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節者說：1931年開啟的歷史

1931年，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主任徐恩曾大出風頭。用他自己的話說，“從此敲開了共產黨地下組織的大門”。調查科是中統特務組織的前身，之后中統局成立，徐科長搖身成為徐局長。僅上半年，他們捕獲位居中共第一高位的中央政治局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主席，俗稱總書記的向忠發，還有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共特務機構主要負責人顧順章。

問題的關鍵不只在于兩個人的被捕，而是他們變節的速度之快，令共產黨的首腦機關措手不及。徐恩曾繪聲繪色地描述：經過“友誼式的談話”，“顧順章先要求給他一個考慮的時間，我答應了，約定在二小時之后，聽他的答復。結果，他答應‘轉變’”。實際上，顧順章在武漢被捕當天就已經叛變。徐恩曾的機要秘書、共產黨員錢壯飛在南京獲悉，搶先報告中央機關和周恩來。此時臨近周末，徐公子或已投入燈紅酒綠之中。為了掩蓋自己的過失，徐恩曾說了幾十年的假話。

1935年，調查科編印了一部《中國共產黨之透視》。書中寫道，顧順章的“毅然自首，共黨偽中央乃惶惶然不可終日”。這是因為“顧對偽中央一切重要人物活動之地帶與方式，莫不知之甚詳”。史上也由此稱顧順章為共產黨“最危險的叛徒”。晚年寓居臺灣的徐恩曾，不忘炫耀當年的得意之筆，說“顧順章轉變之后，我們在全國各地與共產黨作地下戰斗的戰績，突然輝煌起來”。按中統機構統計的數字，1931年至1933年，“自新共黨”的任職情況為“中委23人”，“省委31人”，“縣委52人”，“區委75人”。這個數字怎么來的，不得而知，至少“中委”的人數被夸大了。顧、向自首后的三四年間，共產黨中央委員以上干部共有十余人步其后塵。這幾年成為中統系統，乃至整個國民黨特務組織歷史上最為風光的時期。以至于共產國際要求中共 “不調干部到上海”，“不在上海開會”。按照中共史官的說法，到了“1935年2月，由于叛徒出賣，上海中央局及其在上海的下屬機關幾乎被國民黨特務機關全部破壞”。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所著《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中這段表述，與黨的領袖毛澤東的說法差不多。毛澤東多次說到“白區幾乎搞垮了百分之百”，只不過毛把這筆賬主要記到了王明，也就是陳紹禹的頭上。

變節者各有其因——貪生者有之，動情者有之，個人意氣者有之。顧順章這樣描述被他出賣的總書記：“向忠發被捕了，他哭著跪在國民黨代表之前哀求自首”，此為貪生怕死者。自首后加入調查科的陳蔚如在回憶中，提到主持中共上海中央局的盛忠亮，說他被捕后“態度堅定，一言不發”，最后竟被女友勸降，此系為情喪志者。被王明指責為“領導全總黨團走上分裂黨的道路”的余飛，在自首書中痛斥米夫、陳紹禹“排除異己的手段”，呼吁曾經的同志“千萬不可做陳紹禹個人的工具”，此亦不乏發泄私憤之嫌。除了上述三種情況之外，更多的還是沒有把持住最后的一步，在靈魂深處搏斗中，“守節”敗給了“失節”。在那一刻，節操的敵手是生命、自由、親情、功名，還有其他更多更多，而支撐節操的只有信仰。從兩者數量上看，這是一場不均衡的戰爭；由于物質和精神的不可比性，這又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角斗。所以勝敗都有可能，所以歷史上才有了“變節”一詞。

氣節蘊含褒義，失節、變節自然帶有貶義，因此國民黨把共產黨員的叛變行為叫做“自首”、“自新”。1927年國民黨建都南京后，既頒布了所謂的《暫行反革命治罪法》，又出臺了一部《共產黨人自首法》。隨著共產黨斗爭的不斷升級，蔣介石將“反革命罪”升格為“危害民國罪”。更為嚴厲的《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就在顧順章被捕前一個月，即1931年3月正式施行。而自首法則規定，共產黨人“于發覺前自首者，得減本刑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訓政時期”國民政府的法令，更多只是表現在條文上。顧、向這兩個自首分子，一人重賞任用，一人旋被處決，南京政府何曾遵從過法律？或許是“自首”二字仍使變節者感到尷尬，國民黨又發明了一個新名詞，叫作“轉變”。1933年12月，國民黨編印了一部叛徒言論集，名曰《轉變》，向忠發供詞和顧順章的告共黨青年書均被收錄，確可謂變節者之說。1941年，《轉變》之二出版，又收入張國燾、孔荷寵等人的變節聲明。

在自首書上簽名，只是一瞬間的事。而變節則可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又可能有兩個途徑——一是日積月累的漸變，二是度日如年的痛苦。

途徑之一。細心觀察歷史發現，變節者當中不少人是有前兆的。持這種觀點的，還有從那段歷史走過來的人。顧順章掌管中央特科時，打著掩護工作的幌子，吃喝嫖賭抽大煙，樣樣都干。所以中央把聶榮臻調到特科，對他進行約束和監督。顧順章則說：“向忠發為全黨的總書記，其地位之高是無以復加了，而他竟至強奸下級女同志，侵占下級同志的老婆，同時更拿黨的經費去討姨太太，供給他個人不正當的揮霍。”黨的領袖竟如此腐敗，令人瞠目。變節者之說似不可信乎，然最堅定的革命家周恩來亦稱，向忠發的“節操還不如一個妓女”。不僅為情為欲者如此，曾任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卻不討米夫喜歡的余飛，由于“不得陳紹禹派之歡心，遂與共黨若即若離，其轉變因非偶然也”。這是《中國共產黨之透視》對余飛的分析，與他本人的自首言論如出一轍。其實，這些人在失節之前已無“節”可言，失節之后更淪為國民黨特務組織的鷹犬。

叛徒的日子并不好過。他們既要迎合新主子的意愿，以出賣靈魂為代價撈取生存的資本，還要提心吊膽躲避仇恨的暗箭明槍。顧順章和向忠發倒是躲過了中共特科“打狗隊”的懲罰——向忠發在被偵知叛變之前已遭蔣介石處決，顧順章則諳熟特科手段躲過此劫，只是他的一干家人朋友成了替死鬼。除顧順章、余飛等人，中統還容納了不少共產黨的叛徒。最后一批獲得特赦的中統戰犯邵平說，他當年所在區域的特務干部，“幾乎十之七八是由中共叛徒充任”。當然，各地的“最高領導人由國民黨內CC系的親信充任”。寄人籬下久之，難免心生他念。1935年，顧順章被徐恩曾處死，其原因竟然是顧要“逃亡江西赤區”。這個理由，估計連徐恩曾自己也不會相信。共青團中央前任書記胡均鶴，抗戰時期又從中統投向汪偽政權，再失“大節”。而顧順章此時若還在，以他的秉性，未必不會成為76號的座上客。

途徑之二。所謂變節，首先要有“節”，否則無節可變；所謂“節”，就是節操，氣節和操行的意思。古時還曾把女子失去貞操叫做變節，亦說明是先有節，后才能失節。只不過區別在于，女子之節成于先天，壯士之節立于生后。立節越不容易，失節就越痛苦。毛澤東把大革命失敗后“新黨員大批脫黨或叛變”，比作“垃圾的跌落是不可避免的”。然變節者中不乏建黨初期的元老，一呼百應的工人領袖，歷經“四一二”屠殺和“七一五”清黨，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圣斗士”。在被特務抓住之前，他們心中也裝著理想，腦子里也想著斗爭。一朝身陷囹圄，依舊大義凜然，只是在最后關頭未能視死如歸。當他們以顫抖的手，提起沉重的筆，在那張薄薄的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轉瞬之間萬念俱灰。半世英名，毀于一旦，令人扼腕。

也有人心中不斷懺悔，夢想著回到戰友身邊；抑或在行動上消極，并不真心幫助特務組織。1932年被捕的臨時中央政治局委員黃平，害怕忍受不了重刑，主動供出北平的接頭地址和劉少奇在上海的住處。而他所熟知的中央機關、政治局的開會地點，國際代表的住處，地下電臺的情況，卻“只字未提”。心靈的譴責仍由此開始，直至他觸電自殺未遂。押解途中，黃平“真想喊革命口號，但沒有勇氣”。在激烈的情緒驅使下，他用俄語唱起了《國際歌》。被關在女監的共產黨員帥孟奇聽到，鼓勵他“堅強起來”。黃平心中有愧，無言以答。每每聽到烈士犧牲前高喊“打到國民黨”、“共產黨萬歲”，他自感“相形之下，無地自容”。在記者招待會上，變節者逐個登場亮相，污蔑共產黨。黃平只說自己身體不好，需要休息，卻遭來余飛一頓臭罵。出獄后，黃平躲過中統特務的糾纏，掛出一塊“個人補習英語”的牌子，教書度日。帥孟奇則被判無期徒刑，抗戰前夕才走出反省院。黃平晚年在他的《往事回憶》中，坦陳他被捕入獄和自首出獄的情況。洋洋萬言，最后一句竟說：“所幸的是，我認為沒錯的那一件事就是信仰共產主義。”倘若帥孟奇看到這里，不知會作何感想。

走錯了人生之路，難捱的是魔境中的余生，壓抑心頭的夢魘揮之不去。于是乎，羞于人世，隱名埋姓，虛度殘生，甚至不知所終。被捕時任共青團中央書記的王云程，聲明“幡然歸集在三民主義的旗幟之下”，被鄧中夏稱為“族里的敗家子”。他曾以證人的身份，出現在國民黨審判陳賡、廖承志的法庭上。臨時中央總負責盧福坦，一被捕就叛變，當上了中統的股長。中央總行動委員會主席團成員袁炳輝被捕后的情況，在黃平的《往事回憶》中出現過。黃平奇怪他在獄中沒有受到嚴刑拷打，袁說國民黨的政策現在改了，只要你寫篇自首書就行。中央委員、河北省委書記徐蘭芝被捕后，省委機關的其他人最后見到她，就是在獄中被她指證……除了王、盧以后死在共產黨的監獄里，一些人再也沒有出現在歷史的記錄中。國民黨曾把《轉變》一書發放到反省院，試圖“感化”那些頑固的共黨分子。可是每一篇聲明的署名，卻成為恥辱的印記。

與國民黨一樣，共產黨的特務機構最初也設在中央組織部門，叫組織局特務科。1927年11月，顧順章就任第一任科長；1935年9月，特科最后一任領導王世英組織撤離上海。上世紀60年代，已是中央監察委員會副書記的王世英，在回憶那段經歷時說：“有一些同志是被迫于無奈在敵人面前進行欺騙，這怎么能說是不英勇、怕死呢？就是有一些人被捕后動搖了，但出來后仍是愿意找黨，做點革命工作，這又有什么不好呢？”王世英曾幾度進出敵人的監獄，雖九死一生，仍堅貞不屈。在那個火紅的年代，能說出這樣的話，氣量、度量和膽量絕非一般。也正因此，人稱“黨內海瑞”的王世英，“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被扣上“搜羅叛徒”的罪名，抄家批斗，折磨致死。置他于死地的，竟是中共特務元老康生。而就是這個令人敬畏的“康老”，也曾被人揭發在國民黨的監獄中叛變。1979年，王世英被平反昭雪；1980年，康生被開除黨籍。二人最后的結局均與變節無關，使人啞然。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談起歷史，總有感慨之處；說起變節，常聞嘆息之聲。掩卷長思者，又總愛說假如怎么樣，就會怎么樣。盡管我們知道，歷史并不認可假如。

人生幾何，自珍為上，自重為上……

（作者單位：中共河南省委黨史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