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藝各體之中,有一體殊異于諸家,曰“瘦金體”,為北宋皇帝宋徽宗趙佶所創。此書體偏離宗法,自辟蹊徑,筆畫結體獨特,意趣天成,以清朗瘦硬,鋒芒顯露為特質。世人對“瘦金體”都有一種情意結,即認為此體書法,觀之適眼合心,習之手措不及。而因為市面鮮有出品,加之不時有對“瘦金體”藏品的高價炒作,增益此體書法之神秘魅惑。
一種獨特的書體加上一個昏庸的帝王,“瘦金體”連同趙佶的事跡,直令世人嘆息不斷。其吊詭有二:
一是宋徽宗其人其事,昏庸腐敗,喪權辱國,為后世所詬病,是史稱“靖康之恥”的主要角色。然而宋朝到徽宗之時,又是中華國力最鼎盛的時期,徽宗本人的字畫及其當朝之時在繁榮文化藝術,編撰以“宣和”冠名之宏篇藝術集成典籍之種種作為,可謂冠絕古今。而作為當朝皇帝,徽宗與大詞人周邦彥風雅游戲及與名伎李師師之風流野史種種,亦為后世所津津樂道。如此昏庸腐敗與繁榮藝術集于一身,一貶一褒,使徽宗成為史上最矛盾的人,此吊詭一也。
其二是徽宗之后,包括滅掉北宋的金朝以降,宮闈之內習臨“瘦金體”之皇室幼學不在少數,但能脫碑帖繕寫者絕少。觀徽宗之后900余年,算來元代有一個六世金章宗完顏璟(1168—1208年);近人工筆畫大家的于非闇(1888—1959年)也算一位;而作為清末皇族之后的啟功(1912—2005年),也可以歸類到習臨“瘦金體”并變體成功的范例。當然,現代也有人成功脫碑帖繕寫的,較突出者的書法家有沈永泰、邱金生等。除此而外,絕大多數“瘦金體”玩家都無功往返。一種書體有那么多碑帖存世,但臨摹乃至繕寫如此艱難,這也令書家大感迷惑。因結合實踐與認識,寫點體會就教于方家。
拼盡裘馬為書畫
2010年上海世博會上,一道艷麗的藝術風景——大型動畫視頻《清明上河圖》引人注目,此幅畫之作者為宋人張擇端,而為此畫題字的人乃當朝皇帝宋徽宗,所用書體系“瘦金體”行楷。
2011年1月,由國務院新聞辦主導攝制之“中國國家形象宣傳片”亮相美國紐約時報廣場。該片之人物篇第一個鏡頭出現章子怡、范冰冰等5位美人,而背景畫題,就是宋徽宗的《秾芳詩帖》。
兩款作品同為中華文化之標志,都與宋徽宗相關,說明宋徽宗在中國藝術界一直踞有顯赫地位。
徽宗在位的25年(1100—1125年)在文化建設上的成就,相當于在文化藝術領域上來了一次全面的、強烈的“核爆”,徽宗作為主要推手,把祖輩積攢的相當于當時世界經濟(今人所謂的GDP)當量一半的財富,耗散于這次“文化核爆”里,造就了“宣和”文化藝術的持久輻射力。
以我所見,徽宗之能得一時之“逞”,緣于幾個特殊因素:
一是強烈嗜好。宋徽宗(趙佶)云:“朕萬幾余暇,別無他好,惟好畫耳。”宋徽宗貴為一國之君,耽湎于字畫,是明擺著的“上有所好”,臣民豈不趨附之?
二是寬裕資源。徽宗率性孤行,傾一國之財力搞許多文化“工程”,如輯成《宣和書譜》、《宣和畫譜》、《宣和博古錄》等鴻篇巨制,他自己也創作了大量的字畫。以對后世影響而論,冠絕無兩;
三是充分閑恬。大書家孫過庭認為:“非其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書譜》)說明人的閑恬狀態對書寫的重要性。徽宗在位疏問政事,專事字畫,他遜位做太上皇之后,更多閑暇,書道又臻新境界。
以今時盤點中華文化遺產論,徽宗用心一偏,玩物喪志,縱欲敗度,導致“靖康恥”之國力大衰敗,而他引發的“文化核爆”效應,于今持續激蕩,似乎又說明:非“玩物”無以“藝術”?
一體天成越古今
觀秦漢以降,古人書體嬗變流沛,其前后師承,均有所宗。書家們樂守“古者所無,不得繕寫”之傳統,偏求“筆筆造古意,字字有來歷”(元·陳繹云《翰林要訣》)。蓋就字體模寫效果而言,其實多數書體均未至于“古者所無”就無法繕寫之境地。
不過,徽宗的書法或可算例外,習練其《千字文卷》可以覺得,形似其筆畫并不難得,但弄好結體則難度頗大。后越是追讀其碑帖,就越知道宋徽宗在不同人生階段,不特有《千字文卷》式的瘦金體,還有《秾芳詩帖》式的瘦金體,新近又見到《宋徽宗題櫧慧龍章云篆詩碑》,此或又是一種類型之瘦金體等等。一體分殊多式,又各有十分鮮明之特征風格:筆畫精致,變化多端,不拘一格,鋒芒畢露。因此,如果有人告訴你他正在臨習瘦金體,你或要問他,是臨摹徽宗什么時候,什么款式的瘦金體?
令人疑惑的是,瀏覽古人書論,談及宋徽宗的書法并不多見,大約是甚少人能繕寫此體,故無法體味其中三昧;又或因有因人廢書的傳統:宋四大書家“蘇、黃、米、蔡”之“蔡”原指蔡京,世人惡蔡京奸妄,遂代之以蔡襄(此為公案,竊未深考),至于徽宗如此昏庸,故不提也罷。而我習徽宗字時,覺其深得隋唐法書底蘊,尤其是在筆畫、結體之構造上,總能見其嚴守法度,自然天成之神韻。我想,他如果沒有“總百家之功,極眾體之妙”(元·趙孟頫語)的功力是難以達到此成就的。守法之余,徽宗不忘制法,此可謂他的特權。他能夠隨時創制新的“工具”且用來得心應手:有時四平八穩,有時驚險奇駿,體隨心結,心隨體賦,幻化無端。我由此而推想,后來者欲與徽宗比肩,就看你創設“工具”的本事了。
我常以“徽宗所無,難得繕寫”來形容嘗試寫徽宗字的艱難困惑。由此推論,寫瘦金書的人其實可算是“敢死隊員”。唐人李邑曾經說過:“似我者俗,學我者死。”近人齊白石也說過:“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都是警示后學不要專擅一家。而900年來徽宗體很少有人寫成,但明知寫成機會不大,偏偏有人抵御不住他的字之誘惑,前赴后繼,冒“死”臨習,難道此字體真是有致命之誘么?
《秾芳》、《牡丹》各一端
看徽宗單個字要看《秾芳詩帖》,看整篇要看《牡丹詩帖》。
關于《秾芳詩帖》,清人陳邦彥(1678—1752年)觀款有云:“宣和書畫超軼千古,此卷以畫法作書,脫去筆墨畦徑,行間如幽蘭叢竹,泠泠作風雨聲,真神品也。”論到字的結體,筆畫之精到,筆畫間牽出之縷縷細絲,顯見其運筆之飛逸與端穩,堪稱絕品。而《秾芳詩帖》能夠存世900余年尚能見到如此細節,足見宋代書藝材質之成熟。
關于《牡丹詩帖》,鄧白先生(中國書畫家協會副主席)有一個說法,認為宋徽宗“傳世的《牡丹詩帖》,可稱是趙佶瘦金書的代表作”。(引自《瘦金體書法藝術》,邱金生等著,P2)《牡丹詩帖》從字的結體,行間字與字的大小及空間關系,乃至行氣的布局運走,都臻于完美,的確是神品。
瘦金書整體而論,屬于楷書。楷者,法也,式也,模也。徽宗書法從險難處運作,擺脫了鐘(繇)、張(芝)、二王(羲之、獻之)之軌跡,雖學薛(稷)、黃(庭堅)亦少有師承舊路,年少已經自成一家。其書法也屬楷模(指其《千字文卷》),但后世卻難企及,尤其是他35歲之后的作品,后人雖勉力臨摹而無有所及者,只遺下一座孤峰,雖然歷900年而令人嘆為觀止而已!
我以為,寫字之先,識字最緊要。只有識字,你才能領會好字的結構。古人有云:“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這里所謂識字,系指的是對字形的反復觀察,習識,就是說要多看碑帖。
瘦金體的特點是:筆畫、結體任一樣不妥當,整個字看起來就不舒心。所以,構字完美應該是第一要義!多數練瘦金體的人都會有體會:筆畫形似或易得,但結體得宜則不易。因此,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有悟得某字筆畫之寫法,內心便十分歡喜的感覺。
晉韻宋意道非常
現代書論大家熊秉明認為,魏晉時期,已經確立了師法自然之書法美學客觀標準。(參看其《中國書法理論體系》,P15)明代大書法家董其昌云:“晉、宋人書,但以風流勝,不為無法,而妙處不在法。”又云:“其尤精者,或以醉,或以夢,或以病,游戲神通,無所不可,何必神怡氣王,造物乃完哉!”(《畫禪室隨筆》)明人悟性高,寥寥數語,就把個晉韻宋意講透徹了。
觀今人臨習徽宗書法,寫到俏似已經難得,往往止于俏似而無法前行。還是那句“徽宗未寫,無由著墨”。但你再看徽宗自己,越到后來其實越無一定書體。其一幅很有代表性的畫叫《聽琴圖》,畫題“聽琴圖”三個字隨手寫出完美無瑕,比之前面說的《秾芳詩帖》,又多幾分圓融而少幾分鋒芒。
康有為曰:“新理異態,古人所貴。逸少(王羲之)曰:‘作一字須數種意。’故先貴存想,馳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郁豪放之間……新理異態,自然佚出。”康提出“新理異態”概念,原有兩重意思,一是“存想”——開動想象,毋使字意止于形象;二是在構字方法上動腦筋——多種書體自然融合。(參看康有為所著《廣藝舟雙揖·綴法》)
今我亦倡“新理異態”,即是建議通過突破陳見而重構寫字的旨趣,主張將寫字嬗變為一種新的娛樂消閑,嬗變為一種新時尚,就是要縮窄市場功利對書道之浸染,通過變革寫字之材料及表現形態,求打破寫字之時空域限——你可以即席揮毫,他亦可以隔夜續筆——無時無處不是寫字樂處。
我總以為,今時今日,晉韻宋意還要追,新理異態亦為道。
有所謂“完美漢字”?
梁武帝蕭衍說過:“適眼合心,便為甲科。”(《答陶隱居論書》)看上去舒心,就是好字!一句大白話。唐人李華亦云:“大抵字不可拙,不可巧,不可今,不可古,華質相半可也。”(《二字訣》)這話也等于什么也沒說。不過,他們似乎都在討論某種字體楷模。
以我管見,宋徽宗后期所書碑帖及畫題,均有在打造完美字形上刻意而為之象。其標志是無論是單個字的結體,筆勢,或謀篇布局,都暗合晉、唐諸家之繩規。以字形論,隋人釋智果提出過“回展右肩”,“長舒左足”,“峻拔一角”,“潛虛半腹”等構字法,徽宗寫字之細節中皆有體現;而釋智果提出之“繁則減除”(筆畫過密則減筆畫),“疏當補續”(筆畫過疏則加筆畫)(以上均參見《心成頌》)等過火主張,徽宗也照行不誤,此象在他的《大觀圣作之碑》里時有所見。顯見徽宗對前規之因循。我以為,“瘦金體”之能作為今日“仿宋體”之原初摹版,因循與創制結合或是基因。
我認為,好字寫得出來,其實是需要“神”助的,所謂“千變萬化,得之神功”。(張懷瓘,《書斷列傳第二》)明人傅山亦云:“神至而筆至,天也;筆不至而神至,天也。至與不至,莫非天也。”(《散論》)“神”者,可遇不可求也。一個字寫得好不易,一篇字寫得好又復更難,此對于瘦金體又更是這樣了。
有學人張其鳳(南京藝術學院)說過:“宋徽宗的書法無疑是最能抒情的楷書之一。”“宋徽宗瘦金體無疑是宋代楷書尚意書風最為重要的收獲。其瘦金體中所蘊含的名士氣、書卷氣乃是北宋乃至中國整部書法史上最為濃郁的楷書之一。”(引自《瘦金體書法藝術》,P3)我以為,張其鳳的說法甚為有道理。
試以瘦金寫《蘭亭》
世人皆知王右軍(羲之)寫于公元353年三月初三日之《蘭亭序》,距今約1600年矣。被后人公認為天下第一行楷。
唐書論家張懷瓘曰:“逸少善草隸、八分、飛白、章行,備精諸體,自成一家法。”(《書斷列傳第二》)歐陽詢也認為“至于盡妙窮神,作范垂代,騰芳飛譽,冠絕古今,惟右軍王逸少一人而已”。(《用筆論》)“書法首推晉,晉首推二王。”(明·潘之淙《書法離鉤》)黃庭堅說:“反復觀之,略無一字一筆不可人意。”
當然,王羲之之最忠實之“粉絲”系唐太宗李世民,太宗曰:“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王羲之傳論》)唐太宗酷愛《蘭亭序》的結果,是將真跡帶入他的墓塚,以至后人見到的只是碑刻或是各朝書法大家的摹寫本。
我以為,《蘭亭序》書體之奇絕,其文辭之曼妙,更屬千古名篇。
觀后人寫《蘭亭序》,約莫分為三派,一派力逼真跡,如虞世南、馮承素、褚遂良等,此派一直沿襲,至今不絕;另一派以二王(羲之,獻之)風格臨摹前人摹本,如唐宋以降諸家,不拘形似;再有一派是以個人書體錄《蘭亭序》,如明清以降及現代諸家。比較極端如八大山人,字體不論,篇章亦略去大部,因為有后面諸家范例,我亦起心嘗試以大字瘦金體繕寫《蘭亭序》。
2011年8月,我最終完成此大字本瘦金體《蘭亭序》。并于2012年5月以來,分別在廣州、肇慶等地,以“馮令沂大字瘦金體《蘭亭序》裝置藝術巡回展”之名,招搖興展,不期博得觀者好評,殊感榮幸。徽宗書體寫《蘭亭序》文,繕寫徽宗之筆意,擅發右軍之幽思,其實有點恣肆妄為。皆因徽宗之書與右軍之辭皆超絕千古,我等晚后同儕于此太平盛世,理應肩負存續其形象,彰顯其華章的責任。
大道至簡唯心悅
古人云:“書道其大矣,斯文興焉。”寫字要上到形而上之境,一要外在環境的營造,二要內在情懷的養成。
外在環境如何營造?尚文尚書法是也。世俗浮躁功利,你無法處身世外。由于寫“瘦金體”不易,進步遲緩,反而使你有機會摒除俗世功利。于是賞字、臨字、練字,你的心思、意趣與徽宗貼近,寫字動機也更單純。直至有如齊白石在提到大畫家徐渭時所說:“恨不生三百年前,為青藤(徐渭自謂‘青藤居士’)磨墨理紙。”我亦每每有磨墨在徽宗側,又或聽琴在徽宗側之幻念。
而講到內在情懷,即德國大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說的“人生之心境情調”,即被“驚異、畏懼、憂慮操心、驚嘆好奇和狂歡”諸種情愫所擾動,所支配,遂生出諸種思想觀念,繼而生出藝術趣味。大道至簡:搞文化,弄筆墨,其實要有一種娛樂精神,如右軍所謂“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寫字如何到娛樂之境?
我以為,練習書法要有進步,或者要經歷這么幾個歷程,即由專心寫字,而自由寫字,而快樂寫字……當把寫字當成日常生活,當成娛樂之一部分時,你寫字的動力或許就有了。于是,你或會與我一同感受到“日成一字,心滿意足”的歡悅。
竊以為,瘦金體是一種構造完美的標準楷書。我經過從臨習到繕寫過程,對探索筆、墨和紙的適配性孜孜以求,直至近年,托賴習字工具之多樣化(尤其系市面推出之各式水寫紙),使我有機會用日常之時間碎片習字,遂有小成,遂感得意。后又在完善筆畫結體上勞力費神之余,刻意圖追求一種淡墨水跡的肌理感,乃至摸索用A4紙、豬鬃筆寫字,后更弄出一個裝置展覽,圖表達以時間碎片組裝文字之意蘊。凡此種種,是從心境里嬗發一種寫字態度,我謂之:寫字娛樂。至于效果,方家自有批評。
(作者單位:南方廣播影視傳媒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