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控制了歷史,誰就控制了現在;誰控制了現在,誰也就控制了歷史。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中的類似告誡意在控訴“真理部”所奉行的極權主義邏輯。它總是擺出一副永遠正確的姿態,如果它不能在靈魂上征服你的話,那它就只好在肉體上折磨你、消滅你。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段子還告訴男男女女一個并不深奧的道理:敘述歷史關系重大,它涉及到政權的合法化這個根本問題,否則,“真理部”又何苦費那么多心思來打磨自己的過往呢?當然,這個打磨的過程要把歷史定于一尊,進而借助歷史教育鑄就一種控制系統,讓男男女女們形成一種毫無爭議的共同認識,形成集體記憶與集體認同。認同過去意味著接受現在,于是,時間就在原有的框架、細節中靜靜流淌,不會出什么亂子——那個“裝在套子里的人”一生念茲在茲的主題。不應誤會,敘述歷史從來少不了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而且,很大程度上可以說,它還是間斷性的平靜歷史不可或缺的前奏。幾千年來,城頭變幻大王旗,你方唱罷我登場。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每一個大王都不會忘記隆重地修史。在史官的筆下,他們千篇一律地成了天生的龍種,而其文治武功常常也彪炳史冊。不如此,又怎能贏得萬民的仰視?在識字率極其低下的年代里,養家糊口是第一要務,有一小撮不識時務的文人騰達無望,竟然膽敢在正史之外傳播小道消息,抹黑天子形象,其命運可想而知。不可否認,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也有史官不畏強權,堅持不隱惡、不虛美的原則,秉筆直書。因此,才有了“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的斷言或想象,才有了傳唱至今的如下美談:晉之董狐,書法不隱;齊之南史,直書崔弒。美談畢竟少之又少,多數時候,歷史的字里行間充斥著“瞞”和“騙”:極力掩飾自己不光彩的過去與所用的不正當手段,丑化對方,顛倒黑白,張冠李戴,無中生有,自相矛盾,如此等等。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在勝利者書寫的歷史中,失敗者自然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而一旦榮登高位,所有的不潔都會被御用史家漂洗干凈。為尊者諱,為長者諱,這是不言而喻的潛規則。可笑的是,掩蓋者還要搬出儒家祖師孔子“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說辭來忽悠人,殊不知,“隱”者,“檃”也,本是一種可使曲木變直的工具,名字用作動詞,則有“糾正”之意。惟其從“家”這個小局部開始相互糾正,提升自我修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才能真正一以貫之、一脈貫通。
今日事,明日史,歷史敘述是一種記憶的政治,即便面對同一件事,不同立場、不同處境的敘述也會有所不同。歷史敘述中的意義爭奪戰絲毫不亞于現實中對政治權利的爭奪。如果說,長期以來,作為正史的歷史話語成功壓抑了作為野史的文學話語,那么,當后結構主義的鐘聲敲響后,之前高高在上的宏大歷史敘事再也無法穩居其位,它不得不心有不甘地一點點兒出讓敘述的權力、敘述的領域。于是,小敘事眾說紛紜,它們共同與大敘事形成了印證、補充、對抗、顛覆等多重復雜的關系。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小敘事深刻改變了達官顯貴充當歷史敘述主體的定例,它充分尊重普通人的歷史,尤其是普通人的苦難史。與大敘事的“英雄史觀”迥然不同,小敘事突顯出另一種“人”的歷史觀。他們不再是官方歷史中冷冰冰的數字,而是帶有體溫的歷史參與者。阻礙也好,推動也罷,正是無數男男女女的歷史構成了歷史前行最終的合力。我們如何看待歷史跟我們所能接觸到的信息量密切相關,“盲人摸象”的故事人們耳熟能詳,實際上,它可以看作一個認識歷史的絕妙隱喻,警戒式的隱喻。相比之下,信息閉塞的年代里,歷史敘述比較容易統一口徑,也容易贏得蕓蕓眾生的信任。歷史敘述需要諸多細節來支撐,這時候,往往一丁點兒異樣的信息就足以讓先前的苦心經營付諸東流。而今,整個世界進入了信息時代,網絡時代,微博時代,麥克盧漢“地球村”的設想漸漸變成現實。信息封鎖變得愈來愈困難,而之前因為各種原因被屏蔽的信息也斷斷續續地回到公眾的視野,它們極大地改變了歷史敘述的結構、布局與圖譜。于是,一些子虛烏有的謊言很快被識破,一些高大完美的形象瞬間崩塌,另一些“品格低下”的人物則可能轉眼之間令人肅然起敬。信息震蕩了歷史敘述的城堡,信息擦亮了男男女女的雙眼,信息重塑了男男女女的歷史觀,信息再造了撲朔迷離的歷史形象。更多的時候,足量的信息能夠打破二元對立的僵化模式,帶給世人對歷史五味雜陳的感受;能夠破除一頭撞到南墻上的思維模式,啟示世人以復雜的眼光來審視人與物。
覆水難收,作為進程的歷史無法真的復原,換言之,當我們用語言來表征過去時,符號暴力已然不可避免。這也暗示歷史敘述不需要去費盡心思追尋那種本質主義式的真實性,但這也不是拋棄真實而走向胡編亂造。與文學話語相同的是,歷史話語也是敘事,也是一種情節的編織。與文學話語“應然”之事不同的是,歷史話語處理的是“確然”之事,因此,前者活動的空間與自由度明顯較大,而后者則必須立足于事件的序列展開論證與闡釋,否則,也就喪失了歷史的意義與資格。文學話語具有倫理道德意義,不過,歷史話語的倫理道德目的更為強烈,因為它必須對已經逝去的人事負責。毋庸諱言,這是理想中有品格的歷史敘述,實際上,所有的歷史敘述都處于一定的場域之中,難免受到這樣那樣的干擾與阻撓。正因如此,歷史話語的批判性就愈加顯得十分重要,不斷地去除遮蔽應該是它義不容辭的責任。歷史話語的目的說到底是為了砥礪現在,給現在提供一個參照框架——只有拉開足夠長的時段,男男女女才更容易洞穿環繞歷史真相的重重迷霧,在曾經的動人承諾與揪心的現實之間的強烈反差中反思來時的路究竟是在哪里上了岔道。任何民族、國家、政府、組織、個人,如果總以為自己真理在握,帶著“有色眼鏡”來看待周圍的一切,或者,有時迫于種種壓力而不得不或明或暗地糾正犯下的罪與錯,卻又洋洋自得地以為這體現了自己的英明,那么,他就從來也不會真心地反思。無數事實證明,一個健忘的民族、國家、政府、組織、個人,必定會以各種各樣似曾相識的方式重蹈舊轍。就個人而言,其危害所能波及的范圍相對較小;就組織與政府來說,則可能會達到禍國殃民的地步。因此,才有了“歷史是驚人的相似”這句耐人尋味的感慨。歷史并未按部就班地沿著偉大導師的設定路線一路歡歌,然而,再一次,只要拉開足夠長的時段,歷史仍然可以顯示出耀眼的光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異口同聲中,誰能想到販夫走卒某一天也有了說話的權利?夫為妻綱的代代沿襲下,誰能料到一個弱女子“我是我自己的”那一聲吶喊?歷史的每一個進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不應忘記,少數超越時代認識的男男女女被作為異端對待的慘痛經歷,以及為了歷史走向相對合理的下一站男男女女們所付出的巨大辛勞。
好的歷史敘述、歷史教育無疑是開放的,敞開的,而不是設立人為的諸多禁區與雷區,人為地掩蓋一些不堪回首的歷史,從而割斷本應與現實千絲萬縷相互聯系的歷史記憶。沒有勇氣正視過去的人,怎么能做到亡羊補牢?又怎么能奢望這樣的懦夫會有擔當?開放意味著多維,而非單一;意味著豐富,而非扁平;意味著對話,而非獨白。天下唯庸人無毀無譽,譽滿天下,未必不為鄉愿;而謗滿天下,未必不為偉人。關鍵在于,我們不應把“譽”或“謗”孤立起來,封閉起來,根據需要來選擇性地打扮歷史中的人與事。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歷史的人對日丹諾夫不會陌生,這位前蘇聯“老大哥”當年的二號人物首開“打棍子”式的批評,對中國文學界造成了災難性的影響。日丹諾夫其人被永遠地釘在了文學批評的恥辱柱上,然而,我們仍需知曉如下歷史細節:盡管日丹諾夫辱罵阿赫瑪托娃是“修女”與“淫婦”的結合體,但實際上,他本人十分喜歡這個作家的作品,在爭權奪利的政治斗爭中,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亂罵只是一段策略性的插曲。因為就在這樣的大批判過后,按照慣例,作家要么消失要么被流放,而阿赫瑪托娃在作協的待遇卻保持不變。日丹諾夫是個根本不懂文學的家伙,相信很多人早已有了這個根深蒂固的印象,然而,跟那群布爾什維克的中央委員比起來,他還是文學修養比較高的一個。與符號的暴力一樣,因為類似的政治暴力因素介入而導致歷史事件被不同程度扭曲,乃至面目全非的例子層出不窮。所以,應該對歷史敘述中的政治暴力保持足夠的警惕,不能偏信一面之辭,還須盡可能發掘出充足的歷史證據,矯正政治暴力造成的諸多歪曲之處。隨著信息來源的多元化,這項工作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可喜成績,階級斗爭年代形成的歷史觀、歷史形象在斷裂或瓦解后被重塑,新的更為全面而可靠的歷史呼之欲出。并不樂觀的是,圖像時代有很多影視作品陷入了“偽史”的陷阱之中,在政治正確的大前提下,或一廂情愿地以侵華日軍的視角展現其良心復蘇后的懺悔,或津津有味地演繹民間奇俠如何用蓋世神功大敗荷槍實彈的小日本鬼子,或一本正經地把充滿離愁、饑餓與血淚的“知青”下鄉經歷浪漫化,或道貌岸然地虛造1942年河南大饑荒時國民政府的救援不力。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它們完全遵循商業模式與商業邏輯,跟預期可獲的利潤相比,不用破費太多就會召集到一批像模像樣的學者為之大唱贊歌,同時雇傭另一批網絡水軍來給自己打高分并圍攻、狙擊那些批評的意見。法國哲學家波德里亞曾在《藝術的陰謀》一文中痛斥當代藝術界犯有“知情罪”,他們以追捧、炒作沒有思想、沒有價值的事物,并分享這種隱秘而可恥的共謀所帶來的商業利益,愚弄圈外不知情的大眾。這個批評同樣適用于當下中國的影視圈、文藝界。商業式獻媚的偽史盛行之日,負責任的歷史敘述反倒成了弱勢群體,再怎么說,前者擁有的受眾也非后者可比。如此說來,歷史敘述的批判與抗爭之路依然十分漫長。
(作者單位:福建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