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凡是有較大規模的大學,無論是什么類型,也無論是否理科背景,我覺得都有必要設立中文系?;蛘哌@樣來說更明白,凡是打算辦外語系的大學,都要有中文系。我這樣講,是有針對性的,現在全國各種類型的大學大概有1000多所,有英文系的起碼有500所,但有中文系的也就二三百所,甚至比新聞系的數量還少。是不是因為中文系不好找工作,所以辦得少?不見得。特別是師范類大學,中文系就業率還算是比較高的。那么原因,就是對母語教育缺少長遠的考慮,在系科專業設置上太過急功近利,多數大學其實都定位在職業教育了。
這些年理科背景的大學,特別是比較偏于綜合性的,紛紛都辦起中文系,我認為是有眼光的,必要的。中文系對全校的教學有輻射性影響。中文系可以為全校本科生開設一些關于中國文化的通選課,這對于一個大學文化氛圍的形成,能起到至關重要作用。中文系的課程(包括研究生課程)覆蓋性很廣,不止是文學、語言、文獻,也包括哲學、思想、歷史、文化;不但關注古代,也滲透到當代社會文化,具有一定的獨立批判性,對社會現實的文化現象發言。中文系教師思想比較活躍,往往可以比其他系科更多參與社會精神生活,如果說大學是“思想庫”,我想中文系肯定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就這個意義來說,理工科背景的大學辦中文系,是非常必要的。據我所知,華中科技大學的中文系就辦得很有氣氛,很有水平,在全校起到引領文化風氣的作用。我建議學校多支持中文系的學科建設,這是一本萬利,功德無量的事情。
理工科背景的大學辦中文系是有它的優勢,也可以形成自己的特色的。但據我所知,就基本學科格局而言,無論哪種大學背景,中文系都要有基本的學科組成,不能單打一,急于突出理工特色,不見得會成功。如清華大學中文系本來是有歷史淵源與積淀的,但傳統可以說徹底斷了,十幾年前,重新開始。他們人不多,也想突出特色,特別是理科特色。十多年前搞過計算語言學,偏重應用的,但效果不好。真正學理科的不愿意來,學文科的又難于在這方面發展。它的語言專業本身很弱,怎么能在計算語言學方面發展得好?跨學科談何容易?所以特色并沒有起來。
所謂學科特色,很大程度上是學科帶頭人的治學特色。比如,華中科技大學的語言學是有特色的,也有可能和相關的理科有更緊密的結合。我看就可以朝這方面發展。學科特色往往因人而異,比如徐州師范大學的神經語言學、北京外國語學院的應用語言學,都有其特色。如果他們的帶頭人能培養一批種子,接下來繼續研究,傳統就接續下去了,特色也就形成了。如果一定要講理工背景的大學中文系的特色,我想除了前面說的帶頭人,還可以在全校人文教育方面盡量發揮輻射作用。這也是特色,而且是應當下功夫去發展的特色。
關于語言與文學專業的學科設置。我知道華中科技大學的語言學很強,也有特色,文學相對弱一些,不過這些年發展也很突出。不知道是否有把語言和文學分開兩個系的考慮(說的是真正獨立的語言學系)。如果沒有這種分開的考慮,我認為還是要慎重,不要輕易分家。歐美有單獨的語言學系,我們則是語言和文學(還有文獻)合成一個教學院系。語言、文學不分,這是歷史上形成的學科格局,也是我們中文教育的一個特色。全國中文系都是語言文學合一,從教學考慮,這樣也有好處。但這些年來語言專業和文學專業要“分家”的趨勢好像越來越明顯。原因是語言研究在不斷往自然科學方面靠攏,人文的成分越來越少,方法也接近注重定量和實驗的理科。北大中文系有一個“語言實驗室”,另外還新建立了招收理科生為主的“中文信息處理專業”,也就是面向計算機的專業,他們做的題目、上的課程大部分都是理科的,偏重應用。在五年、十年前,漢語專業學生出路比較窄,畢業后找工作還往往要打著文學專業的招牌?,F在許多熱門行業,如中文信息處理,都樂于要語言專業畢業生。這些原因使得中文系的語言和文學越來越分家了。前些年,北大有些學者提出要把語言學從中文系獨立出去,另外成立一個語言學系,我當時還當中文系主任,明確表示不贊成這個做法?,F在的北大中文系還是文學、語言、文獻三足鼎立的局面。但我認為應當多考慮如何培養人才,把語言和文學分開,并不利于教學,因為語言和文學的人文性特點,決定了這兩者還是不分為好。起碼教學單位目前還是應當維持原狀。至于科研單位,那另當別論,學者的研究往不同學科領域發展那都是可以的,但也不一定要把學科界線搞得壁壘森嚴。
現在中文系的教學是存在一些嚴重的弊病的。突出的表現是:概論、文學史和各種理論展示的課程太多,作家作品與專書選讀太少,結果呢,學生剛上大學可能還挺有靈氣,學了幾年后,理論條條有了,文章也會操作了,但悟性與感受力反而差了。的確有不少文學專業的學生,書越讀審美感覺就越是弱化。文化研究熱的興起,本來是好事,研究視野畢竟拓展了,然而似乎也帶來了新問題,事實上“遠離文學審美”的現象加劇了。翻閱這些年各個大學的本科生、研究生的論文,有多少是著眼于文本分析與審美研究的?現今在中文系,似乎再談“純文學”就是“老土”了,大家一窩蜂都在做“思想史研究”與“文化研究”。其實,術業有專攻,要進入文化史研究領域,總要有些社會學等相關學科的訓練,然而中文系出身的人在這些方面又是弱項,結果就難免邯鄲學步,“文學”不見了,“文化”又不到位,未能真正進入研究的境界。擔心文學審美失落的焦慮大概也由此而來。
雖然現今文學已經邊緣化,但只要人類還需要想象的空間,文學就有存在的必要,也就還需要有一些優秀的人才來從事創作與文學研究。這也許是中文系存在的理由吧。與哲學系、歷史系、社會學系等系科相比,中文系出來的學生應當有什么特色?我想,藝術審美能力,對語言文字的感悟力和表達能力,可能就是他們的強項。語言專業、文獻專業,也要有文學修養。而藝術審美能力要靠長期對藝術的接觸體驗、包括對作品的大量閱讀才能培養起來,光是理論的訓練不能造就真正有藝術素養的專門人才?,F在中文系學生已經不太讀作品,他們用很多精力模仿那些新異而又容易上手的理論方法,本來就逐步在“走出文學”,而文化研究的引導又使大家更多關注大眾文化之類的“大文本”,甚至還要避開經典作品,那不讀作品的風氣就更是火上添油。雖然不能說都是文化研究帶來的“錯”,但文化研究“熱”起來之后,文學教育受挫就可能成了個問題。其實流行的文化研究可以以“語言文學”為基點去開拓新路,學者們也完全有可能大展身手,做各自感興趣的學問。
語言專業課程教學也問題不少,分工太細,什么古代漢語、漢語史、現代漢語、方言學、語言理論,等等,各有各的地盤,各做各的,彼此很難溝通,學生學的也就是一些零碎的知識,視野打不開。如果繼續上研究生,還是那樣的學科結構,盡管扣住每個題目做出一篇論文,還是缺少跨學科整體推進的研究能力。中文系原有的學科結構的確存在諸多不合理,分工太細也限制了人的才華發揮。我贊成中文系的學科結構作些調整,語言研究方面,往統合的方向發展,比如可以打破古代漢語、現代漢語和語言理論所謂小的“三足鼎立”,改為從語用學、語義學等方面去把古今語言現象研究“統”起來。
關于課程設置。本科主要是基礎教育,專業分得太細會限制視野,不利于打好基礎。我不知道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課程設置是怎樣的,這方面不一定向北大、復旦看齊?,F在北大專業也相對淡化了,一、二年級都要上共同的基礎性課程,包括古代文學史、現當代文學史、古代漢語、現代漢語、文學理論、語言學概論、文化典籍選讀,等等,所有中文系學生都必修。不能只是學習文學或者語言方面課程,一開始還是要拓寬一些,所以語言類和古典文獻課程,包括版本、目錄、訓詁之類基礎性、工具性課程,也要有所接觸。以前文學史、概論之類課程占的比重大,應當有所減少,突出作家作品,突出原典閱讀。系里每年都有老師開一些經典導讀的課,比如《左傳》、《論語》、《孟子》等等,一學期就讀一兩種,可以磨磨性子,把書讀透,讓學生多少受到傳統文化的浸潤。如果認真讀懂一兩種古代典籍,古漢語也就基本過關了。這種改革其實是適度恢復老北大文科的教學方法。老北大中文系學生讀書是比較多的,他們的基本功也在這里,不像現在,許多學生畢業了,也沒有讀過多少書,頂多是讀過一些節選、梗概之類的書和時興的理論。
目前中文系教學中存在哪些問題?是理論和史講得多,上文學課實際上是跟著文學史讀作品,容易造成觀念先行,難得培養起文學感覺和想象力,壓抑了創造性思維。這樣教出來的學生可能“操作性”比較強,寫起文章來理論一套一套的,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不多,很難談得上有什么獨特的感覺與個性。有些學生剛上大學時還挺有靈氣,有悟性,可是訓練了幾年下來,似乎占有了一些理論,但文學的想象力和悟性反而減少了,離文學也遠了。如果要問,中文系出去的學生和哲學、歷史或其他文科院系學生相比,有什么特色?應當就是“文氣”,對文字的感覺較好,審美的能力較高,當然,也要有一定的理論眼光和分析能力。過去受“蘇聯模式”的影響,教學上偏于以論帶史,文學史、概論一類課程很重;這些年又受美國影響,學生非常熱衷于“熱門”理論的介入,重視的是理論生產的操作性,沒有多少精力去讀原著。這又是另一偏向。
應當調整一些課程,適當減少概論、文學史的課時,增加專書選讀之類課程,即使講文學史,也強調作家作品閱讀。我們希望盡量通過一種文學(文化)的熏陶浸染,來提高學生的文字能力和審美能力,這是文學教育的最重要途徑。注重基礎訓練打好底子,讀的多是經典的文本,但學生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能力加強了,他們以后再接觸諸如文化研究、“閱讀”分析社會文化現象等“大文本”,也就比較順理成章。
強調原典閱讀訓練并不意味著放棄理論,要寫出有分量有創新的文章,還是離不開理論訓練的。在高年級和研究生、博士生階段,可以偏重理論培養,開出各種各樣研究型理論性的課;但本科階段,強調讀原典讀作品可能更加重要。本科生一般不太愿意沉下心來讀原典,他們和原典有距離,倒是很喜歡馬上能“操練”各種新鮮的理論“把式”,對現下的各種文化現象進行讀解剖析。文化研究一類課程對他們的吸引力,要遠遠大于原典導讀課。基本訓練還是不能“一步到位”,所以并不主張把那些比較時興的理論課都列為主課。這些課最好還是放到研究生階段去學。
中文系所承擔的功能不止這兩方面,還有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對社會現實的關注,是人文知識分子的批判功能。就目前的情況來說,知識分子的批判力量是逐漸減弱了。一是因為知識分子的批判功能在體制上并沒有一個明確的要求與定位,或者是滿足于表達出批判立場,至于這種批判的實際后果如何,有沒有“可操作性”,是否脫離實際,那是不管的,而且富于建設性的批判較少。這樣的批判“說了也白說”,往往如一箭之入大海,起不到什么作用。有些人就自我解嘲說起到“觀照”作用了,似乎“使命”也就完成了。另外,我們有些人文知識分子本身的素質不高,他們的學術理想和生活追求可能是分裂的。從精神層面說,今天的知識分子生活在異常艱難的時刻,表面上思想自由多了,多元化了,但也被相對主義攪亂了基本的信仰與標準。我很懷疑傳統的儒家思想是否可最終為我們現代社會提供一個有力的信仰系統。我們這代知識分子抱負太大,總覺得自己可以改變社會,實際的情況恰恰是我們對于現狀很無奈。如果知識分子太不了解社會,和社會脫節,他們充其量也就只是在報刊傳媒上發表某些批評,很難有什么切實的建設性的意見能真正為社會接受。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