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關于如果魯迅活得長一些——例如活到1949年(到這一年他也不過才六十八歲)以后——情形將是如何的問題,曾經很熱烈地談過一通,后來似乎不了了之。就歷史提出假設再來問問題,也只能如此這般。
其實這樣一個問題胡風早就談到過。在紀念魯迅逝世五周年的時候,胡風寫的那篇文章就題為《如果現在他還活著》(香港《大眾生活》周刊第23號,1941年10月18日;后收入《民族戰爭與文藝性格》一書,桂林南天出版社1943年版;現已編入《胡風全集》第二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中有一段話非常有意思,在我看恰恰是幫助人們理解胡風后來大為倒霉的鑰匙。胡風寫道,在1937年魯迅周年忌的時候——
(彭)柏山從上海寄來了一篇紀念文,題目用的是蔡特金追悼列寧的話:“活著的依然在斗爭。”不過,我懷疑讀者也許只把這“斗爭”當作單純的打仗解釋的。因而在一則短文的結尾,我補上了幾句不合時宜的饒舌:
魯迅的一生是為了祖國的解放,祖國人民的自由平等而戰斗過來的。但他無時無刻不在“解放”這個目標的旁邊同時放著叫做“進步”的目標。在他,沒有為進步的努力,解放是不可能達到的。在神圣的民族戰爭期的今天,魯迅的信念是明白地證實了:他所攻擊的黑暗和愚昧是怎樣地浪費了民族力量,怎樣地阻礙著抗戰怒潮的更廣大的發展。為了勝利,我們有努力地向他學習的必要。
……如果現在他還活著,帶著他的比誰都看得遠也看得深的思想力量,帶著他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圣者的心懷,又如何?
這里應當加上著重號的關鍵詞就是那“不合時宜”四個大字。看得太遠、太深,往往就是不合時宜,有時甚至是很危險的事情。長期以來,一般之所謂“時宜”往往就是指眼前最迫切最具體的任務,例如此時的抵御日本侵略者,或者換一個時期的什么主要任務,例如打倒蔣介石或提升GDP,那么大家都來埋頭干這件事好了;至于在這一過程中如何促進民族的進步,提高國人的素質,實現思想的啟蒙,培養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全都是不急之務,或者簡直就不算一“務”。正是這樣一種相當普遍的認識,造成了思想史家之所謂救亡壓倒啟蒙以至取消啟蒙的隱患,其后果是,某一具體任務是完成了,但是舊的文化舊的思想依然如故,或者換上了革命的新裝而內容如故。看上去形勢一片大好,骨子里國人并未進步。這樣的“好”往往是不和諧不長久的,甚至是靠不住的。精神文明,好像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軟東西,殊不知欺這個軟是后患無窮的。
魯迅始終注意思想啟蒙,呼喚建立“人國”(《墳·文化偏至論》),強調“生存”、“溫飽”和“發展”是中國人的急務(參見顧農《魯迅談“當務之急”三條》,《文藝報》2012年8月29日第7版)——這樣一個要求進步和發展的基本點胡風也抓得很緊,于是而“不合時宜”;他的文藝思想同主流意識形態有重大的差異,加上他本人固有的弱點(魯迅曾經明確指出過幾條,但后來好像并沒有改變多少;他還有其他弱點,例如固執急躁、見事不明之類),機緣湊泊,終于弄到不可收拾。
魯迅如果活著,“不合時宜”恐怕也必不能免;但他的地位不同,處理問題的水平不同,也許會機智地對待而不至于完全弄僵,當然,也許會鬧得更加嚴重。歷史無從假設,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呢。
文學家,特別是思想家型的大批評家,在實際生活中很容易“不合時宜”,對此魯迅早就有過深刻的分析,他寫道——
……政治想維系現狀使它統一,文藝催促社會進化使它漸漸分離;文藝雖使社會分裂,但是社會這樣才進步起來。文藝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釘,那就不免被擠出去。
……文藝催促舊的漸漸消滅也是革命(舊的消滅,新的才能產生),而文學家的命運并不因自己參加過革命而有一樣改變,還是處處碰釘子……在革命的時候,文學家都在做一個夢,以為革命成功以后將有怎樣怎樣一個世界;革命以后,他看看現實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他又要吃苦了。……蘇俄革命以前,有兩個文學家,葉遂寧和梭波里,他們都謳歌過革命,直到后來,他們還是碰死在自己所謳歌希望的現實碑上,那時,蘇維埃是成立了!(《集外集·文藝與政治的歧途》)
這些真是所謂傷心而且見道之言。魯迅活下去也許同樣會自討苦吃以至于“碰死”。發生以胡風為主角的文字獄當然有它的種種特殊性偶然性,但這里顯然有著更深刻更值得反思的東西。以思想定罪在中國封建時代有著久遠的傳統,封建帝王往往如此,現在在電視劇里大出風頭的雍正、乾隆兩位大帝尤為此中大腕;而到很晚近的時候,也還有舊派人物林紓幻想借助于軍閥之手干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更往后,則有新派的打手徐懋庸以“實際解決”來嚇唬魯迅——這時候已經沒有皇帝了,而文人們竟作此想。魯迅在答復徐懋庸的公開信中憤怒而深刻地寫道:
而且什么是“實際解決”?是充軍,還是殺頭呢?在“統一戰線”這大題目之下,是就可以這樣鍛煉人罪,戲弄威權的?
……抓到一面旗幟,就自以為出人頭地,擺出奴隸總管的架子,以鳴鞭為唯一的業績——是無藥可醫,于中國也不但毫無用處,而且還有害處的。(《且介亭雜文末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
不幸的是魯迅看得太準了,奴隸總管以鳴鞭為業績,鍛煉人罪,戲弄權威的事情,此后繼續一再發生,思想文化領域傷痕累累。曾經有一種看法,把胡風事件升格到被捕的程度歸罪于有人率先公開了一束私人信件,那恐怕未免太看重此事的分量了。鍛煉人罪,門路甚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在考慮文學史問題時,人事糾葛固然不能完全無視,而其實無關宏旨;不如更多地著眼于歷史的長時段,著眼于規律性的東西,那應當比單是進行交游考和道德評判更有意思。
“不合時宜”的文學家,古今中外比比皆是。如果不建立堅守民主和法治的政治體制,沒有寬松和諧的文化生態,因“不合時宜”而遭到打擊之事就很容易發生。屈原不合楚國的時宜,終于自殺;蘇軾不合王安石變法的時宜,陷入了“烏臺詩案”,后來又被下放到海南島。高爾基不合十月革命以后的時宜,只好遠走異國他鄉。
十月革命勝利之初,高爾基在《新生活報》上寫了許多獨立思考的文章,后來集為一本書,書名就叫做《不合時宜的思想——關于革命與文化的思考》,其中精彩迭出,例如下面這樣一段:
在爭得了政治權利之后,人民取得了自由創造社會生活的新形式的可能,但是他們仍然處于——從外在方面到內心方面說——舊風習的霉斑和銹跡的影響之下。
……一旦人民接受了某些思想,這些思想也就變成了奴役他們的思想自由和意志的情感。為了克服這些情感,必須喚起另外一些更加積極的情感。(中譯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87-289頁)
立論和語氣竟然都很有點像是胡風講“精神奴役的創傷”的那些文章。歷史有時確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而這里無非是英雄所見略同的“不合時宜”。
魯迅一貫強調改造國民性,這實際上就是講人的現代化,講提高精神文明的水平。這是一個難以用數字來統計和評估的“軟”任務;但現在看得很清楚,這一方面如果不作出卓有成效的努力,各種問題就會層出不窮地出現,“維穩”就會付出很高昂的代價,而單靠行政手段未必管用,矛盾還未必就能很好地解決。文學家批評家應當對此作出應有的貢獻,即使有人認為不合時宜也罷。捧一些無聊之作出來吹吹拍拍,不是批評家應做之事。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