字面上看,“蘭”字如一幅美麗圖畫:門前綠草如茵,門內有請柬的柬字。孔子寓“蘭為王者香”,蘭象征著君子的高尚之德。陵,本意高平日陵,另有攀登、超越之意,引申為樂土。“蘭陵”寓意“王道樂土”,充滿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張冠梓:這個解釋好,看來您對故鄉的感情的確不一般。近期是否考慮回老家看一看?
王鼎鈞:我對山東老家有著極深的感情。還鄉,我怎么不想?我在夢中曾作過一千次的回鄉夢。我夢見,“我在金黃色的麥浪上滑行而歸,不折斷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樓蹣跚起步迎我,一路上灑著碎磚。柳林全飄著黑亮的細絲,有似秀發……”。
后來我沒回過故鄉,1978年以前我在臺灣,兩岸隔絕,不可回去。1978年我來美國,居留沒辦好,生活不安定,沒有余力回去。還有,看過《文學江湖》的人應該想到,我憂讒畏譏,不敢馬上回去。在這段時間之內我慢慢了解故鄉,理性對待鄉愁,逐漸不想回去。最后,健康出了問題,也就不能回去了。這些情況,早已分散在我的作品里,只是沒整合罷了。
張冠梓:記得您曾有一封致第二屆王鼎鈞文學創作國際學術研討會的、題為《我能說的只有感謝》的信,在老家廣為流傳。信中深情地回憶了一些對您產生影響的人和事。
王鼎鈞:是的。回想我在蘭陵第五小學讀書的時候,大老師荊石先生怎樣修改我的作文,告誡我戒除當時流行的新文學腔調,奠定我樸素的風格。還有一位長輩田兵先生,他批評我的作文沒有朝氣,后來我痛改前非。我回想當年讀葉紹鈞、夏丐尊合著的《文心》,受到啟發。我想起從北新書局的活頁文選,對沈從文、謝冰心、郁達夫、巴金、魯迅有初步的認識。我回想,母親怎樣教我讀圣經,父親怎樣對我講解荀子的《勸學篇》,插柳口的瘋爺怎樣教我讀唐詩。那時候,蘭陵有位潘子皋先生,他是一個中醫,他的太太朱老師在蘭陵小學教書,他告訴我文學是沒有用的。
張冠梓:除了蘭陵,您也談到了卞莊。
王鼎鈞:從前的卞莊,有我姨父姨母的家,我小時候在卞莊住過幾天。姨父是個鄉紳,古典文學的修養很好,姨母是基督徒,有口才,能上臺布道,表哥表姐都是文藝青年,這個家庭也給了我很大的影響。我還記得姨父的深宅大院,院子里種了很多竹子,表姐和她的同學坐在竹影里讀冰心。我和表哥在卞莊的大街上散步,他說讀檀經的時候要燒檀香,來來往往多少鄉親擦肩而過。姨父的書房里有很多書法家的碑帖,他說:“自從出了個王右軍,書法家就難做了。”當然,這些都不存在了,那座山應該還在,我還記得大致的輪廓,早晨的山和晚上的山顏色不一樣。卞莊也是我靈感的源泉。
張冠梓:蒼山縣是新成立的縣,原來大部屬于臨沂縣,部分屬于郯城縣、費縣、嶧縣,叫四縣邊連。從歷史上來看,蒼山縣的很大一部分歷史是蘭陵的歷史。看一看蒼山縣志就知道,80%以上的名人出自蘭陵。蘭陵作為一個地方,原來是郡,后來是縣,一直是山東、江蘇交界的一個文化重鎮。近代也出了一些文化名人。蒼山縣從政府官員到老百姓,都非常想挖掘這塊資源。對這個文化資源、歷史資源,他們想把它搞清楚,把它充分地發揚起來。因為蒼山縣的歷史比較單薄,如果去掉蘭陵的話,可能蒼山縣就沒有歷史了。越往古代追溯就越豐富。近年來,蒼山縣要做這方面的文章,想把縣名改成蘭陵縣。趁這個機會,向您請教一下,把蒼山縣改成蘭陵縣,以及把蒼山縣建成文化大縣,您有什么指點和意見。
王鼎鈞:我長期寄居海外,對家鄉不甚了解,沒有。資格討論這個事情。你剛才提到四縣邊連,是當年在日本控制山東之后,也是游擊武力最弱的時候。解放區的地盤很小,一度稱為蘭陵縣。
張冠梓:戰國時期就有蘭陵縣,秦的三十六郡也有蘭陵縣。蘭陵的歷史實在太長了。
王鼎鈞:改縣名的事兒我以前沒有想過。可以想象,改一個縣名是非常之難的,很麻煩,要花很多工夫和成本。譬如,全縣的門牌號都要改,全縣的身份證要改,全縣的地籍、戶籍要改。這些記錄都要改,成本浩大,工作量很多。這些問題都要考慮到。另外,蘭陵既非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也不是交通樞紐,用它的名字有多大意義也是個問題。
張冠梓:現在,大陸各地對本地文化都想方設法地挖掘和利用。有人在電話里對我說,家鄉想為您建造紀念館。
王鼎鈞:本地文化很重要。國民黨當年眼里只有北京大學,沒有學生,也沒有工人也沒有農民,后來證明都是錯誤。文化的硬體建設重要,軟體建設更重要,臺灣許多縣市都蓋紀念館、文化館,房子空在那里,進門以后只見滿屋蚊子亂飛,報紙稱為“蚊子館”。紀念館不能只有個名義,你必須在紀念館里面辦很多很多事情。在美國有一些紀念館,在黃金地段,里面有些陳列的文物,有一個大廳,經常舉辦文化活動。陳列的文物經常更換,曾經陳列過的東西也很好保存下來。這些紀念館有個基金會,維持這個紀念館獨立運作,基金會有人管理,用利息來開銷所有支出。只有這樣辦才有意義。我希望家鄉有文化館,反對以我的名字命名,何德何能,真的當不起。
張冠梓:整個情況我了解不多,他們如何建,建了后怎么管,怎么維持和運作,我不了解,但想必他們都會有考慮。這個紀念館自然以您為主,然后可能追溯到五四或者五四以前,談您的家族的時候也會有。
王鼎鈞:如果我能在蒼山興建一座現代化的建筑,滿足紀念館、博物館的一般標準,可以在里面有個王鼎鈞館。如果我能成立一個基金會,支持故鄉的文化工作,可以用這筆錢開展王鼎鈞館的工作,對地方的文化發展作出貢獻。我既然辦不到,如何觍然面對這塊招牌?我只能反對以我的名字命名。
張冠梓:我想他們可能經過慎重考慮了。我沒有跟他們很多接觸,沒有更多的想法和理由向您報告,但是我覺得他們會有他們的想法。因為覺得應該建這個紀念館。一個地方能保留下來的實際上就是文化,應該通過這種方式把它鞏固下來,讓后人去了解一下這個地方發生了什么,走出些什么人,產生了什么影響,是對一個地方的文化的保存。您會發現,到歐洲、美國的許多地方,真正能打動人的是文化。相比來看,中國的一些地方缺的就是這個。應該慶幸的就是,中國的一些地方政府和官員開始珍惜自己的文化,挖掘自己的文化,用自己的文化來說話,來帶動地方發展。這是值得慶幸的一個事情。像您這樣有成就和聲望的大家,可以充當這樣一個領軍的作用。我想,蒼山縣的99%以上的人和您沒有見過面,但是他們為什么能想起您,因為您的貢獻在這兒擺著。這就是口口相傳,是一種口碑。他們的選擇,我想不是任意的選擇。我覺得他們有這樣一個眼光,因為您身居海外,就因為您就是一個文學大師,為什么他在不認識您的情況下選擇了您?既然家鄉讓我說這個事情,我想就要做好傳聲筒的作用。您特別謙虛,這點通過您的文學作品能夠看出來。但是我覺得這不是個謙虛不謙虛的事兒。這件事碰巧是以您的名字來命名,這是因為您做了事情,正好您充當了這樣一個領軍的作用。我覺得您不要有這樣的想法和顧慮。他們選擇這么做,我為蒼山縣的一些政府官員感到慶幸,為他們作出這樣一個選擇感到欣慰。
王鼎鈞:感謝你的善良愿望。我們還是實際一點,在這百廢待興的時候,有一個“王鼎鈞紀念館”增加地方負擔,我有罪。請釋放我,換另外的名字。
六、晚年:用我的名字舉辦學術研討會
張冠梓:近些年,大陸文學界和社會上很關注您。我留意到,百度貼吧建立起了“王鼎鈞吧”。您本人瀏覽過吧?與網友探討一下文學、人生,應是很愜意的事。大家反映,您的回帖溫文爾雅,充滿愛心,其謙謙君子風度給諸多網友留下美好的印象。
王鼎鈞:我很高興和故鄉的作家,特別是青年作家交談。
張冠梓:繼2009年第一屆王鼎鈞文學創作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海口召開以后,第二屆又于2011年11月在您的故鄉蒼山縣、在具有象征意義的蘭陵文化廣場開幕。我現在供職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有一位著名學者張炯先生,他是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也參加了會議。他說起來,對這次會議印象頗深。會上,海內外專家學者從不同角度闡述對您的文學創作的研究體會,發表了不少新的觀點。研討會期間,成立了王鼎鈞文學研究會,是在我的母校蒼山一中舉行的研究會揭牌儀式。我也為之感到驕傲。
王鼎鈞:面對研討會,我是丑媳婦見公婆,不敢問畫眉深淺。蒼山父老瞧得起,認為我可以擺出來給各位貴賓看。蒼山縣的面子大,請得動各位遠道而至。我不敢問各位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二十多年前,我的一本選集在國內出版,我說過,我是一顆種子,飄流到海外落地生根,長成一棵樹,結出很多水果,現在把一籃水果送回來。二十年后,我的家鄉開這個研討會,我覺得人生可以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實用品,很好用,很管用。第二個階段是裝飾品,用不著,可以看。第三個階段是紀念品,用也用過了,看也看過了,但是舍不得丟掉。我很僥幸能夠從實用品到裝飾品,下一步,我希望更僥幸,從裝飾品到紀念品。想度到這個階段,就得有讀者朋友們的加持,各位的一致褒貶,就是我的生生世世。
張冠梓:您如何看待用您的名字來舉辦學術研討活動。
王鼎鈞:用我的名字舉辦的學術研討會,我想我的創作時代大概快要過去了。即使我的確很好,那也是個已知數。文學永遠需要未知數,文學的辭典里沒有知足,文學的世界里沒有恤老憐貧,文學需要一代一代繼續創造。
張冠梓:家鄉的肯定想必是一種讓您內心很溫暖的肯定。您能對家鄉特別是年輕人說點什么吧?
王鼎鈞:蘭陵、蒼山、臨沂,都是文風鼎盛,人才輩出。各位先進、各位權威來檢查一個已知數,分析一個已知數,是為那些未知數作預備。很慚愧,我不能為家鄉的文藝青年做什么,我相信各位父老、各位長官,都會勻出一些精神、時間,來培植他們,容我用施洗約翰的一句話:“那后之來者比我大,我就是替他提鞋也不配。”
張冠梓:許多人對您回家鄉抱有很大的期待。
王鼎鈞:我知道有人會責怪我,為甚不到蒼山去參加研討會。我多次解釋過,我已經多年不能坐飛機。實話說,我的女兒嫁到夏威夷,我都沒有參加婚禮。對我而言,人生的三個階段可以換個說法:動物的階段、植物的階段、礦物的階段。我曾經在全國各省跋涉六千七百公里,再渡過臺灣海峽,飛越太平洋,橫跨新大陸,我是腳不點地,馬不停蹄,那時候我是動物。然后我實在不想跑了,也跑不動了,我在紐約市五分之一的面積上搖搖擺擺,我只能向下扎根,向上結果。這時候,我是植物。將來最圓滿的結果就是變成礦物,也就是說,一個作家的作品,他的文學生命,能夠結晶,能夠成為化石,能夠讓后人放在手上摩挲,拿著放大鏡仔細看,也許配一個底座,擺上去展示一番。這時候,也許有人為他辯護,說“無用之用大矣哉”!有一種東西似乎沒有用,但是少不了,那就是文學藝術。有一種東西很有用,但是你用不得!那就是原子彈。
七、動力:只有寫,才覺得自己是活著
張冠梓:能否介紹一下您近年來的創作情況。
王鼎鈞:前若干年,我主要的精力是寫作四部回憶錄。寫完后,我覺得蠶已吐盡了絲、結成了繭、變成了蛹。將來是一具僵尸,還是化成彩蛾,已不是我能決定的了。我今年八十八歲了,決定還是繼續寫下去。只有寫,我才覺得我活著。三年前,我完成了最后一部回憶錄《文學江湖》。最新散文集《桃花流水沓然去》剛由爾雅出版社出版。我認為,寫作如彈道,有升弧、降弧,有最高點、彈著點,四部回憶錄應該是我的最高點。自己以后大概不能寫得“更好”,但必須寫得“可看”,如何讓讀者“五岳歸來”還愿意“看山”,是老年作家的重大考驗。
張冠梓:《文學江湖》《巨流河》與《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同年出版,您如何看待這三本書?
王鼎鈞:我拿這三本書好有一比。如果把“海”字半邊看成兩只聯結的“口”,這三本書的書名都有“水”與“口”。“水”代表“逝者如斯”,“口”象征“有話要說”。以風格而言,我形容《巨流河》是“欲說還休”,《文學江湖》是“欲休還說”,《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則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張冠梓:恐怕會有很多人好奇您筆耕不輟的動力所在。
王鼎鈞:坦率地說,我的文學的黃金年代已逝。雖然曾經歷自己文學的盛世,但我現在是平淡如水。
張冠梓:在這里生活,跟外邊的朋友交往多嗎?
王鼎鈞:美國這個社會格子化,跟中藥鋪的格子一樣,每個人裝在一個格子里頭。我一來就裝在格子里。講起朋友來,我很悲隆,很早離開家鄉,小學時代的朋友沒有了。后離開流亡學校,天南地北飄零,中學朋友也沒有了。到中年就不容易交朋友。朋友是另外一個定義,是互相需要,不需要了就沒有了。
張冠梓:聽到您的一個有趣的故事,就是您也看林書豪打球?
王鼎鈞:我感覺林書豪打球的姿態像舞蹈、像書法,而八大藝術出于一源。看了他可以觸類旁通,改進我的文章。
張冠梓:最后一個問題。您這一生,讓許多年輕后生們羨慕,也肯定會有不少人很感慨。如果請您簡要地回顧自己的經歷,您如何總結?
王鼎鈞:巧的是,我曾經為自己寫過一份簡介,也有自我評價的成分。可以說給你,也算回答這個問題了。簡介是:王鼎鈞,山東臨沂人。正式寫作由1949年算起,迄今未敢荒廢,曾嘗試評論、劇本、小說、詩、散文各種文體,自己最后定位于散文。已出版《左心房漩渦》等散文集十四種,其他十一種。在臺灣為及早力行將小說戲劇技巧融入散文之一人。誦前人“良工式古不違時”之句,日求精進。為基督信徒,佛經讀者,有志以佛理補基督教義之不足,用以詮釋人生,建構作品。吾生有涯,而又才力不逮,常引為恨。曾仿佛家四弘誓愿作銘以勵天下同文,銘曰:“文心無語誓愿通,文路無盡誓愿行,文境無上誓愿登,文運無常誓愿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