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zhàn)國,是一個戰(zhàn)亂不息的年代。金戈鐵馬,戰(zhàn)車橫穿,軸輪轉動的聲音似在耳邊飄渺;春秋戰(zhàn)國又是一個百家爭鳴的年代。諸子百家,授學講說,舌戰(zhàn)群雄的身影似在眼前搖曳。就是這樣的一個年代,我們羨慕生活在那時的人,他們能文能武,捍衛(wèi)邦國;諸多思想,縱橫游說,皆在結束亂世,走向安定的未來。
孔孟之仁,老莊之道,商韓之法光耀綿延,出神入化。任憑兩千多年的斗轉星移,人文變遷,他們的輝煌不曾風蝕、減滅一分一毫。我們已無從追溯無法還原那個年代。還好,慷慨博愛的先人將他們的故事留在獸骨上,刻在簡牘上,書在縑帛上。于是,他們仿佛站在高遠的天際,俯瞰著蒼茫大地,凝視著蕓蕓眾生。當你我手捧書卷,安靜地拜讀他們先跡的那一刻,便是與他們的天人相聚。
我們不妨勾勒描繪出對那個遙遠時代的整體印象:諸子百家懷著救民于水火,鑄劍為犁的愿望,四處奔波,懇請君王,只為能一朝推行他們彌足漫長的遠水不可救近火的政治設想,他們是可敬的,卻也是居高臨下的。因為他們的政治抱負凌駕在水深火熱的民眾之上,僅是高傲的宣揚著帶領民眾脫離苦海的誓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被時間忘記。然而,有一個人,卻在亂世之中卓爾不群,蕩氣回腸。他彎曲了膝蓋,低躬了脊背,仔細輕撫著民眾的傷痕,平視著如己的苦難和命運賜予平民的無助和孤弱,一生在普通人中間過著平凡的生活。然而人們喜愛他,敬仰他,傳誦他。“天生此君人敬愛,只身占有最高處。”
他,便是名聲顯赫的莊周,拒宰相之聘的莊周,游學諸國的莊周,終身不仕的莊周。
現(xiàn)代心理學鼻祖之一的榮格認為“文化的最后成果是人格”,那么,《莊子》便是莊周的人格。這部先秦時期的哲學文學著作,屹立在中國文學史,哲學史,美學史和思想史諸多領域久盛不衰。其價值在于記錄著他的思想,容納著他的靈魂。讀它,進入他的世界,感受狼煙蔽天,戰(zhàn)歌嘹亮年代中的一方薄涼純白。
一、展卷《莊子·內(nèi)卷·逍遙游》,他是逍遙的莊周
關于世界,中國的氣論說是氣的聚散決定了萬物的生滅;古希臘泰勒斯說世界的本源是水;原子論的提出者德謨克利特說世界是由無數(shù)肉眼看不見的微小顆粒組成的;柏拉圖說最真實的世界是理念的世界;莊周卻說,恢復純真素樸的生命本真,達到逍遙的境界才是世界,妙不可言。
當他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鮮花綠地的簇擁下,碧海銀波的倒映下吟出一句“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絕句時,內(nèi)心該是多么的坦蕩。天的無垠,地的鮮活,海的遼闊,都不及他的逍遙,他的自由。有人稱這為虛無主義,孰不知,這才是本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溫暖,是千金重利,卿相尊位都難以換得的溫暖。力量充沛,坦然舒適。莊周,乘云氣,騎日月,將這股暖流穿透塵世,穿透苦難的歷史,帶入下一世。
許多年后,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他精通音律,只惜廣陵散絕,當他悠游泰然,醉心太玄書寫下一句“沖靜得自然,榮華安足為”(嵇康《述志詩》)時,似乎看見莊周拈花一笑地提筆后綴一句“相濡以沫,相呴以濕,不如相忘于江湖。”他們的情操志趣虛靜自然,追求所盼平淡高遠。他們是吻合的。莊周的思想精辟人里,穿越光年,在這一刻光芒四射,注定了永垂不朽。
又如陶潛,他可“猛志逸四海”(陶淵明《雜詩》),亦可“性本愛丘山”(陶淵明《歸園田居》)他可出任江州祭酒,亦可“心念山澤居”(《始坐鎮(zhèn)參軍經(jīng)曲阿作》)。陶潛,人如其名。注定般地選擇了自己的歸宿——隱居潛存,歸去來兮,躬耕自知,五柳相伴,堂前桃李,遍植菊花。先有莊周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作雙壁,以星辰當珠璣,以萬物視陪葬;后有陶潛“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陶淵明《挽歌》)的追隨。道學將他從對死亡的恐懼和憂患中解脫出來,從而超越生死的禁地,活出尊嚴和價值,超乎尋常,順乎自然,活得逍遙且自在。
莊周、嵇康、陶潛,他們以一己之見照亮了死亡這個神秘難測的領域。待習慣于喧囂的我們老去、逝去時,他們自由逍遙的靈魂指引著極樂世界的去向,那里便是我們遠離喧囂塵世的終極歸宿地。
二、展卷《莊子·內(nèi)卷·齊物論》,他是夢蝶的莊周
“莊生曉夢迷蝴蝶”(李商隱《錦瑟》)晚唐詩人李商隱將這虛靜縹緲的夢境,朦朧迷惘的畫面素胚勾勒,透過冉冉縈繞著的檀香看到兩千年前的莊周在春光無限好的午后蘇醒,揮舞著寬大的袖子,睡眼朦朧地呢喃著蝴蝶和自己的物化。莊周夢蝶,他與蝴蝶之間幻化自如,夢不再是幻覺,不再是虛無,夢中的所見所聞都是真切的存在,栩栩如生。這場化蝶夢是對現(xiàn)實的詩化,是心靈和精神對輕如蝶翼般自由的追求。現(xiàn)實局促殘毀,不如做一只天真爛漫的蝴蝶,飛離塵世的囚禁和逼壓,翩然于自由的伊甸園。何況恰逢亂世,太多的人愿意沉溺在這美夢中久睡不復醒。不得不相信,受盡現(xiàn)實枷鎖禁錮的人只有在此時才能淋漓盡致的自由著。
莊周醒了,將他的感受鐫刻在歷史的石碑上供后人領略物我消解融合的佳境。《圣經(jīng)·傳道書》中說著:“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時光沿著年月順流傾瀉而下,于是,便有梁山伯和祝英臺雙雙化蝶,翩翩起舞。破開世俗禁錮的厚繭幻化成蝶,飛向自由;亦有宋代張孝祥“蟬蛻塵埃外,蝶夢水云鄉(xiāng)”(張孝祥《水調(diào)歌頭》)的美愿。無關權利名望,無關千金萬銀,無關人情世故。他們和莊周的蝴蝶一起安靜地執(zhí)著著內(nèi)心最真實的感受,尋找自己想追逐的影子,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自得其樂,無需言說,世界就如他們所想的這般簡單純粹。而唯有這樣的簡單和這樣的純粹,才能消融現(xiàn)實的紛紛擾擾。
三、展卷《莊子·內(nèi)卷·養(yǎng)生主》,他是畏縮的莊周
知識,是個令人神往追逐的褒義名詞,試問誰會對這個詞語提出質疑和反思?其實不然,知識成就了進步也挫敗了進步。莊周曾在《人世間》中這么說:“知也者,爭之器也。”在他看來,知識是導致不安寧的工具。這不是批判也不是指責,只是他透過明眸看到了知識為權力所利用,與權力結合便成了統(tǒng)治打壓的武器。
莊周,對知識質疑,對知識反思,但更多的還是對知識的敬畏。《養(yǎng)生主》中他如是說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生命如白駒過隙,韶華易逝,知識卻是無窮無盡。費盡光年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無限的知識,是多么危險的事啊。此時的莊周不再呈現(xiàn)出以往的揮灑和恣意,而是像前去圣地朝拜的信徒,一步一拜,敬若神明。
歷史的過往不會重演,時代的進度不會停歇,那些未得及說相見的過去和未來是永遠無法觸摸的軌跡。一個人歷經(jīng)生老病死不過幾十載春夏秋冬,用有限而渺小的生命和時間如何探究得完無窮無盡的知識領域,如何以毫末的見解洞察世間的萬物,如何以所得知的淺陋去丈量天地的浩大?
不如同莊周那般虔誠地匍匐在萬知萬物面前,清心冥思,不會產(chǎn)生迷亂而一無所得。受眾多主客觀因素的影響,注定了我們一生對知識的欠缺。《圣經(jīng)·傳道書》中提到“萬物滿有困乏,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也恰恰迎合了佛教中“破執(zhí)著”的說法,破去執(zhí)著,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萬事自古便難以圓滿。莊周不僅僅是對世人的勸慰,更是對自己的釋然。真知與人存在的境界有關。在知識面前的畏縮何嘗不是一種正見。不再窮盡一生飽讀萬書,飽觀萬物,飽聽萬語,就讓忽然而過的一生豐富多彩,順應自己的心意。不必“泉出山峽,平溪小澗,必見水口。”這樣畏縮的莊周依舊沒有違背對逍遙的堅持。他懂得退讓,懂得為自己留得一片海闊天空,如魚暢游。這樣的他,怎能不讓人心生羨慕?
四、展卷《莊子-內(nèi)篇·人間世》。他是無用的莊周
放眼望去觀人,我們看到的更多是那些偉大之人的光鮮表面,看到他們閃爍光芒的面龐,身姿堅挺的步伐。卻無法洞察到其光鮮表面下不為人知的情愫。正如莊周之思想,寫滿自在逍遙的篇幅中,也總能從字里行間尋覓到隱藏著的無奈與悲涼。兵荒馬亂家國動蕩的歲月里,命運不可知,不能知。有的人疲于奔波,有的人出謀劃策,有的人殺敵護國。莊周著一身縞素的長袍,迎風站立笑看江山風云變幻。他關心萬物,關注他們?nèi)绾未嬖凇T谒难壑腥f物都是鮮活的個體,唯一不同的只是它們沒有人的軀體。莊周將寫有它們的寓言,對它們的觀察鑲嵌進《人間世》。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莊周敏銳的洞察,真切的體會。告訴我們不材之木得以終其天年,不全之人得以安身立命。不材之木亦是無用之木,不為所用從而躲避砍伐的災禍。無用之木并非是全無所用,無用之木美化環(huán)境,遮陽蔽日,用這種不必自我毀滅的方式成就自我。不全之人亦是無用之人,不為世俗所用從而遠離征戰(zhàn)饑討的厄運。無用之人并非是全無所用,無用之人安身立命,保全個人,用這種適合自己本性的方式生活。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旦無常萬事休,便已是最大的福報。
高山頂上挺立著一棵樹,有人說“也有奇才不易生”,也有人說“自古材大難為用”,有人說“荒山野外也耐寒”,也有人說“遇上大匠有重用”。良木可用招來砍伐,油脂可用招來煎熬,漆樹可用招來割取。有用,便為人利用,喪命于冷兵器之下。怕是正逢刀劍相戎之中的莊周對此的感悟最為真實。西漢賈誼,博覽群書,才華橫溢,年少得志,卻處處占人先機,時時搶人風頭,脫穎而出,埋下后患,遭到功臣顯貴的嫉妒憎恨排擠,抑郁而終。民間有俗話說過“槍打出頭鳥”;慧如天人的諸葛亮認為“不敖才以驕人”;蘇軾揚筆寫下“唯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無不用才美不外現(xiàn)來勸告露才揚己的鋒芒。中國人喜愛方正渾圓的事物,凸顯出來的若是棱角便被挫折,若是有為便被虧損,若是英才便被妒忌,若是無為便被欺凌。但凡存世的人都會奢望過能有成有就,為人上之人。何事不為是庸人,何事都為是愚人。莊周對這些似是而非的情況搖搖頭,輕嘆著。世人們,無論社會環(huán)境如何,韜光養(yǎng)晦,不暴露自己的聰敏,不炫耀自己的才華,既要學著像龍一樣騰飛,也該學會如蛇般蟄伏。
莊周不才,無用。而讀著他先跡的你是否也懂得了這不材之才,這無用之用?
莊周,從遠久的年代踏著祥云,鳥鳴相伴的來到今世。他成了良辰美景,盛名繚亂,卻依舊在風間云中如暖熙般淺淺微笑。安寧和他那么匹配,仿若與生俱來,甘之如飴,用之泰然。逍遙和自由寄生在心瓣的兩端,伴隨著心跳的起伏強烈地躍人世人心間。成了封存在他們心海扮演珍珠的人,醞釀出淡泊名利,修身養(yǎng)性,清凈無為,逍遙自在,德行充足的晶瑩光澤。哪怕世事多么沉浮,前途多么維艱,清澈多么難尋也不會再畏懼,這般溫和柔長的光澤將你我圈套,只因心中堅持著逍遙是一種信仰。
不能力挽狂瀾,不能將戰(zhàn)火狼煙銷匿,不能改變已發(fā)生的悲劇。深深的孤寂將他沉沉吞溺,至海灣,至彼岸,至鹿野……他的眼眸墨染般深邃,雙手奉上《莊子》,足尖指向星光,心跳堅定有力得仿佛蒼穹寰宇盡被納在其中,世間沉浮不過云煙。不需被青睞,不需被留意,不需被注目。留給他靜風空寥,薄云輕飄,青山黛綠,煙嵐蕭蕭便可足矣。
當歲月過去,請記得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在亂世之中遺世而獨立的人,只因他告訴過你:行如斯,住如斯,食如斯,作如斯,言如斯。領悉一切,純一直心。
參考文獻:
[1]成云雷.國學基礎教程·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1).
[2]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議,中華書局出版,20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