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間真快,三十年,一轉眼過去。
1982年年初,我從復旦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日報社工作。1月22日,在離開上海,回到家鄉兩天之后,我給陳思和寫去一信。當時他二十八歲,留校任教與新婚燕爾,人生兩大事,如愿以償聯袂而至,一切都是全新開始,興奮與幸福,可以想象。
與他的興奮或許有所不同,離開母校,離開同窗四年的同學,我即將走進的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其工作與生活環境更是難以預料,也無法展望,心底更多的當然是對母校一切的留戀。在信中,我起筆寫道:“陳思和:你好,新婚愉快!我十六日離滬,二十日到家,一路平安無事。走時匆匆,未能到家中與你和小徐告別,很感遺憾。對于我來說,在復旦的日子,可能會是我一生中最為重要的階段,帶給我一個新的天地。我想,我會永遠留戀上海,留戀老師和同學們的?!?/p>
我這里所說的“永遠留戀”,并非夸張,也不單純是一己感受。四年之后,1986年,陳思和有了類似的、更具體的表述。6月11日,獲知我們合著的《巴金論稿》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他在來信中這樣寫道:“得知《巴金論稿》已出,甚欣。這是我們第一本著作的出版,雖然時間的拖遲已經失掉了新鮮感,但我珍惜它是我們大學生時代的一個留影?;叵肫鹉菚r合作的情景,至今令我神往。你是知道的,我每當獨坐在燈下,為一篇稿子苦苦思索,翻來覆去的修改而又不得提高時,我總是會想起我們在一起討論稿子的愉快。為此,我就更珍惜這本書的出世?!?/p>
留戀,珍惜——兩個關鍵詞,總是讓友誼于平淡、樸實之中,凸顯其持久與厚重。
時光荏苒三十年。當年二十八歲的陳思和,如今,蓄一頭漂亮銀發,領一群翹楚弟子,怡然自得地走近花甲之年。這是堪與1982年相比的又一次興奮與幸福,對于他,下一個三十年的人生,又將是一個全新開始。
此處,我用“走近”而非“走進”,主要有兩層考慮。一是,陳思和生于1954年,準確地講,今年應是五十九歲而非六十,“走近”符合這種歲月狀態。更重要的是第二層考慮——坦率說,比他只小兩歲的我,一點兒也沒有精神準備,沒有想到我們兩個人居然都要“走進”花甲之年了。三十年前,畢業離校時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仿佛就在昨天;三十年間,筆墨歷史,臧否人事,好像剛剛起步……三十年,數一數,一萬多天,多么漫長的一個時間階段,怎么一下子就走完了起承轉合,諸多日子,已成歷史。
二
花甲之年——這一歲月概念,當然一點兒也不陌生。1978年底,我與思和在復旦中文系資料室里,結識了一位精瘦矮小的老頭——賈植芳教授。這一年,賈先生六十三歲,思和二十四歲,我二十二歲。賈先生1955年因“胡風反革命集團”一案牽連,遭遇多年牢獄之災,與他結識時,他剛獲準從監督勞動改造的學校印刷廠回到中文系,因尚未平反,不能執教,被安排在系資料室當管理員。從此,我們在這位花甲老人的關愛、指導下,啟程前行。
雖經歷磨難,賈先生的精神銳氣從未磨滅,他與胡風等朋友之間的真摯友誼絲毫未減。他豪爽,樂觀,坦蕩,卻非玩世不恭;他堅持獨立思考和道德完善,卻并不迂腐;他看重友誼,卻不袒護友人,相反,他總能超越于個人恩怨,站在更高層次、更開闊的廣度回憶往事,反思歷史。晚年他為人題詞,常愛寫這么一句:“把人字寫端正?!薄岸苏倍挚此破匠!銓?,要一生真正做到,談何容易,先生卻做到了。
賈先生是文人型的學者,這與現代中國的許多大學教授頗有共同點。他先是小說家,1937年以小說創作走進文壇,《人生賦》《熱力》是他最初的精彩亮相,顯示出他的藝術敏感性和現實觀察力。不過,文學只是他的興趣之一。他轉而翻譯社會科學著作,研究中國近代經濟史,關注學術,拓展歷史視野。一旦走進大學校園,文學性情的揮灑、學術視野的開闊與自由精神的飛翔,這些五四文化至為重要的傳統,便成為他履行教師職責的基礎。盡管他的教育生涯因磨難而斷斷續續,但在不同時期他所親授的許多學生,都把他既當作恩師,又視為親人和朋友。學生從他那里得到的不限于學識,更多是五四文化特有的自由、開放精神的熏陶。
思和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并長期擔任賈先生助手,這對他的學術發展、文化創造,乃至性情熏陶等,影響甚巨,惠及極深。
1982年,思和在一封來信中,告訴我這樣一件事:“最近一件事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就是我們校對的《巴金全集》,因那些天我正在忙結婚的事,只匆匆看了一下,就給賈先生了,原以為不會有很多錯,沒想到賈先生非常認真,幾乎又重新校了一遍,還是校出許多錯誤。我后來得知后,又拿回來一半,重新與小徐一起‘讀?!艘槐椋闹写_是很慚愧,賈先生這種一絲不茍的精神,實在是堪稱師表,是對我們的一個鞭策?!彼己陀行议L期在先生身邊工作、學習,很重視每一次的反省,由此他形成了學風嚴謹、資料扎實的特點。進而,凡參與的事情,無論大小輕重,他寧愿自己事必躬親,也不敢疏忽怠慢,此中雖難免利弊互現,但順其性情而為,于心自安。
無疑,在思和的心目中,賈先生占據著最為特殊的位置。他曾這樣說過:“我一生道路走得比較踏實,因為有先賢為榜樣,不為世俗潮流所動。但最重要的,還是我身邊有賈植芳先生直接的人格榜樣?!保ā叮_步集)序:三十年治學生活回顧》)多年來,思和就是在這種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中,不間斷地感受著先生的垂范,與不斷體會與反省中,豐富自己,成就自己。在當今環境中,要想學會賈先生的淡泊名利、坦蕩大度甚至狡黠,其實并不容易,但有先生的人格影響,年輕的一代就不會迷失于現實的浮躁。思和所寫懷念賈先生的文章,感激,領悟,乃至愧疚,盡在其中,讀后讓人深切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一種視恩師若慈父的情感。
未想到,如今,我們竟然也走近了賈先生當時的年齡。資料室黯淡的燈光下前輩的身影,兩個年輕人落在他身上求知、敬慕的目光,一想到這些,我不由得一邊寫,一邊自己笑,大有一種穿越感覺。如果先生和任敏師母健在,得知思和迎來花甲之年,一定會請我們到他家去開開心心地吃上一頓。先生會操一口濃重的山西襄汾鄉音說:“李輝,去五角場買瓶北京二鍋頭。任敏,炸一盤花生米,做幾碗炸醬面。來,思和,我們今天幾個人好好喝幾杯?!?/p>
于是,兩個走近花甲的小老頭,與一個九十八歲的老老頭,坐在一起,把酒杯倒得滿滿的。多像三十幾年前,兩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走進地板咯吱咯吱發響的一間灰暗小閣樓里,與一個花甲老人,一番神聊,一番暢飲……
三
當年,我們走進系里的資料室,是去借巴金文集,我們的合作研究巴金由此開始。
記得是在一次課余閑談中,我們談到了巴金,對這一話題都頗有興趣。聊到投機處,思和忽然建議:“要不我們一起研究巴金,好不好?”我不假思索,當即興奮地應了一聲:“好?。 ?/p>
事后一想,我的回答其實過于輕率,頗有心血來潮成分。當時的我,并不太清楚“研究”一詞應有的分量,也不曾考慮自己是否有能力跟上思和的步子。坦率地說,我能夠有機會參加“文革”后恢復的首次高考,走進大學,完全是一次幸運的偶然。從小學到當知青,我讀書甚少,更別說什么知識結構、思考與寫作能力,與中學同學相比,充其量多一點兒文學愛好,在宣傳隊里寫寫三句半、打油詩、鑼鼓詞之類的節目,如此而已。初進復旦,我還沒有從閑散、輕松狀態中走出來,想到應珍惜難得的學習機會。相反,一年級期間,玩是我的主要內容:參加學校文工團,排練節目并演出;報考體操隊,熱衷于雙杠之類的技能訓練;參加運動會,跑百米、千米,為得到好名次而開心不已。如果沒有思和的建議,這種信馬由韁的大學生活真不知會跑多久,跑向何處,幸虧他勒住了這匹馬。
思和只比我大兩歲,卻極為穩健、老成,許多方面遠比我成熟。人校之前,他在上海盧灣區圖書館工作,早已讀了一些中外文學名著,并在二十歲左右開始發表雜文、評論。1978年,班上同學盧新華發表短篇小說《傷痕》,轟動全國,《文匯報》發表一組文藝評論,其中就有思和所寫《藝術地再現生活的真實》一文。思想解放運動剛剛開始,思和從典型人物塑造和真實性角度,充分肯定《傷痕》的價值。他也以此而匯入新時期文學最初的大合唱。次年,他又在《光明日報》、新創刊的《讀書》雜志上相繼發表文章,評論“右派作家群”當年作品的結集《重放的鮮花》等。盡管尚未擺脫當時語言模式的影響,但是,思和早期的評論文章,其思考與行文已顯露出重學理、耽于邏輯的特點,這是他在當代文學批評舞臺上的正式亮相,也為日后的理論建樹做了很好的鋪墊。
具有相應的知識結構和學理水準的思和,當他提出研究巴金的建議時,無疑早已有了充分的準備,知道了如何起步,如何深入,甚至對自己在學術方面的近期、遠期目標,恐怕多少也有設定。一次閑談,卻讓他邀我這樣一個既無知識儲備、又無學術功力的人,一起合作研究巴金,實在出人意料。
這是緣分。
思和的這一提議,迅疾改變了我的大學生活。從二年級開始,我幾乎放棄了所有“玩”的活動項目,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埋頭于學業之中。在思和的籌劃、點撥下,巴金研究漸次展開:一起分工細讀巴金作品,寫下筆記,相互交流;一起到上海圖書館查閱舊報刊,在文獻中觸摸歷史;一起采訪巴金同齡人,開始最初的“口述歷史”的訓練;一起在賈先生指導下,撰寫論文……
這些年,在不同場合我常說自己是個幸運的人,不同階段遇到過不同人的幫助。最為重要的當然是大學階段,在復旦校園里,我有幸擁有良師益友。后來,我雖然不再從事學術研究,所在領域與行當也與思和相距頗大,但最初的合作不僅是一種美好回憶,更是一種深遠影響,享用至今。1986年,《巴金論稿》出版時,我執筆撰寫后記,其中曾這樣寫道:“我們就是在那個發生巨大歷史變革的時候,在那個充滿朝氣的班級里,開始了對巴金的研究。……當這本不像樣的書將要付印時,我們自然而然地首先想到了賈植芳先生。我們不能忘記,當他還住在窄小昏暗的閣樓里的時候,湊著黯淡的燈光為我們修改文章,與我們侃侃而談的情景。從一開始制訂研究計劃,他就成了我們的熱心的支持者、引導者。幾年來,從提供資料到修改文章,他都花費了大量精力??梢哉f,沒有他的熱情幫助、指導,我們這本書是難以問世的。”現在想來,當我寫下這段文字時,其實也包含著我對思和的一份敬意與感激。
四
學術研究起步之初,思和便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敏銳、沉穩與厚重。
巴金于1979年開始發表《隨想錄》系列,陸續提出“獨立思考”“講真話”“懺?!钡让}。思和敏感地意識到,晚年巴金的這一寫作,將是現實與歷史的一種交融,而在新的歷史階段研究巴金,首先需要站在文學史、思想史的高度,擺脫以往清規戒律的束縛。
思和提出,閱讀的重點不單純是文學作品,還要將巴金與世界無政府主義運動的關系梳理清晰。如果不能客觀評價無政府主義思潮的歷史作用,不能肯定信仰無政府主義對巴金文學道路的內在影響,就很容易陷于過去研究者簡單的思維模式,無法充分發掘巴金作品的意義。因此,從一開始,思和就主張一方面細讀小說,一方面多看近現代史的政治、思想文獻,并且按照賈先生所告誡的,盡量多看當年的原發刊物。我們撰寫的前幾篇論文,主要側重于思想領域的探討,如巴金的人道主義思想、巴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巴金與法國民主主義、巴金與歐美恐怖主義等。這些題目,均由思和擬定,足見他善于在枝蔓交錯的關系中,恰如其分地尋找一條主線,進而在論述過程中呈現出整合資料、明晰思路、耽愛歸納與提煉的能力。
早期研究巴金的磨煉與嘗試,使思和打下了堅實基礎,并在后來的學術研究與論述中,繼續發揮其重視思想史、推崇歷史厚重感的特點。20世紀90年代初,他獨立完成了巴金傳《人格的發展》一書,我在《讀書》雜志曾發表一篇書評,其中這樣寫道:“在我的感覺中,這些年活躍于文壇的青年評論家中,陳思和的文章,常常透出一種厚重。這種厚重,在于扎實的理論和史料功底,在于他的冷靜而透徹的思辨能力,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樸實而嚴謹的文風。在將現代文學與當代文學視為一體予以論說中,在‘重寫文學史’的討論中,他都表現出這種做學問而需要的且甚為難得的厚重?!痹谥蟮亩昀?,許多事物與環境均在變化,但是,思和偏重思想深度的論述與推崇歷史厚重的特點,一直延續著,并更加豐富——
重寫文學史、民間立場、人文精神、潛在寫作、出版策劃、精讀經典……
這些年里,思和的視野更為開闊,關注與涉及的領域也愈加廣泛。他相繼發起或參與不同討論,在文學史研究中不斷獨立創建自己的學術術語,推動文學、出版和教育的各種項目,他的每一次亮相,幾乎都會觸動時代神經,在不同領域與范圍引發不同反響。在思想相當活躍、學術取向越來越趨向多樣選擇的情形下,最重要的其實并不在于參與形式是否完善,概念定義是否無懈可擊,討論是否有理想結局,而是在于作為一個參與者,是否具有探索精神,是否持有巴金所提倡的“講真話”的態度,是否如胡風等前輩理論家體現的堅持己見,發出獨立見解的勇氣。顯然,思和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在學術與思想的舞臺上,他扮演著一個引人注目的重要角色,始終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
我覺得,思和一直努力為之的,恐怕不只是將現代文學與當代文學打通,而是試圖將學術、思想、精神、社會等不同層面真正打通。通過學術、教育、出版等途徑與方式,將自我塑造成一位具有社會責任感、人文情懷、憂患意識的知識分子,想必是他所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這些年來,隨著學術地位的不斷上升,隨著桃李滿天下和話語影響力的增加,思和有了由學術走進思想,由書齋走向社會更廣領域的雄心、氣魄與可能。當然,這不是一條坦途,也對自身提出更高的精神與性隋的要求,然而,思和一旦確立了目標,一定會在崎嶇之路上執著前行。思和看上去謙和,儒雅,喜怒不形于色,其實他內心極為強大,堅韌,外界壓力與人際干擾,從不會改變他,也難以左右他,哪怕眾說紛紜,他仍會一直堅持自己的選擇,以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走進花甲之年,在總結人生經驗之后,思和或許會想到在某些方面有所調整,有所改變,氣度胸襟由此更開闊,更有包容性,性情漸漸趨向平和。但我相信,不管怎樣,思和不會老于世故,更不會精神衰減,在紛繁復雜的現實之中,他依然會保持青春銳氣,思想鋒芒。
已是花甲,仍是青年。沉穩,從容,再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