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元旦是在柬埔寨過的。旅柬歸來,有兩個關鍵詞揮之不去,這就是廢墟與乞討,而我所想討論的,則是希望,人的希望與人類的希望。
去柬埔寨,自然是為了看吳哥窟。吳哥窟是真正的人類古代文明的廢墟,19世紀初被法國人發現。注意:這里用的是“發現”。盡管早在法國人發現它之前,它就已經在那里存在了一千多年,而且四周一直生活著那么多高棉人,但“發現”它的依舊是法國人。如果不被發現(遲早總是要被、會被發現的),存在(有)就是無。無變成了有,靠的是文字的記述與傳播。所以我們真正擁“有”的,其實也就是文字:那種能表達出其獨特意義的符號(我甚至把那些坍塌的雕像與巨石也理解為符號);被理解的范圍有多大,存在(有)的意義就有多大。
讓人肅然起敬的,是柬埔寨人就一直讓吳哥窟保存著其作為廢墟的存在;而我們所想看的,也無非就是這樣的吳哥窟。塵土飛揚的土路,坑洼不平的臺階,搖搖欲墜的木板小道。三處地方,巴肯山上的日落,大小兩個吳哥石窟的上百個神廟、壁畫、石雕、長廊和佛殿,總共只要20美元的門票。要是在中國,一定會分三次售票,一次最少三百元以上。當然,那些土路、臺階、木板小道也會隨之消失。而恰是這些東西,作為符號所傳達出來的意義,讓人在沉思中連接過去與未來的希望。
吳哥石窟是歷史的廢墟,整個柬埔寨在近半個世紀里也幾乎變成了廢墟;但今天去看,至少是金邊和暹粒,當初在“紅色高棉”手中已經變成了廢墟的蹤跡已經近乎消失了。是的,人們不能一直生活在廢墟中,但如何保存當初的蹤跡,讓它作為“廢墟”也啟迪后人,這是一個現代人不能不面對的問題,因為現代人有了更為有力的手段與工具去毀滅蹤跡。要保存它,自然需要政治上的勇氣、智慧,更重要的是對“廢墟”所具有的文化意義的理解。
也不僅僅只是“紅色高棉”才把柬埔寨變成了一片廢墟。在金邊佇立著一棟類似于巴黎凱旋門的獨立紀念門。柬埔寨從法國人手中獲得了獨立,卻成為了三個大國爭奪的對象:上世紀70年代后期美國人為越戰而支持了郎諾的政變;蘇聯人為了反美、反華站在了越南人后面;被推翻的西哈努克親王為了手中有一支武裝力量就與中國人一起站在了“紅色高棉”一邊,最后自己反被“紅色高棉”囚禁在皇宮里。柬埔寨把自己從一個主子的奴仆變成了三個主子的爭奪對象,就如從“君主制”一下子變成了“共和國”一樣而不知所從。
于是,柬埔寨作為一個國家就不得不靠類似于乞討的援助謀得發展:當我聽導游向我們介紹說這座橋梁或某某水庫就來自中國的無償援建,那些橫沖直撞的摩托車、汽車則來自日本、韓國的極為低廉的二手車或幾手車,還有全國通用的美元、滿口蹩腳的英語,高高飄揚的可口可樂廣告牌,都讓人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站在越南人后面的蘇聯留給柬埔寨的是什么?除了被打敗了的“紅色高棉”——這也算是一種拯救吧,就是漂浮在洞里薩湖面上的成千上萬個越南人的后裔了。他們回不了越南,也不被柬埔寨所承認,成了真正的“無根的游民”。阿倫特曾把孤獨理解為“根本上就不屬于世界”的感覺;說具體一點,就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也沒有家、沒有歸屬感,也沒有任何民族國家的認同感,因為他們都不要你。由此可知作為現代意識產物的民族獨立多么重要(國家主權的保護,于是與人權有了沖突),多么危險(民族情緒的偏激,于是與包容、共處有了沖突),多么麻煩(霍布斯自然狀態下的人與人變成了國與國,于是也就與人類的大同理想有了沖突)。如果國家能使一國人民生活在秩序之中,那么什么力量才能使國與國之間也有一種秩序?東盟嗎?歐盟嗎?聯合國嗎?
然而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并反思那些歷史的蹤跡?
在任何一處旅游景點,你都能看到乞討者,有大量的缺胳膊少腿的“地雷受害者”在那里演奏著簡單樂曲,更有無數的孩子用中文乞要糖果、貨幣以及任何可能的東西。在一個叫“崩密列”的“未發現的吳哥窟”,有那么多孩子赤著腳在山林、巖石上猴子般地飛來竄去,身手之矯健讓人瞠目結舌。他們給你引路,用簡單中文想介紹一些什么,目的是索要小費。在洞里薩湖上,好多母親(我們權且認為她們真的就是母親)都冒著生命危險,努力讓裝載著三四個嬰幼兒的小木船靠近游輪以爭奪乞討,有的孩子身上還纏著蟒蛇;反正越危險就讓人越可憐,于是也就越可能乞討到東西。
司機、導游、按摩、賓館服務都以各種方式索要小費,只有賓館是正式的把錢放在房間里。為什么在歐美發達國家也給小費,但獨獨在這里會給人一種乞討的感覺?難道僅僅是貧富之別嗎?這種感覺是體現在他們的眼光中,還是我們自己心里這樣覺得的?
眼光,讓人想到了尊嚴。尊嚴不是作為一個整體象征的國家所給予的,而是民眾對共同體生活的真切感受。有了這樣的權利意識,才談得上別人的尊重。在尊嚴后面的就是對平等的意識。從根本上說,平等甚至排斥那種包括同情心在內的恩賜與施舍。
然而,平等,人格上的,還是處境上的?人真能拒絕自己內在的惻隱之心嗎?但我也真的很鄙視那些把糖果放在嬰兒與蟒蛇身邊以便搶拍鏡頭的中國人。
在洞里薩湖,看著那些嗷嗷待哺的嬰幼兒和他們的母親,我真的被他們那種麻木的目光震撼了:哪怕就是渴望、甚至絕望也好,然而,除了麻木,就是一種很低級的貪婪。
一位同行者告訴我,他幾年前來這里時,還沒有這么多人乞討,為什么現在會越來越多?而且,他們為什么大都能說出幾句漢語?
在柬埔寨入關時,導游說,你們要是想快一點,就在護照里加上一美元。
于是,海關工作人員也就習慣性地找中國人索要一美元。這是我第一次發現了一個國家的海關工作人員竟公然索要小費;而且只向中國人索要。
為什么會這樣?是因為我們特別富有,還是因為我們最富有同情心?
那些乞求者的目光中沒有渴望、絕望,是因為沒有希望。
人其實活在希望中,也就是活在明天中。
但怎么就會變得讓人完全看不見希望了呢?
從金邊到暹粒,350公里,要走六個半小時,可見路況之差。
土地肥沃,一馬平川,但只散養著一些瘦骨嶙峋的白牛。
能讓人看到一線希望的,就是隔不遠就有一所學校;而且在柬埔寨,從小學到中學一律免費。孩子們穿著統一的白校服,騎單車的居多。
但對人而言的希望到底是什么?
莫言說他曾希望天天能吃上餃子,我也曾希望能吃上一頓飽飯。有的人希望能有更好的車,更大的房子,更多的存款;希望游遍全世界。
當然,也有人一直做著如同馬丁·路德·金一樣的夢。
但前提是要能意識到希望,潛臺詞其實是明天并不等于生命會一直延續。
我們今天說那時的希望,只是今天在說,那時并意識不到;因為還未意識到死亡。
只有對能意識到死的人來說,希望才不再空虛飄渺;希望是伴隨著對死亡意識的變化而變化的。所以有無數的哲學家才說:哲學就是教人理解死亡的學問。
這不僅僅只是一個貧窮、饑餓的問題,還涉及到民族的希望、人類的希望。
其實,不用去柬埔寨,也不用到洞里薩湖看看,想想死在貴陽畢節、江西貴溪和河南開封的孩子,甚至包括美國康涅狄克州的孩子,我們就知道了某種意義上的終結離我們是這么的近,又那么的遠,因為只有孩子才是我們的未來。
如果說過去了的2012年的12月21日對我們真有什么意義的話,那就是讓我們更加意識到了人類是一個大家庭,意識到發生在柬埔寨的悲劇也曾發生在我們這里,意識到直面有與無、生與死、希望與絕望的問題才是真正的哲學問題。
(作者單位:同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