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天人之道淺論

摘 要：天人之道，於中庸為體為本，於詩經為相為用。一，詩經取草木鳥獸入詩而見生生不息之意，與中庸所明天道相合；二，詩經所寫人情世態中溫柔敦厚者與中庸所明人道相合；三，詩之興，為心物感通；中庸之誠，指成己成物天人合一。興近誠，興終不及誠之境界廣大高明。

關鍵詞：詩經；中庸；天人之道

中圖分類號：1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1-0000-02

一、天道生生之德

所謂生生之德，《中庸》說：“天地之道，可壹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又曰：“洋洋乎，發育萬物。”《中庸》對天道的讚美主要是從其生育萬物之德的方面來說，此生物之道博厚，廣大，高明，悠久，無疆。先人以此為天地之德，以此見天地之仁心。以此發萬物並育而不相害之嘆，以此有萬國咸寧之說。萬物並生並育，生生不息，天人親和，天地以其德載物成物，人以其德感物敦化。

《詩經·芣苢》一詩，方玉潤《詩經原始》評曰：

“讀者試平心靜氣，涵泳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於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餘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1

誠如方氏所言，采采者如擬芣苢風中摩挲之聲，如狀其日下沃若之貌，鮮明可愛之態可想而知。其間三五田婦，荊釵布裙進退宛轉，纖纖玉指輕拔細捋，眉尖鬢角衣間足下，如染芬芳。她們的明眸巧笑不正與田野上的芣苢互見生氣。在一片元音的採摘圖中，似有仁風拂面，自然可感天地生物之美好翔洽。又如《凱風》中“凱風自南”一句，方氏引李巡之說：“南風長養萬物，萬物喜樂，故曰凱風。”此詩正是以凱風喻母親。凱風以長養萬物，母親則生育子女。又《大雅·生民之什·卷阿》一詩有“有卷者阿，飄風自南，豈弟君子，來游來歌。”有卷者阿，廣大而靜；飄風自南，雲行雨施；豈弟君子，溫厚真淳。詩雖未明言仁字，然由物及人，會心者定能於沉潛涵泳中感得一個“仁”字。孔子所謂仁，不僅指人心之仁，同時亦是徹上徹下的貫通天地流行于萬物的仁心。後世詩人陶淵明有《時運》一詩，曰：“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淵明藹然仁者也，不知其詩是否從《詩經》脫胎，萬物得生之喜悅，如出一味。

所謂天地生物，生之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又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消息盈虛往還回復。詩經中所取之物非唯生意蔥蘢者，亦見凄風苦雨，凋花謝草，乃至赤狐黑烏之妖祥，此亦在天道之中，無須誨言。若詩三百零五之中篇篇和美喜樂，豈不怪哉。中庸言生不言克，言化育不言刑殺是何用意？竊謂中庸以生德總攝陰陽消長，先哲視大象如環，原始要中，終而復始，流行轉化，悠久不息，故以生德總攝，就其長遠循環而言，不囿於一時一地一物，非偏執一端不見全體。非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化育者，孰能知之。今驗之《詩經》，具體而微，見蒼然上者塊焉下者間萬象森然陰陽往來。

《中庸》所言天地生物之德高明玄遠，難知難見，然天道周流，雖曰無窮而可見之於日月星辰，雖曰廣大而可見之於撮土卷石，其言徴實可感，取物則俯拾即是。中庸要言約辭，點到為止，萬物之盛，巨細費隱，皆留待會心者聞一知十。《詩》喜言草木魚蟲，仁者誦鳶飛魚躍日出月落之句，而體天道流行不遺一物，此非為中庸天道之註耶？

二、人道溫柔敦厚

人道，率性之謂道，乃生而為人之道。《中庸》有所謂五達道之說：“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五者，人倫之要。朱子註曰：“達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書所謂五典，孟子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2仁義禮智信五常由此五達道出。

《關雎》詠初婚。君子求女，夫婦之始，開三百零五篇翔洽之風。詩經中講夫婦關係的有燕爾新婚之喜樂；有背信移情之苦楚，有生離死別之思念，還有荒淫亂倫之譏刺。寫喜樂則不過於張揚，寫哀苦則不見疾怨。果如夫子所言，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如《柏舟》一詩，婦雖為夫所棄，但懷志憂思，長嘆自寬而已，并未號哭漫罵直譏痛刺以瀉其憤，如此反更見其磐石之志，棣棣之儀。如以石激水，非其水深，如何能不起不濺？詩人之心總不離仁厚，溫潤如玉含光內斂。

至於君臣關係，中庸提出“九經”說，目的是使君王坐朝問道垂拱平章，愛育黎首歸服遠人。《詩經》中的《小星》一詩，講述了一個小臣行役的艱辛。方玉潤評曰：“既知命不同，而仍克盡其心，各安其分，不敢有怨天心，不敢有忽王事，此何如器識乎？”方氏提醒我們詩的語氣中真的沒有流露出抱怨的情緒。他說這是何如器識。的確，小臣性情之溫厚，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如今有幾人能之。

父子關係，就是指親子人倫。《中庸》提出孝的觀點，“舜其大孝也與”、“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在《詩經》中談孝，《凱風》可為一例。孟子說：“《凱風》親之過小者也。”母親欲改嫁，七子婉詞幾諫，終始母念頓回。在艱苦的條件下，撫養七子，做為一位母親，其中多少不為人知的艱辛，也許連兒女也不能知道。詩中一唱三嘆地反復如此樸實的一句“母氏劬勞”，孝子果深自悔責，感念母恩，則千言萬語皆忘，唯聲聲母氏劬勞之喚，而今讀之再三，如聞其聲之慟。所謂倫常，其實都出自人心。人皆有心，孰能無感，千載之下人心不變，感動常在。

對朋友一倫，《中庸》講朋友之間的信，“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詩經》中的《雄雉》，方玉潤認為講的是“期友不歸，思以共勖也。”是以友人的口氣，勸友修德。交友重德講義，這亦是朋友之正道。

對兄弟一倫，“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這是中庸的忠告。人性必先親親，不能親親而先愛人，有違人之常情。孟子深察於此，他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由此再讀《常棣》一句“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感慨良多。

《中庸》中所彰明的人道，源於對人心人性的深刻體認。我們可以通過《詩經》的呈現而有所感動啓發。《詩經》展現的人倫世相、人情冷暖十分真實原始。戔戔短章中寄予多少叮嚀親切，囑咐溫淳，章章回環中又暗藏有多少思緒攸長，憶念深篤，若非當時人心人情溫柔敦厚文質彬彬，如何能一往情深又感人至深。

三、天人感通合一

六義之一的“興”作何解？我們不妨回歸文本。如何在面對“夕陽銜山牛羊銜尾的恒常”時忽然生起一股莫名的惆悵，如何在燕燕于飛下上其音時離情別緒亦隨之參差不止？詩人滿腔心事干月出何事，悠悠蒼天又如何知我心憂？也許興是心與物之間的感通？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感通真實的存在於生命之中，自然而然，悠久不息。中庸不直言心物，卻有盡性成物之說。聖人上律天時，下習水土，與天地共覆幬經綸萬物。詩人的起興，是自然生命之感通互動，然而這似乎還不是中庸所說的參天地之化育的聖者境界。這裡須先理清性、心、情三者的關係。

中庸以性貫通天人，天道的下行，人得之為人，萬物得之以為萬物。人能盡己性，則能盡人性，盡物性，直至參天地化育，此又成為人道之超越上升。所以中庸以性為橋樑架通天人。在此，所謂性是貫徹人與萬物的“一”。

性主宰心，性之廣大超越使心亦得廣大超越，性之普遍存在賦予心感通的可能。於是人心觸物感動而有情生。如此則性乃心之虛，情乃心之實。無形的性通過心來發揮作用，這是心之虛；遍接萬物的心在與有形之物交感中而有了情，這是心之實。由虛而實，性是情之本，由實而虛，情是性之顯。心能感物卻未必能得中（盡性），情則未必中和。聖人之心得中，聖人之情中節，能以仁心接物，參天地萬物之性。凡人之心不能中節有和，故常喜怒哀樂流蕩不返。詩人觀物起興時心動情生，若其情合於中，則正心盡性，寧靜致遠，若“縱其情而至於邪僻，梏其性而亡之”。3固然詩人觀物生情，大可情滿於山意溢於海，但是否合中，決定了能否達盡性之境。

如何合於中而盡性？後半部中庸多在說誠，究其實，已暗指人心。“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誠正是人能盡性之工夫所在，誠就是後來孟子說的盡心。《周易程氏傳》注解《咸》卦時說：“艮體篤實，止為誠慤之義。”也就是說萬物相感在於誠，至誠有感。詩人之心欲與萬物有感，不正在乎一個誠字。心不誠，情不真，如何感物，如何感人。我們現在吟誦詩經而常常被感動，不正是因為詩人情感之真而善而美。

不論是起興或是盡性，其實都不離人心。然而詩之興感與道之盡性到底相去幾何？方其興也，精鶩八極，心游萬仞；及其盡性，則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由經驗之有限至超驗之無限，詩人的興感畢竟太近似體道者的盡性了。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說：“《詩經》中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秦風中的蒹葭，確實別有境界。“此篇不寫遇，但一個境字。”盡性之境不可強名，而秋水之境，霜天浩渺水光空明卻可吟詠，詩人徘徊水巖，往來溯洄，道阻且長，而伊人何在。如求道者之獨上高樓，之衣帶漸寬，之眾里尋他千百度。而今深玩此詩，能無遐思？恍惚似與不似之間，若有本心瑩然之意。千載之下，誰人得之？

求道者誠意正心苦下工夫要契入的超驗界，卻讓多情的詩人在有意無意之間逼進了。如果經驗與超驗之間存在界線的話，那么詩人一定就是這條界線邊上徘徊的游子。當詩人進入興的狀態時，詩人的心是自由的，詩人與物是可以感通的，只是此時的詩人還有太多情感慾望的羈絆和理性意識的束縛。對於性靈所鐘的詩人，在興與悟之間，也許只是一紙之隔，忽聞木樨花香，則靈明一念，已然曠視天清地寧。也可能二者間距遠到瞻望弗及，詩人延佇還顧而雲飄霧渺，過江涉海而不見涯涘。由興入悟，是易是難，也只能說為之言也難而已矣。

四、結語

總結上文，將《詩經》和《中庸》共讀我們發現：一，詩經取草木鳥獸入詩而見生生不息之意正可體現中庸的天道思想；二，詩經所寫人情世態中溫柔敦厚者，與中庸所明九經，五達道相合；三，詩之興，為心物感通；中庸之誠，指成己成物天人合一，詩之興終不及誠之境界廣大高明。

中庸于道上指點，而詩經是道的開展與呈現。中庸為體為本，詩經為相為用。讀詩知其然，讀中庸則知其所以然。中庸如巨樹之盤根，而詩經如枝上繁花盛果。中庸如澄淵之靜，鑒照天地，而詩經為水中秋色，繽紛含章。

其實彰明天道人道的經典又何止於《中庸》一書，《周易》、《論語》、《孟子》殊途同歸。由此我們可以理解，作為道之相用的《詩經》，正是載道經典系列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孔子很重視學詩，“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詩經》對求道者來說或許是不錯的啓蒙書，通過可感可知而又真實的人性人心人情的流露，去體證無聲無臭的至高之道。

參考文獻：

[1] 方玉潤：詩經原始上，北京：中華書局，1986，85頁。

[2] 朱熹：中庸章句，上海：上海書店，1998，15頁。

[3] 朱熹：朱子近思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