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仙?”
“對,大先。”
“大仙?跳神的?”
“不,大小的大,先后的先。我的同事,劉大先博士。”
——幾乎成了定例,每逢我向熟人介紹這位身旁的年輕人,彼此總也少不了如上一席對話,教人屢試不爽。
不像我們北方人,一聽到“大先”二字,立刻聯想到民間的宗教職業者、跳神的“大仙”。大先出身于安徽六安,屬于鄉間早慧的少年才俊,他外加一對雙胞胎的弟弟,三個農家兒男,出落出來了兩位博士一位碩士,遂成四鄉八鄰廣為稱道的神話。
大先確實有股子“神”勁兒,三十多歲已斬獲累累。出了兩部半的學術專著——《時光的木乃伊:影像筆記》(安徽教育出版社)、《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即出)以及《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及相關問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與李曉峰合著);再去搜索一下“中國知網”,其名下到目前還有著一百五六十的單篇文章。難怪周圍有些朋友提起他來每有贊嘆,用年輕人時髦的謔語,叫做“羨慕嫉妒恨”。
他來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工作,快滿十年了。2003年,本來選定安師大另一位優秀的碩士畢業生來編輯部工作,結果那位高中于名校的博士生錄取榜,安師大文學院便代為履約,把個準備去某出版社上班的劉大先,送至這方祭壇,當了一只“替罪羔羊”。
真的是“替罪羔羊”。十年之前走進中國社科院的碩士們,月工資僅有幾百塊錢。如若大先去了事先相中的出版單位,則篤定別是一番成色。農家子弟“裸”進京師,自居不易,要吃要喝要生存,大先承受著屬于他的那份煎熬。然而他臉上卻總是布滿大男孩樣的燦爛。一來二去,我發現這小子生命中最大的快活,便是埋頭讀書。來到社科院正中下懷,有大量的書籍供他閱讀,有大量的時間供他閱讀,是個天大的便宜。
大先是塊上好的讀書“坯子”。
但凡有點兒空余,很少見他赤手握空拳閑戳著。一起出l差,他坐火車讀坐飛機讀連坐顛簸的長途汽車還在讀。他乘車坐著讀會兒再站起來讀會兒,說是換著姿勢休息;有時候見他手里拿兩本書,一本艱澀的一本輕松的,倒著讀,也是為了“歇歇腦子”。
天文地理社會歷史文化藝術外加經濟甚至于股票,他沒有不感興趣的。攻讀碩士時學的是文藝學,到社科院后再去北師大攻讀博士修的是現代文學,繼而赴大洋彼岸哥倫比亞大學訪學,又強化了關于比較文學和跨文化交流的思考。一般人覺得枯燥乏味的文藝理論,他卻總能夠甘之若飴。
智商不差,加上高強度苦讀,不出成果才怪。古人將積累豐厚的學問人目為“飽學之士”,或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應出此理。
初來時,他還暗自懷揣對于影像文化的癡情。他居住在簡陋的單身宿舍,我勸他去二手市場淘個舊電視機以打發無聊。他回答沒時間看電視。除了讀書就是大量觀摩中外影片,超大容量的外接硬盤被幾百部影片塞得滿滿登登。他要繼續做少年時代放飛的一個夢,想寫部中外影像批評方面的東西。有所為有所不為,十年磨一劍,競出版了四十七萬字的著作《時光的木乃伊:影像筆記》,是不顯山不露水持之以恒的個性化工程。外界驚異于他的收割,卻忽略了他有過怎樣的埋頭耕耘。
大先十年來端的是民族文學研究所學術編輯的飯碗,須在其上安身立命。當初有如“拉郎配”般被扭送到這個位置,他認識到有必要來一番觀念轉軌和學術對接。所謂觀念轉軌,頂要緊的,便是把中原民族習有的一元文化史觀變易升級為體認出民族大干萬象的多元文化史觀。這事說來容易做來難,每個人都難,知識階層猶難。至于學術對接,則又體現在將既有的看問題方式方法以及知識積累,準確科學地應用于所面對領域的相應課題。
形而上的抽象性思維是大先的強項,十年前的他,憑借著已然熟讀諸如孔子《論語》、王陽明《讀通鑒論》、柏拉圖《文藝對話錄》和《理想國》、亞里士多德《詩學》、黑格爾《美學》、康德《判斷力批判》、薩義德《東方學》、福柯《性史》與《規訓與懲罰》以及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和《象征交換與死亡》等等經典的基礎,頗有幾分天馬行空揮斥諸神的來勢。第一回參加某個全國性的學術論壇,規定每人發言十分鐘,他上來便縱目萬里地評點起先前各位的發言,時間到了,才發現還完全沒涉及自己精心準備的內容……我至今記得他在會議主持人宣布請他結束發言時,他向我投來的忐忑而自責的目光。這本是二十多歲年輕人免不了的失誤。今天當然別是一番景象,哪怕只給他三分鐘,他也會把一個見解有理有據、板上釘釘地亮明白。
不少學文藝學出身的青年往往存有一種傾向,面對一樁文藝現象,面對一部作品,引經據典高談闊論,足以教人驗證其開闊的理論涉獵,卻難以表達剖析客觀具象的深刻性針對性。大先開始出道那會兒,我也跟他開過點小玩笑,說他有“空空道人”味兒。不知是否此話刺激了他,他決定選取某個民族的某一文學現象為切入點,扎扎實實下些細讀功夫。著手于“清末民初京旗小說”的課題,是他個人正式啟動民族文學訓練一段重要的經歷,強調將深入閱讀具體民族的文學作品和切近考察相關社會歷史文化背景相結合,是他異常用心之處。《制造英雄:民國旗人對于清初歷史的一種想象——論穆儒丐小說(福昭創業記)》《俠義的落寞:(風塵四杰)的現實關懷》《流言時代:(孽海花)與晚清三十年》《大小舞臺——清末民初的梨園書寫》《觀念的潛流——清末民初京旗小說與老舍》《清末民初京旗小說引論》《清末民初北京報紙與京旗小說的格局》《(紅樓夢)的讀者一(兒女英雄傳)的影響與焦慮》等一批文章,是他作為年輕的文學批評家尤其是民族文學批評家,為自我完成的扎實奠基。
大先上路了。不光是指他遵從晤性及時矯正治學路徑,而且為做個從事多民族文學理論與批評的合格學人,他瞳得“讀萬卷書”須佐以“行萬里路”。陸續去新疆、西藏、四川、廣西、遼寧、甘肅、內蒙古、云南、廣東、貴州、湖南、湖北等地做調研,對多樣性的中華民族文化樣態,他有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感性體驗。此時他喜歡讀的,是博厄斯、瑪格麗特·米德、馬林洛夫斯基、詹姆斯·克利福德、格爾茨等人類學家的著作,剛好也與他的體驗相得益彰。
2003年《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與相關單位一道創辦了“中國多民族文學論壇”,一年一屆已滿十屆。學人們切磋爭鳴,提出了關于確立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等一系列亟具意義的學術創建。大先是論壇中思想最為活躍的青年之一,他配合李曉峰教授完成了國家級項目《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及相關問題研究》一書,當被視為“多民族文學論壇”目前已有重要收獲當中的一部。
他獨立完成的、體現為個人在學科建設上獨特價值提供的學術專著《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初成時乃是其博士論文《現代語境中的少數族裔文學》。著作重點梳理了少數民族文學的學術史,也著力探討了三大方面問題,一是歷史觀念與文學書寫的問題,二是主體性與身份認同問題,三是表述、翻譯和權力的問題。他2009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在該校比較文學與社會研究中心訪學,后在東亞系輔助劉禾教授一起授課,受益極大。在那期間他修改了博士論文,增加了關于地理與空間想象、宗教信仰與文學原型的兩章,成為《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的書稿。
大先的腦子里,又產生了一個宏大的、野心勃勃的架構,《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只是這一架構的上篇,假以時日,他還想就“階級”“性別”“身體”“媒體”等諸多與現代少數民族文學相關層面的理論問題,進行追加探討,以構成其有關中國少數族裔文學通盤研究之下篇。
大先者,已非十年前的大先。身后的腳印,能證明他的計劃可行與可靠。
我了解大先。十年間他的求索與精進,來之非易。他的身后不單有成功的腳印,也掩蓋著不少不足以為外人道也的艱辛、痛苦與犧牲。
人在世上都有追求。當日屈子行吟《離騷》,其中有“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鳩之先鳴”句。而今,在年輕學人們個個揚鞭催馬的時刻,那個“恐”字也許可以改個“幸”字。我為有大先這樣一些“先”鳴的鵜鴂感到振奮。
當然,我也期盼著,從讀書“坯子”劉大先的臉上,總可以見到那大男孩樣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