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寇妙琦(1989—),女,漢族,山西運城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摘 要:本文嘗試運用社會學的認同理論來研究尼爾·蓋曼作品《墳場之書》的主人公諾伯蒂在成長中努力尋找自我認同的過程和生活及精神狀態,展現出這種狀態與現代社會、文化等多重因素之間復雜而緊密的關系,以期引起更深刻、更具普遍意義的文化思考。
關鍵詞:自我;自我認同;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1-0000-02
自我認同問題已經成為現代社會的流行論題,它反映了整個時代在個人體驗中的變遷歷史。尼爾·蓋曼的小說《墳場之書》不僅描寫了處于尋找自我認同的主人公諾伯蒂的生活狀態和精神歷程,而且力圖揭示這種追尋軌跡與當代社會、文化等多重因素之間復雜而緊密的關系。本文嘗試運用社會學的認同理論來揭示主人公諾伯蒂追尋自我認同的軌跡,以期引起更深刻、更具普遍意義的文化思考。
一、自我身份的缺失——“他誰都不是”
“認同”一詞在哲學中是指同一性,在社會學中是指人的思想觀念上的一致性。認同是人們意義與經驗的來源,是自身通過個體化過程建構起來的。自我認同的目的是要回答“我是誰”的問題。精神分析學家埃里克森認為,認同是在社會現實中不斷地發展為有組織的自我的感覺和確信中培養起來的。“在人類生存的社會叢林中,沒有同一感也就沒有生存感”[1]。尋求認同來證明自身的存在,成為每一個體在生命中的各個時期都不會缺少的重要內容。
諾伯蒂還是個嬰兒時被“杰克”追殺,闖入了一座荒涼的墳場。墳場中的一對鬼魂歐文斯夫婦收養了他,介于生與死之間的塞拉斯充當了他的保護人,并為他起名為“諾伯蒂”,即Nobody。歐文斯夫人說“他只像他自己,沒有人和他相像”,“他誰都不是”[2]17。他的身份從一開始就處于缺失的狀態,在這里他是不會被看見的,他被墳場隱藏起來,與人或社會無涉,“活人的目光會從他身上滑過”。卡爾霍恩說:“沒有名字、沒有語言、沒有文化,我們就不知道有人。自我與他人、我們與他們之間的區別,就是在名字、語言和文化當中形成的”[3]。也即是說,認同是自身通過個體化過程建構起來的。可以說,在墳場里長大的諾伯蒂,自出生起就失去了社會認同的來源,其自我認同更是建立在“無”之上。當晚,剛剛成為諾伯蒂母親的歐文斯夫人為他唱起了這樣的半首童謠:
睡吧,我的小寶貝,一直睡到自然醒來。
如果我沒有說錯,長大后你會看到整個世界,
親吻你的愛人,跳著優美的舞蹈,
找尋你的名字,和埋著的寶藏……[2]18
這便是諾伯蒂在孤寂的墳場里孑孓獨行,尋找自我認同的旅程縮影。他學習隱身術、滑行術、夢游術;他能視物于黑暗,能讀懂墓碑上的拉丁文。但他只能同墓園中的鬼魂們做“令人費解、自相矛盾”的交談,從沒和人有過交集,也從未見過墳場外的繁蕪社會。此時無法確認自我意義的他處于一種沮喪不安的狀態。人類最初的自我體驗是在自己與他人的關系中獲得的,“人需要從這些早期關系中獲得他的自我意識,這種自我意識,乃是他能夠在生活中確立方位的基礎。”[4]尋求認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心理需求,人也正是在與他人的關聯中獲得自身存在的意義。這就使尋求認同成為諾伯蒂成長歷程中的重要主線。
二、對自我認同的尋求——“去找出你真正的名字吧”
隨著諾伯蒂的成長,他作為一個活人開始和鬼魂生活的墳場格格不入。他想要沖破重重束縛,卻沒有明確的方向,也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因此,諾伯蒂心中充滿了彷徨和不安。此時諾伯蒂應該處于埃里克森認同理論劃分出的第五個階段,即兒童期向成年期的過渡,主要的心理狀態體現為認同的混亂。這是一個自我發現和自我喪失同時兼具的時期。
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指出:“(認同)經常被人們用這樣的句子表達:我是誰?……知道我是誰就是了解我立于何處。自我的認同是由承諾和自我確認所規定的……它是這樣一種視界,在其中,我能夠采取一種立場。”[5]諾伯蒂雖生活在鬼界,卻是個充滿矛盾的活人,他比任何人都渴望外面“活人”的世界。塞拉斯曾對他說:“你活著,伯蒂。這意味著你具備無窮的潛能,你無所不能。如果你想改變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會改變,這就是潛能。一旦你死了,這種潛能就沒有了,結束了。你做了已經做的事情,也做了自己的夢,在世間寫下了自己的名字。”[2]138這時伯蒂提出,“我想上學……外面還有一個世界,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我想知道更多的東西”,于是塞拉斯為他找了一所學校讓他去學會和外界接觸,在與人相處中找到自己的身份,找到真正的自我。
但是,即使是在學校中,諾伯蒂依然“在精神和記憶上處于隱身狀態”。而他與普通孩子格格不入的成熟正直和令人畏懼的神秘技能逼迫他無奈地離開了學校。在教堂的地下室里,殺戮者曾對伯蒂說:“去找出你真正的名字吧。”[2]195我們可以說,諾伯蒂企圖從人世間的相處中尋找意義,尋求認同,試圖融入的行為是失敗的。就像吉登斯所說,“在聯結個體活動和專家系統的社會空間中,信任的態度并不與更為實際的態度如接受、懷疑、拒絕和逃避融洽共存。”[6]諾伯蒂的遭遇其實無人幸免,在晚期現代性的背景下,個人的無意義感,即那種覺得生活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的感受,已成為根本性的心理問題。然而,就在諾伯蒂尋求自我認同的一切嘗試都失敗之后,真正屬于他的答案卻水到渠成地到來。
三、沒有答案的答案——“我知道我的名字”
諾伯蒂再次遭到曾經殺害他父母的杰克組織的追殺,但這次卻是伯蒂精心安排的,他自己主動把五個杰克引向墳場。這時的伯蒂已經可以從容自信地與仇人周旋,利用自己在墳場學到的各種技能來保護自己、保護墳場,最終讓五個杰克相繼落網。他說“這里是我的家,我要保衛它。”
于是他冷靜地對讓他“找出真正的名字”的殺戮者做出了回答:“‘我知道我的名字。’他說,‘我叫諾伯蒂·歐文斯。那就是我。’”[2]219他苦苦尋求自己的名字,但最后依舊還是接受“諾伯蒂”(Nobody),因為現在他知道,尋求已變得毫無意義。此時,諾伯蒂對自我的認識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在西方現代心理學史中,最早論述自我的心理學家詹姆斯把自我劃分為經驗自我和純粹自我,認為純粹自我就像是個體內存在的一個精神實體性質的“小人”。埃里克森和馬斯洛的理論也都承認這一假設。而后現代主義者認為,在人的內部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實體自我,真實的自我是通過我們的語言在關系中建構的。自我并不是屬于我們的一種特性,而是在人際互動和社會交往中產生的。它不是在我們身上所發現的,而是在我們與他人的關系中創造出來的。
因此,對于既非鬼魂又無法融入社會的諾伯蒂來說,他在這兩個社會中追尋自我,尋求認同的愿望必定是失敗的。到了故事的結尾,伯蒂決定再一次離開墳場,“我想看看生活是什么樣,想把生活握在自己手里……我想得到一切”[2]238,他說。告別之際,歐文斯夫人為他唱出了幼時那首兒歌的后半段:
面對生活,面對生活的痛苦、生活的樂趣,
走遍千山萬水。[2]242
這一次,諾伯蒂終于不是去追尋認同,而是去交朋友,去犯錯誤,去將千山萬水走遍,去發現自己人生的無限可能。盡管有種種未知和危險,但這就是他作為一個生者的特殊權利。所以“伯蒂睜著雙眼,敞開心扉,走進了生活”。我們的社會生活是多維的,我們在其中擁有各種各樣的關系,扮演著各種各樣、紛繁復雜的角色,就如安德森所說:“在后現代世界中,你根本不會成為一個單一的、前后一致的人。”[7]因此,按照后現代心理學的觀點,沒有所謂的真實自我,沒有這種說法背后所假設存在的那個唯一的、獨立的、統攝一切的自我,尋找真實的唯一自我的企圖必定是徒勞的,“成為你自己”應該是成為“哪一個自己?”
它說,去找出你真正的名字吧。
他說,我叫諾伯蒂,那就是我。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諾伯蒂不再試圖從某一個群體身上找尋自我認同,而是以對自我心靈的絕對自信和把握,走向了“此刻與未來之間”那平凡而又漫長的生活旅途。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我們通過語言建構出我們認為是實體的東西,我們的自我、我們的同一性也是建構的,是我們自己講述的關于我們自己的不同故事。這里的自我,是去中心的自我,沒有穩定的核心和同一性。因此,自我認同不是一個由個體所擁有的明確特征,而是個體以其人生經歷對自我所作的反思式的理解。不必追索,因它只能從生活中建構。這就是諾伯蒂尋求自我認同之旅的最終答案。讓我們用尼爾·蓋曼的話作結:“但唯獨你擁有其他人無法擁有的東西,那就是你自己。你的心靈,你的故事,你的觀點,因此以你獨有的方式去寫,去畫,去創造,去演出,去跳舞,去生活……敞開心胸,享受人生旅程。因為它會將你帶往一切美妙而意想不到的地方。”[8]
參考文獻:
[1] [美]E·H·埃里克森著,孫名之譯.同一性:青少年與危機[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115
[2] [英]尼爾·蓋曼著,胡雅倩譯.墳場之書[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0.3
[3] Calhoun,Craig(ed.)(1994)Social Theor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Oxford: Blackwell.轉引自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p5
[4] [美]羅洛·梅著,馮川等譯.人尋找自己[M].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1996:32
[5] [加]查爾斯·泰勒著,韓震等譯.自我的起源——現代認同的形成[M].江蘇: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39—40
[6] [英]安東尼·吉登斯著,趙旭東、方文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M].北京:三聯書店,1998:8.
[7] Walter Truett Anderson,The Future of the Self: Inventing the Postmodern Person(New York: Jeremy P.Tarcher/Putnam,1997):38
[8] 語出尼爾·蓋曼2012年5月17日費城藝術大學畢業典禮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