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文化大典過去是按照中國《四庫全書》傳統的“經史子集”分類編撰的,現在參照西方的學科分類進行,也算是“洋為中用、古為今用”,對傳統文化資源實現創造性的現代轉化吧!具體到“宗教”和“儒教”這兩個領域,我想談點自己的研究心得,供大家參考。
我們很長一段時間只是從思想方法和政治意識形態判斷宗教,形成了“宗教是迷信和封建思想”的簡單、籠統的看法,這當然也是西方近代社會中某個時期的流行看法。現代溫和、客觀的看法,亦認為宗教與哲學之比,主要是在方法論上,即“哲學講理性,宗教講信仰”;而在意識形態方面,宗教主要被聯想到西歐中世紀“政教合一”的封建政治。但實際上宗教是一種世界性的人類文明現象,只以歐洲某個時期基督教的情況來判斷世界各民族如此豐富、多元的宗教文化現象顯然是不全面的,甚至是教條主義的,而在這樣的思維定勢之下形成的對宗教的判斷或制定的政策,既不能全面地解釋各民族自己的宗教傳統,也不利于現代社會的有效治理和政策的落實。西方進入近代社會時,有個從小就被按照猶太教“拉比”(猶太社會中的律法師)培養的重要人物斯賓諾莎,他發現西方人長期堅信的猶太教并不是純粹的宗教,而是將宗教、政治和法律混為一體的社會治理方式,他以《神學政治論》表述了自己深刻的觀察,但是,當時的宗教人士、甚至他出生的猶太社會完全不能容忍這樣的解釋,把他開除了教籍、族籍,他的家庭也斷絕了與他的一切關系,猶太年輕人差點把他暗殺了。因為當時認為、甚至現代的猶太社會和伊斯蘭社會也仍然認為,宗教是一種神圣的意識形態,其價值高于世俗的社會,說宗教是一種法律和政治,那就是褻瀆宗教。羅馬帝國的治理也是這樣,在東羅馬“拜占庭帝國”,可以說是按照世俗的法律在治理的,但是其有效治理的時間很短,范圍很有限;倒是在西歐的“神圣羅馬帝國”,靠著宗教和法律綜合的治理,其治理的有效性、時間和范圍比東羅馬都要略勝一籌。在歐洲社會,近代啟蒙、政教分離之后,好像宗教與世俗社會的地位剛好顛倒了。但美國社會并不是這樣,那里宗教仍然被認為是社會價值的基礎,所以任何幣值的美元都印著“我們信賴上帝”(In God We Trust);美國社會的教堂比銀行大樓要多,因為他們堅信“教堂是公民的道德孵化器”。美國總統就職要手按《圣經》宣誓、《憲法》“第一修正案”要明確“宗教自由”的原則。江澤民訪美時,也專門拜訪了美國著名的宗教領袖葛培理,這些都表明,宗教不僅是一種“迷信”的思維方式、一種“封建”意識形態,而且更主要的是人類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是一種維系民族的精神體系和其社會治理的方式,我們說西方的基督教社會、中東的伊斯蘭社會就是這層意思。
中國社會過去被認為是一個“三教九流”的社會,綜合地看,從下至上,1911年前的中國社會亦可以說是一個“儒教”的社會。荀子說,“君子以為文,百姓以為神”,正是這個社會的寫照,從儒家知識分子的立場講,這是一個文化社會,儒家學者對其充滿著“修齊治平”的理想;對于百姓而言,這個社會就是以“天地君親師”為崇拜對象的宗法社會,他們的信仰體現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之中,皇帝的統治亦不過是“奉天承運”,與君子和百姓所信奉的天命、小康、大同等理想密切關聯,三者完全割裂,缺少社會的共同信仰基礎,天下必然大亂。儒教從“天命信仰”的原則推導出社會革命的一般規律是“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儒家知識分子總結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則是將社會治理與老百姓的信仰統一在一起的。這種天子、天民、天理、天命交織在一起的天下治理就是中國傳統的社會治理形態,是中國歷史上的“政教合一”形態,它比原始社會、奴隸社會的治理要進步些,因為其關注到了“天理”之下的“天子”(皇帝)和“天民”(百姓)之間的一定程度的平等關系,如果天子“傷天害理”,天民百姓就可以“替天行道”,推翻天子,改朝換代,實行社會革命。儒教的這種意識和其反映的中國社會治理形態是中國歷史中的客觀事實,現在通過《中華大典·宗教典·儒教分典》的形式把它整理出來,以便現代中國社會能夠從自己的傳統文化中借鑒社會治理的經驗。像中國現代社會基層中所出現的“法輪功”和“東方閃電”等現象,它固然有邪教的成分,依法取締也是一種政策選項,但是它也反映了社會治理中宗教現象—有時甚至以邪教的方式出現—與基層社會存在的必然聯系,這大概是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們不能忽視它們的存在,而是要從自己的社會傳統中總結經驗教訓。否則,我們怎么理解西方的基督教社會和中東的伊斯蘭社會,我們又怎樣理解我們在憲法中所提倡的保障“宗教信仰自由”和我們的政策鼓勵“引導宗教與社會主義制度相適應”的意義,這兩點應該是更有效的常規選項。因此,我認為儒教在中國社會的存在和持續的影響力,應該是我們憲法保障宗教信仰自由和制定宗教政策的重要依據。魯迅曾經說,“中國的根底全在道教”,我可以接著他的話講,“維系和治理中國社會的基礎在儒教”。儒教信仰中的“天下大同”、“天下為公”、“人為天地之心”、“順天意得民心”、“仁者愛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等核心觀念在現代民主、法治與和諧社會的建構中,仍然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時代價值。
最后,我認為要從更充分的意義上開發和利用古典儒教中的信仰智慧。這樣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儒教典”,其最廣泛的用途是在圖書館和相關專業的專家學者。一般社會讀者大概不會有時間和興趣來翻閱此“大典”的,它的最大的現實價值是通過相關專家們的研究和解釋,以淺顯易懂的形式和現代學科的專業視野,把凝聚在中華民族信仰中的優秀精神資源轉化出來,幫助決策者認識宗教的本質意義和儒教的特殊意義,以便在相關的政策制定和社會治理中更有科學性、有效性和可實施性,更能契合中國人的民族情感,更符合政治的人道主義精神。而對于普通民眾,儒教中“敬老慈幼”、“天地良心”、“以誠相待”、“休戚與共”等教義正是他們“灑掃應對”、“日用常行”中所蘊含的價值,只不過是“百姓日用而不知”者。如果能以“百姓日用而知其道”的形式揭示出來,豈不是更有利于他們理解和執行利國利民的政策、自覺摒棄邪教的侵蝕,從而彰顯現代社會治理中的“中國特色”。以這樣一套豐富而全面的《儒教分典》為思想資源,我有理由期待我們的相關專家學者創新出一套《儒教倫理學》、《儒教法學》、《儒教政治學》、《儒教社會學》、《儒教經濟學》和《儒教哲學》等中國特色的學科體系,為人類文明展示出“中國式的文藝復興”愿景。
(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