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先生的“紅袖添香”
這個題目似乎有點嘩眾取寵,不過您別指望我能寫出什么香艷故事來。我只是話話名人,寫寫感慨,發發牢騷罷了。要不您讀讀看!
錢穆故居“素書樓”就在臺北士林區外雙溪東吳大學的近旁,離我的住所數尺之遙,走幾步山路,跨幾梯臺階,就到了。所以,我時常在錢先生門前大榕樹下漫步,想象著當年他居家授學、五代學子冠蓋云集的熱鬧情景。這是一處坐山面水的院落,清雅幽靜。推開朱漆的大木門,迎面是草木青青的臺院,拾級而上,兩邊是錢先生與夫人胡美琦親手植下的楓樹,走到底,就是素書樓了。錢先生懷念家鄉無錫的楓樹,一到深秋那滿樹的艷紅。但臺北四季皆郁郁蔥蔥,所以楓樹并不招眼。聽說有一年寒霜較濃,這些楓樹竟然真成了紅葉,先生高興得像個頑童,喜洋洋地邀夫人在楓前拍照。
抗戰前的錢穆本來在燕京大學任教,戰爭爆發后他隨“臨時大學”西南大學內遷。當一大批師生輾轉到達長沙時,馮友蘭、聞一多、朱自清、吳宓、錢穆、湯用彤、金岳霖、沈有鼎等所在的文學院被安置在衡山分校,錢穆是在那不具備任何科研條件的情況下僅憑記憶開始了《國史大綱》的構想和撰寫。至今,那處西南聯大的臨時分校校址已經朽木破落,甚至很少人能記得它了。長沙淪陷,他們又逃往云南,在一個叫做蒙自的小鎮重建文法學院。剛剛喘息落定,就又受命遷往昆明!戰亂結束,1949年,錢穆拋婦別雛南下廣東,1950年于香港創辦新亞書院,使流亡學生得以弦歌不輟,使中華文脈在香港稍得賡續。多少家國愁思,多少驚魂未定,多少疼痛牽念……總之,時代的巨流裹挾著他們,每個人都在兇濤駭浪中拼命掙扎。1956年,錢穆與胡美琦在香港結婚。她是他的第二位夫人。胡女士比錢先生年少33歲,一直崇敬先生的學問和人品,對先生的生活起居照顧周致,于是,錢穆先生總算開始了“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快意人生。1967年,應蔣介石的邀請,錢穆以學人身份歸臺,政府慨然以外雙溪這處依山傍水、之前招待外賓的院落贈用,錢穆筑造了素書樓。從1968年到1986年,錢先生每周在素書樓講授國學2小時,眾生盈門,其中就有余英時和嚴耕望。晚年錢先生目疾嚴重,全仗夫人誦讀書文、整理稿件,曾有《樓廊夜話》刊行于世,伉儷之情深可見一斑。
錢穆先生歸隱臺灣,應該說是蔣政權禮賢讀書人的舉措或表現,但山水輪流轉,1989年,立法委員陳水扁“質詢政府財產不當占用”,素書樓也在清查之列。為避嫌疑,也出于憤慨,眼盲體衰的錢先生攜夫人遷出。就在3個多月后的1990年8月30日,先生闔然長逝。錢夫人奉先生靈骨,歸葬蘇州太湖之濱、西山之麓,稱得上是魂歸故里、葉落歸根了。不過我不得不說,在離錢穆故居不遠的陽明山林語堂故居,那個景色怡人的四合院后園,即是林先生的自選墓穴;同在士林區的張大千紀念館(原稱摩耶精舍)的梅丘立石下,埋葬著這位國畫大師的遺骨;在中央研究院的胡適公園,胡適、董作賓就靜靜地躺在蔥郁的青山花木之間;而臺灣大學的大門內就是其校長傅斯年先生的墓園,東吳大學的后山則有復校后首任校長王寵惠院士的墓園……錢先生一定也設想過他的晚年吧?或許他希望百年之后在自己耕耘了半生的素書樓旁借用一抔黃土?但迫于“文化的暴力”,終于還是踏上了另一種歸途!素書樓前,有一株小小的黑皮松,名曰“希望松”。那是馬英九在錢穆先生去世20年后,向錢夫人鞠躬道歉、二人一起植下的紀念松,既是希望先生千古名傳,中華民族文脈悠遠;亦是希望后生們記取先生遺志,道不遠人、求仁得仁之意。
說實在話,小小的素書樓,不過一處不大的山坡小院落、一座兩層的小房子罷了,算得多大的公有資產?如果不是錢穆,那里或許就是默默無名的廢墟,因了一位隱居山野著述講學的學者它倒名揚海內外,成了黨爭的“要地”了,成就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表演。倔強清正如錢先生,終于沒有想到自己也成為那“添香”的“紅袖”了!有些事,不服不行。需要補充一句,據不少學者講,馬英九對知識分子、對讀書人還是有些宅心仁厚的。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我們來聽聽胡美琦女士的聲音——在錢先生追思會上,她誦讀了先生生前的對聯:
塵世無常,性命終將老去;
天道好還,人文幸得綿延。
2012年3月26日,錢胡美琦在臺北去世。
錢穆先生生前熱鬧過,但我們明白他有他的孤獨;他走后,夫人好孤獨。不過,他們,抗戰時期“西南聯大”的那一代人,一個個都走了,我們好孤獨呵!
宋美齡的玫瑰園
枝葉稀疏,形容萎頓,一些小小的朵兒,粉色的、黃色的或白色的,這兒那兒的開著,這是我在臺北中山北路蔣介石與宋美齡的士林官邸看到的宋美齡的玫瑰園,200多種,5000多株。我細細地識別了一些株棵附近精致的品種標牌,多是我聞所未聞的品名,如黑影夫人、伊豆、安培姬、和平、光輝五月五日、國際先驅論壇報、人間天堂、吸引力……我完全不懂玫瑰,大概有的出身高門望族,有的則是幾經嫁接的新貴,有的是后來從異國他鄉播遷來此,或許也會有蔣介石和宋慶齡“欽點”的名字吧。
出乎意料的蕭疏,那是一種沒有后勁、沒有底氣的有氣無力,在花木扶疏的士林官邸,只有玫瑰是如此這般。或許是“前世”得到過官邸主人宋美齡太多的眷顧和偏愛,待主人離開太久太久,一向心妒的百花不斷詛咒的緣故?或許是它們真的真的得天地之靈氣,只將風情萬種展露給了主人,余下了毫無生色的“今生”?想當初該是香氣氤氳、蜂蝶亂舞的吧?我原是懷了無數遐想來的,想象那搖曳生姿,紅艷欲滴。
玫瑰當然是“西化”的情調。宋美齡是個“西”得徹底的女人,信奉西方基督教,年輕時上美國洋學校,一生熱衷讀英語書刊、看西洋碟片、聽西洋音樂,和洋人打交道似乎比和黃種人打交道更為游刃有余,晚年又居于大洋彼岸,葉落未曾歸根。臺北蔣宋各個官邸的夫妻臥房,宋氏自己的一側或一間總是裝飾得很西式,西洋床、西洋燈、西洋窗紗、西洋梳妝臺、西洋的抽水馬桶,洗漱間粉紅的色調透著溫馨和浪漫。而蔣氏則徹徹底底地“中”規“中”矩,甚至二人的餐桌上擺出的飯食也一定是一人西餐一人中餐,真是一對有趣的夫婦!但有兩樣宋美齡卻是“特中國”,那就是四季在身的旗袍和拜黃君壁先生學中國山水畫。宋氏的旗袍配蔣氏熱衷的長袍禮帽和手杖,也真算珠聯璧合;對于夫人的繪畫,據說蔣氏那不僅是腹喜,更是推崇倍加了,以致士林官邸最為正式的接待各國政要的大客廳,也是以宋氏的畫作裝點,更使豪堂生輝了。
蔣介石對宋美齡點點滴滴如此的周詳體貼,有時我會覺得那是一種“千百寵愛于一身”的味道——所謂“政治婚姻”只是別人的說辭,或者是某一階段的形態罷了。實際上,蔣是將一個“國”傾廢的“國君”。歷史上,“為寇”的“敗者”總會將罪責歸咎于國色天香,但似乎在蔣氏的追隨者和對手那里,都沒有人將宋美齡罵成“禍國”的妖姬。她確實對他極有助力。宮廷戲和懷古詩里那么多寫到美人誤國的俗艷故事,但“歷史”怎么不說說多少愛情并非“腐化”而是“孵化”了男人的英雄本色,進而促成了他的江山大業?由此我也聯想:那些所謂傾城美色誤國禍民的傳奇,真的就是那個“王”的真實意思嗎?或許他自己并不這樣想?;蛟S那全是因為男人不懂得怎么做好一個英雄罷了,卻要抱怨美人太美,太會吹枕邊風,那恰恰說明了那個男人夠笨。
這也讓我忽而想到一個女人誤國的當代版敘述。據說20世紀人類歷史上的一場政治大劫難是那個偉人的女人興風作浪,在偉人面前說三道四、添油加醋,在外人面前狐假虎威、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但是歷史敘事為了證明偉人自是偉人,就一再強調他并未信其言,而且警其行,讓其無法肆意由著性子發作。那這不就有些自相矛盾了嗎?這樣談這個巨大的災難,我自己也有些驚心,我絕不是為她彌天的罪惡開脫一二,多少人因為她的頤指氣使而丟了性命,還有多少人為她的權威而傾家蕩產,她早該遭受懲罰;我也絕不懷疑偉人的偉大。我只是不懂,為什么很多歷史不能夠自圓其說呢?我也不懂那士林官邸的玫瑰,為什么沒有一點蓬勃的意思呢?似乎不像時令的原因,因為那枝干實在瘦弱。但花工告訴我,一到了春暖花開,玫瑰園就繁花似錦了,“您來得真不是時候”。它們真的會迎來那樣的春天嗎?我固執地認為,是因為沒有了愛,玫瑰也活得了無生趣罷了。
那就是一座墓,不是別的
我是一個容易沖動的人,這壞了我很多好事,以致那些拿我沒有辦法的良師益友批評我:“不成熟”,“愛感情用事”,“說話不經過腦袋”……我也一直認為自己不可救藥。“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嘛,我這樣自我安慰。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后,我又發了神經病,要去胡適墓園。不為什么,就是想再去看看罷了——這還不夠嗎?總之,得去!
從外雙溪東吳大學的山地雨陣中出發,等公交、轉捷運、搭出租,由于雨大,每一段行程都變得“與眾不同”,周周折折兩個多小時,舉著被風折斷了傘骨的雨傘,我終于一身單衣稀拉掛水,步履蹣跚到了位于南港區研究院路三段的胡適墓園。就像上海魯迅墓園建為魯迅公園一樣,胡適墓園1974年也辟建為胡適公園。那是南港山系的小小余脈,一座林木蔥郁的小山巒,毫不招搖的庭院泉池,清幽靜雅的步道、小徑和涼亭。胡適先生的墓就依山勢坡度而建。墓區左側平臺上是由藝術大師楊英風雕塑的胡適半身塑像,他深邃智慧的目光注視著斜對面其生前出任院長、付出心血的中央研究院,那里還有一座胡適紀念館、一架胡適橋和一條適之路。轉一個坡階,就到了墓地。墓道中部石階上仰放著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墓志銘是由知名學者毛子水先生“蓋棺論定”,金石名家王壯為先生書寫。為紀念胡適先生對在新文化與新文學運動中推動白話文運用的偉大成就,這是一篇白話寫就的碑文,這在眾多赴臺文人“百年之后”的墓志銘文中難得一見:
這是胡適先生的墓。
生于中華民國紀元前二十一年,卒于中華民國五十一年。
這個為學術和文化的進步,為思想和言論的自由,為民族的尊榮,為人類的幸福而苦心焦慮,敝精勞神以致身死的人,現在在這里安息了!我們相信,形骸終要化滅,陵谷也會變易,但現在墓中這位哲人所給予世界的光明,將永遠存在!
中央研究院胡故院長適之先生治喪委員會立石 中華民國五十一年十月十五日
沿著墓碑側邊拾級而上,上層的平臺便是墓室,四周鋪放圓潤飽滿的白色鵝卵石,白,是先生生前喜歡的顏色;墓冢之上的墓碑挽額則鐫刻著蔣中正題寫的“德智兼隆”四個金字。
胡適先生是蔣的諍友,有過融洽,也有過得罪,甚至有過劇烈的沖突和交鋒。據現在公開的“蔣介石日志”,胡適先生曾經屢次得罪老蔣,1960年9月8日,老蔣在盛怒之下,寫道:“此人徒有個人而無國家,徒恃外勢而無國法,只有自私而無道義,其人格等于野犬之狂吠。余昔認為可友者,今后對察人擇交更不知其將如何審慎矣?!?960年10月13日,蔣氏聽聞胡適歸臺,則曰:“是其想正在雷案未覆判之前要求弛刑或之意圖甚明。那人真為一個最無品德之文化大班,無以名之,只可名曰‘狐仙’,乃為害國度,為害平易近族文化之蟊賊?!币浴翱穹鸵叭?、“狐仙”這樣“有辱觀瞻”的詞匯相贈,可見蔣氏之震怒,但是“仍禮遇,不予計算”,“余總??雌洌ㄒ擅摗捌洹保┠?,而能為國,開力也?!保?958年4月10日)私罵歸私罵,在公開場合,在涉及知識分子待遇和文化建設的事情上,蔣氏依然給足胡適“尊敬”與“禮遇”。這大概有一個人的“兩面性”,有執政者“虛偽狡猾”,也還有其他意味吧?這點“其他意味”“情愿”讓胡適最終贏得“德智兼隆”的題詞,還有那副著名的挽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
胡適公園那一麓的寂寞重岡上,安葬著我的南陽籍老鄉、著名考古學家、殷商史家、甲骨文學家董作賓先生,還有著名的西南聯大物理學教授、培養了李政道和楊振寧的吳大猷先生的紀念碑。這些名字,每一個都是文化中國的半壁江山啊!面對這等人物,想想大半個世紀的風云變遷,有時候我為他們哀傷,有時候我又為他們慶幸……
胡適墓園,我相信是許多來臺學者的必到之處,他們來不是為了看風景,也不是匆匆行旅中的“聊備一格”,他們是“蓄意”而來,或許是想看看追求過自由、民主和科學,也曾經“犯上作亂”的胡適先生“百年之后”的哀榮。想必胡適先生不會孤單吧?
他們來對了,他們看到了,胡適墓,就是一座實實在在的墓的樣子,自然,本色,樸素,靜穆,沒有任何別有用心的裝飾或喬裝打扮的點綴,全然“托體同山阿”的清爽,您走到那里,就有一種想走過去看看他的意思,忍不住想給他鞠個躬;或者可以坐在他腳邊的臺階上,默默地溫故一下先生的人生。或許您內心翻江倒海了,聯想到很多,很多……
那真是一座墓。不是別的。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