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白晨陽(1990.1—)女,山東省聊城人,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南開大學文學院 天津 南開 300192)
摘 要:1936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周作人與郁達夫分別撰寫了《散文一集》導言和《散文二集》導言。通過對這兩篇導言細讀精讀,能清楚地感知到周、郁二人在對新文學散文的理解和規劃上,有文學大家之間達成共識之處,但在比較的視野之下,更多的能歸納出周、郁在編選原則、點評風格、行文特點和散文觀念上的不同之處。本文將在這幾個方面展開詳細論述。
關鍵詞:散文導言;周作人;郁達夫;比較視野
中圖分類號:I207.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1-0000-02
《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在1936年的出版無疑是新文學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在良友公司的聯絡下,匯集了包括胡適、魯迅、茅盾、周作人等在內的十幾位文學大家合力進行選編。這些選編者們不僅親歷親為地仔細遴選各種題材的作品,更彌足珍貴的是他們為每一集都寫了精妙恰當的導言,這些導言時至今日仍然是研究新文學第一個十年文學生態的重要史料。
具體到散文方面,大系將《散文集》分兩集出版,編選者為分別周作人和郁達夫,前者是美文運動的發起者,也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之一,后者則是名噪一時的散文創作大家。周、郁二人當時雖居一南一北,多有不便,卻仍以信件來往,分工明晰又互通有無,相互配合著完成這項工作,并分別撰寫了《散文一集》導言和《散文二集》導言。通過對這兩篇導言細讀精讀,能清楚地感知到出周、郁二人在對新文學散文的理解和規劃上,有文學大家之間達成共識之處,但在比較的視野之下,更多的能歸納出周、郁在編選原則、點評風格、行文特點和散文觀念上的不同之處。本文將在這幾個方面展開詳細論述。
一、散文觀
1、關于散文的人性與社會性:對立與調和
周作人和郁達夫對于文學本體的確認上有著相同相似的持守,即二者都認為文學不能與政治走的太近,有對政治話語、革命話語自覺的疏離,反對所謂載道的文學觀。并且,二者都將創造的個性化視為現代散文最凸顯的特質,這也充分體現了五四文學對“人”的發現賦予了新文學第一個十年的散文作品以鮮明的時代特征。兩位文學大家作為五四的參與者,受到五四個性解放思潮的直接震蕩,自然將表達主體個性化作為各自散文觀最重要的一個面向。但是,與周作人極力排斥文學的功用不同,郁達夫提出并肯定了散文要有社會責任的承擔。于是在散文觀念的這個層面,郁達夫與周作人表現出較大的差異。
五四高潮過后,周作人已經從舊文化的“叛徒”角色中漸次抽離出來,至選編這部散文集之時,已全然退卻為一個“隱士”了。這種角色的置換,體現在他的散文觀念上,就是極力推崇個人主義、以個性表達為核心氣質的散文作品,將關注點放在個人“性情”與“趣味”的表現上,追求“個人文學的尖端”;而對于表現文學社會功用的作品則極力排斥。這種重個人輕社會的散文觀自有其進步意義,但是不得不警惕的是,如若將“個人性”與“社會性”推向極端的對立,那也是有失偏頗的,也是在另一層面上對散文作者的束縛。
在這一點上,郁達夫的包容性顯然是高于周作人的,他在概括現代散文的第三個特征時,強調“人性、社會性和大自然的調和”。他進一步解釋到,“從前的散文,寫自然就專寫自然,寫人生便專寫人生……散文里很少人性,及社會性與自然融合在一處的”,而到了現代散文,“尤其是在五卅事件以后”,中國的散文作家,“就是最純粹的詩人的抒情散文里”也能找到對人與人,人與社會關系的抒寫。他眼光獨到地點出“人與社會,原有連帶關系,人與人類,也有休戚的因依的”,在他那里,人性和個性固然是散文最為重要的,但并不是散文主旨的全部,還應表現社會性。這實則是他在對時代做出謹慎觀察后產生的自覺意識,當然也與他創造社出身的實際創作經驗有關。在這一點上,郁達夫體現了作為選家、批評家所具有的開放眼光和兼收并取的藝術尺度。
2、對待傳統資源的態度:求同與尋異
周作人和郁達夫在確立中國現代散文的基本面貌時,都不約而同地引入了傳統文化的視角,將目光投向了古老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化資源。通過這樣的回溯,為中國現代散文的正統性尋找例證,從而使這一文體的確立更有歷史的以及學術的說服力。郁達夫在《散文這一個名字》和《散文的外形》兩個章節中有大段關于古代散文的闡釋,周作人則在導言中一方面大量引用文言史料,一方面用不小的篇幅論述晚明小品文以及儒釋道精神與現代散文的精神契合之處。但是,盡管如此,兩人在對傳統資源的態度上,卻有著不一樣的著力點和側重點。
郁達夫是在做切實具體的總結,但是對“從前的散文”的分析,主要是為了強調新文學散文與中國古代傳統散文的巨大差異。古代散文同現代散文除了外形和命名的不同之外,主要還有兩點,第一:古代散文被“尊君、衛道、與孝親”三大厚柱所壓迫,“若欲說話行事,就不能離反這三種教條,做文章的時候,自然更加要嚴守著這些古圣昔賢的明訓了;這些就是從秦漢以來的中國散文的內容,就是我所說的從‘散文的心’。而“現代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來得都強。”在郁達夫看來,現代的“散文的心”應該就是“個性”了。第二:古代的散文它們“寫自然就專寫自然,寫個人便專寫個人,一議論到天下國家,就只說古今治亂,國計民生,散文里很少人性,及社會性與自然融合到一處的,最多不過加上一句痛哭流梯長太息,以示作者的感憤而已”在郁達夫看來,古代散文的問題不在于沒有“以自我為中心”,而是把“自我”與自然、社會割裂開來,這才是它的歷史的局限所在。而現代的散文,如上文所述,人性與社會性的狀寫是“時代的影響與社會的潮流”對現代散文的必然要求:“現代的散文就不同了,作者處處不忘自我,也處處不忘自然與社會。就是最純粹的詩人的抒情散文里,寫到了風花雪月,也總要點出人與人的關系,或人與社會的關系來,以抒懷抱,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就是現代散文的特征之一。”
周作人在對傳統資源的態度上則表現出高度的、源頭性的認同。他沒有將散文改革看成是文學革命,而是認為“現代的散文在新文學中受外國的影響最少,這與其說是文學革命的,還不如說是文藝復興的產物。”強調五四散文與晚明小品的傳承關系。周作人對晚明獨抒性靈的小品文倍加推崇,他評價公安派“雖然后代批評家貶斥他們為淺率空疏,實際卻是真實的個性的表現,其價值在竟陵派之上。”當然,周作人并未一味埋首故紙堆,他清楚地看到“現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條湮沒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出來,這是一條古河,卻又是新的。”周作人關注的焦點不在于對整個中國文學發展軌跡的學理把握,更多地是為了解釋五四新文學興起的合理性,而其從中國文學的發展來描述新文學的興起,顯然是在尋找新文學的歷史淵源,即:“五四的歷史淵源,力圖在新與舊之間發現某種歷史聯系從而為新文學的存在于發展尋求歷史的根據。”在周作人看來,中國文學是“詩言志”與“文以載道”兩個陣營的此消彼長,因而新文學的散文也即是這種消長發展到一定階段“文藝復興”的產物。
進一步深究下去,這就涉及到周作人和郁達夫在歷史觀上的差異,周作人歸納出的“言志”與“載道”交替出現的文學觀,其實是周作人的“歷史循環論”在文學史觀上的體現。但是郁達夫卻曾明確對“歷史循環論”的觀點進行反駁:“圓圈子是走不盡,也走不通的,我們希望只集合群眾的大力,能將這圓圈割斷,而把它拉直。”在這一點上,周、郁二人迥異的態度,也從一個側面體現了二者不同的精神氣質:周作人的相對保守與郁達夫的青年理想主義。但是,若因此就得出周作人是偏狹的保守主義者的定論,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正如德里達在《書寫與歧義》一書中針對繼承與創新問題進行的論述,他認為創新的過程必然是從傳統走出,但也必然又是對傳統的多次回歸,這樣就形成了不完整的圓的軌跡運動,經過突破而增添了新素質的圓的軌跡已經不再是初始狀態的傳統了。周作人在返身從中國的傳統中尋找源流,來支撐現代中國散文確立和發展的同時,也明顯意識到在返回中要有必然的刪除、破裂和變形。他也主動的往中國現代散文中添加進從“外援”出得來的現代質素,正如他在《<燕知草>跋》中說到的:“中國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與英國的小品文兩者所合成”。因而,周作人的歷史觀其實是比郁達夫多了個一層辨析和觀照,并非簡單的保守主義,實則是更深沉、老練的一種思考。
二、篇目編選
1、各有側重
散文觀念的差異必然導致編選工作具體操作時的諸多不同。兩人先是在以什么為標準進行編選上達成了共識,郁達夫的《散文二集》導言中有詳細的說明。最初,兩人是“先想以文學團體來分,譬如我和創造社等,比較熟悉,就選這一批人的散文;他與語絲社文學研究會都有過關系,就選那一批人的。”然而,畢竟如郁達夫所言:“自己選自己的東西,生怕割愛為難,就是選比較親近的友人的作品,也難免不懷偏見。”這種按流派編選的做法很快為二人所否定。其后,他們又考慮了按照言志派載道派的流派分類來編選,最終也被認為多有不妥,最后他們決定以人為標準進行編選。
周作人的選本中,共選17家71篇,他聲明自己選編的時候“是那么不講歷史,不管主義黨派,只憑主觀偏見而編的。”“這里除了我與郁先生約定互相編選之外,其余的許多人大都是由我胡抓瞎扯的。”話雖如此,周作人仍然列了幾條編選原則,比如:“對議論文照例不選,所以有些人如蔡孑民、陳獨秀、胡適之、錢玄同、李守常,陶孟和等的文章都未曾編入。”這與他所倡導的或記述或議論的“美文”主張高度契合。尤其突出的是,在17位作者中,居于首席的是徐志摩,并且周作人選了他的8篇作品入集,與郁達夫的作品在數量上并列最多,這樣的設置除了表示對英年早逝者的追思,根本上的原因還是源自周作人對真性情美文的執著追求。
另外,雖然明確表示“議論文照例不選”,但從選集的實際來看,有些文章還是屬于議論文的,比如劉半農的《奉答王敬軒先生》,劉大白的《桐城派鬼話文和八股文的關系》,梁遇春的《人死觀》等,都是可以視作議論文的。事實上,從周作人開列的不入選作者來看,他們大多是當時《新青年》的主要參與者,由此可作出推測,周作人“照例不選”的原因是復雜多面的,除了他所秉持的散文觀,還與文章作者以及議論文具體論說的內容有關。從這個特殊的側面觀照,可以反映出周作人在彼時較為復雜的心理層面。
如果說周作人的選編較為主觀隨性的話,那么郁達夫的編選則在灑脫之中透露著更多的嚴謹。郁達夫共選16家131篇,按他的話說,“在這一集里所選的,都是我所佩服的人,而他們的文章,當然又都是我所喜歡的文字”。郁達夫沒有像周作人那樣將某一類型排斥在外,因而顯得作品選取的種類更為多樣。聯系郁達夫的導言以及編選的作者和文章,能從中看出他的編選并非隨性而為,而是在有意識地通過選編的作家作品來應和自己在導言中給出的定論,在為突出不同散文作家不同的創作個性做出努力。譬如對于朱自清,郁達夫給出的定評是:“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并且“滿貯著那一種詩意”因此,選入《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溫州的蹤跡》、《荷塘月色》這樣的作品來充分展示朱自清散文文字的清麗,表現他的一顆詩心。
2、各有失誤
盡管兩位文學大家在編選這兩部散文集的時候,都秉持著嚴謹的學者態度進行甄別遴選,但客觀上來看,也還是有一些失之慎重合理之處:
先來看周作人,縱觀全部選文,隨意性較強,標準性不甚統一,與前面序言中所提倡的散文觀有所偏離;另外,他對于自己門下的弟子廢名等人的刻意提攜,也難免含有私心;最顯得出位之處,是他選了顧頡剛的一篇《古史辨序》,這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散文作品,占了全書的四成篇幅,有喧賓奪主的嫌疑還有實踐的失誤。
郁達夫選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在體例上顯然比較雜亂,作品的選擇方面有失偏頗,最突出的地方就是收入了過多的早期論戰文字,有些并不能代表作者的思想。以周作人作品為例,入選的57篇文章中,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散文不足一半,絕大部分是作家的早期議論文字,包括周作人自己明確指出“只是頑強地主張自己的意見”,“還不能夠造成文藝作品,也未曾明白地有此種企圖”的《祖先崇拜》。其他如魯迅、林語堂之作亦如此,學術批評、時政言論與文學散文的混處,使得這本選集在作品的選擇上比周作人的選本遜色一籌。
3、點評風格
選家編選文集,自然要做些評述,此處也不例外,在周作人和郁達夫的導言里面都能找到評論性的文字。以一個在場者的身份去評論同時代人的作品,本身就需要謹慎拿捏,而兩位選家在點評上表現出的差異,也很有意味地從側面展現了二者性格氣度上的不同。
周作人對所選作家的作品基本未置一詞,即使有,也分析得較為簡略,多是興之所至,隨手拈來。他很少側重于對作家散文藝術的分析,反而拘泥在一些小節之上,比如對已故之人列在卷首的說明,對自己或有遺漏的開脫等等,有些枝蔓,顯示了周作人的圓滑之處;此外,周作人對與自己一輩的作家很少提及,卻對晚輩作家大力提攜,尤其是以廢名、俞平伯為代表的周門弟子,更是多加贊賞,編選篇目也較多;對于同是編選者的郁達夫,周作人幾乎只字不提,這或許也是周作人做人策略的一個層面,也多少說明了他內心深處的自負。
郁達夫卻全然不同,他將所選的每位作家都做了點評,并且精到流暢,將他的才氣顯露無疑。序言中《妄評一二》這一部分,也成為了散文評論史上經典的段落,有許多都已成為現代文學評論中繞不開的定評,比如對魯迅的評價:“魯迅的文體簡練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鐵殺人,一刀見血。”對冰心的評價:“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極致。”并且,毫不掩飾對魯迅周作人兄弟的夸贊,對二人的評論文字幾乎占了所有作家論的一半,郁達夫自己也明確點出“中國現代散文的成績,以魯迅周作人兩人的為最豐富最偉大,我平時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為最所溺愛。”這充分顯示了郁達夫為人處世的謙遜平和直爽可愛。
另外,在行文風格上,周作人一氣呵成、自然流淌,郁達夫條分縷析、層次分明;周作人善引古文,有“文抄公”之風,郁達夫則多運用西方典故,使用西洋字眼,“五四”風明顯。
結語
這兩篇導言,都是周作人和郁達夫作為新文學的在場者與創作者,對第一個十年的散文進行的資深解讀。本文研究層次尚淺,要想進一步把握兩篇文章的思想內蘊,還需進一步的精度和拓展閱讀。兩位文學大家秉持嚴謹的學術態度,又不失文學性的語言,使得這兩片導言既具有學術價值,也有審美價值,總之是新文學初期散文研究必須攀登的兩座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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