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生態環境憂思

王業群：廣東省文化產業促進會會長，原廣東省文化廳黨組成員、副巡視員

徐南鐵：本刊主編，廣東省文聯副主席

生態，是生物在自然界條件下生存和發展的一種狀態。生態系統指一個群落在一定的系統之下相互對立又相互制約平衡形成的一種穩定。

文化生態在廣義上，指人類在社會歷史實踐中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所顯露的美好的姿態或生動的意態。狹義上指社會的意識形態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制度和組織機構。它也泛指人類在社會歷史實踐中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狀況和環境。

在文化生態發展境況日趨嚴峻的當代，需要讓社會各階層重新喚醒對自然生態和文化生態的重視，在覺悟深處猛敲一次警鐘。

生態危機已經成為時代的重大話題

王業群：最近一些日子，我國中東部地區出現了持續的霧霾天氣，尤其北京的情況更是令世人關注，讓我們第一次真實地感到，空氣污染竟能達到這么嚴重的程度。據鳳凰衛視介紹，按照一立方米空氣里面微粒的標準，中國是70%，美國是30%，而這一次北京竟達到了每立方米300%，實在驚人。

中國人也第一次清楚認識到了環境污染給我們生活帶來的危機，人們不禁回憶起了當年的霧都倫敦。1952年12月4號，倫敦霧霾5天不散，導致4700多人因呼吸道疾病死亡，幾個月后，又有8000多人死于其害。同是這一年12月份，在洛杉磯的光化學煙霧事件中，有400多65歲以上老人死亡；1955年9月因大氣污染和高溫，2天之內，又有400多65歲以上老人死亡。這兩起事件，尤其是倫敦事件，被認為是20世紀全球最嚴重的環境公害之一，引起了英美等西方國家的警醒，加大了環境保護力度，包括立法推進。倫敦經過半個世紀，摘掉了這個帽子，而現在我們的首都北京卻戴上了。

北京的問題，當然不只是霧霾，還有沙塵暴和水源枯竭，以及交通堵塞，說嚴重點，它差不多是不宜居城市了。其它地方，經濟發展帶來的生態環境問題，也一樣不同程度存在。所以我認為，十八大報告和黨章把生態文明建設提升到了社會發展全局的戰略層面，強調要“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各方面和全過程，努力建設美麗中國，實現中華民族永續發展”，是具重要意義的，為科學發展觀注入了新內容，為我國可持續發展點明了重要方向。特別要注意“融入”，注意“各方面”和“全過程”這些字眼，它提綱挈領地突出了生態文明所具有的總括性。

我個人認為，生態文明是我們人類文明的最高形態。因為它強調的是人和自然，和社會，以及人和人之間所有關系的協調平衡，按客觀發展規律調節消長，用哲學的話說就是揚棄，在新陳代謝中發揚舊事物中的積極因素，拋棄舊事物中的消極因素。如果沒有生老病死，沒有循環代替、新陳代謝，物質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文明也一樣，也有揚棄，有消長取舍。但消長取舍必須要符合客觀規律。我們講文明的多樣化，多樣化最終取決于各種文明的生態化，即它不僅協調各種文明自身，而且能與其他文明協調，據以構成全球良好的文明發展生態環境，這是我們人類最高的生態理想。所以，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是中央對當前世界和我國發展形勢的理性判斷和清醒把握。

生態文明的重要性，人類是在漫長的發展歷程中逐漸認識到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文化的核心是“仁”，“仁政”、“仁愛”，主要還是人和人之間關系的處理，屬思想道德層面。而道家的“道”，講到了人和自然、和社會的關系。比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但是，傳統文化所謂的“天人合一”理念，只是對生態文明的一些樸素認識，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生態文明。現代意義上的生態文明，是工業革命以后的事。

講到生態環境，可以追溯歷史。現在西北一帶，好多地方都是黃土漫漫，林木少、植被差，水源缺乏，我想以前應該不是這樣的。人類是要尋找最適合自己環境居住的，我們炎黃的發源地就在那片地方，古代許多朝代的首都也都建在那。但為什么我們現在看到的是這個樣子？這里面除了自然界變化本身以外，很重要的是人為因素，比如長期的墾荒、戍邊、建宮殿，濫砍、濫伐，造成了嚴重的水土流失，尤其是長期戰爭形成的破壞。杜牧《阿房宮賦》有一句“渭流漲膩，棄脂水也。”宮女洗褪掉的胭脂對河水污染竟達到如此程度，宮廷豪華奢侈生活可見一斑。“楚人一炬，可憐焦土”，說的則是項羽火燒秦宮、大火三月不滅的事。我曾到嵩陽書院，看到院子里有幾株幾千年樹齡的古柏，孤零零的。我就想，從前這里一定林木繁茂，否則不會獨獨就這么幾株柏樹生長在那。

東部地區也有東部地區的問題，比如過渡捕撈，造成我國東部沿海現在幾乎無魚可捕，很多漁民都無法到海上謀生存了。中國有一句成語叫“竭澤而漁”，形象、生動地反映了取之不留余地，只顧眼前、不顧長遠的行為。現在我們搞建設的很多做法，跟“竭澤而漁”差不多，這很要命。

徐南鐵：回顧歷史發展軌跡，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中國歷來的主要戰爭尤其是更朝換代的戰爭，基本上都是從北往南打的。為什么？這里面其實也有一個生態環境的原因，北方的生態條件相對來說比較差，南方自然條件較優越，所以富庶。不是有北方君王跑到江南一看，占領之心就油然而生嗎。長江流域的社會經濟發展在魏晉南北朝之后，因為戰爭由北向南推進，中原貴族和知識分子如過江之鯽，大量南逃。人類社會的發展總是不斷拓展的，向自然索取是人類的天命。但在創造、開啟一個地方經濟發展的同時，往往過度追求利益，希望能夠最大限度地榨取，于是破壞了平衡。我們當下的生態困境與多年存積下來的貧困有關。改革開放是從短缺經濟中崛起的，當時代給予了機會，社會就想彌補曾經的所有缺失。現在抓的貪官不少出身貧寒，好多是放牛娃出身，小時家庭條件很差，他們的貪欲與人生的補償心理有關。

過度地開發和攫取會造成破壞。美國早就有土地休耕制度，種了三幾年，這塊地不種了，休養地力。現在我們沿海也有休漁制度，魚產卵的季節不準捕撈。我們提可持續發展，開始注意與自然的協調。近幾年GDP崇拜受到批評，但局勢并沒有真正扭轉，GDP少了幾個點依然是很大的事情。而且，過去那么嚴重的破壞，短時間里恢復不了。在珠江三角洲的很多地方，土地的重金屬超標很嚴重，這是工業化的一個后果。重金屬超標不是一下子就能夠治理的，可能要幾十年才能慢慢化解，我們需要還債，我們有太多事情要做。

工業發展為人類造福，卻也一路破壞環境。工業生產呈梯度發展趨勢，香港將制造業移到珠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發展起來后，往粵北山區送，粵北后來又將它往南嶺以北送。污染的東西總是送往經濟欠發達地區。但是那些地方卻說，我愿意，我情愿要錢，要稅收，要財政收入，且不管它會破壞什么，破壞了再說。在他們眼里，批評者是飽漢不知餓漢饑。許多發達國家也走過這樣的路，所謂先污染再整治。人類在這點上其實很可悲，協調不了兩者的關系。無為而治這種理念早已式微，人們只想趕緊擁有財富，普遍的急功近利，什么都要變現，要看到現成的收益。官員們更是需要在任期內出政績，拿到項目才是最實在的。我們說的生態環境，其實就包括社會心理和它所營造的社會氛圍。近年來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困境，開始批評GDP崇拜，開始注意幸福感，但是積重難返，改變不可能一蹴而就。

文化的發展同樣需要良好的生態環境

王業群：如果說自然生態環境的破壞，其嚴重后果還比較能夠被我們認識的話，其他領域生態環境的重要性，則至今還沒有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包括文化的生態環境問題。

徐南鐵：生態文明建設的理論，完全可以用在文化發展的生態環境問題上。生態環境能夠促進一個物種的生長、繁盛，或者衰敗，甚至滅亡。而對一個社會、對某種事物，它具有同樣的作用。文化的發展也需要氣場，需要生長和發展的氛圍。也就是說，一種文化能不能順利地發展，和周邊的環境和社會所給的條件和影響密切相關。我們天天說文化建設，文化建設有多大的發展動力，它向著什么樣的方向發展，生態環境對它的影響至關重要。

從生態環境的角度看，影響文化發展的有這么些因素：

一是社會心態，是社會關于文化的認識。階級斗爭年代我們排斥人文社會科學，鼓吹“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造成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的斷層。商品時代我們流行一個口號叫做“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把文化當做為經濟而存在的附庸，使得文化黯然失色。比方我們搞一些以文化做門面的活動，關心的只是能簽幾個合同，是否給當地經濟帶來直接好處。經濟的目的達到了，文化作為搭臺的腳手架，可以拆掉不要。在這種情況下，只要能達到經濟目的，文化究竟是什么形態就不在考慮之列了。文化不僅是一場演出那么簡單，它包括我們的思想內涵、行為方式、價值取向、精神建設等，如果認為弄到錢才是最實在的，經濟搞好了才是最實在的，非常不利于文化建設。這種價值取向彌漫于社會，就會形成不良的文化生態環境。

二是政府、文化管理部門關于文化的認識，它們的態度和行為也是文化生態環境的一個重要部分。怎么投資和管理文化，怎么引領文化建設，將對文化發展產生重大作用。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有些文化建設就是破壞》，批評那些不倫不類的仿古景點，批評城市建設的大而無當，審美流于整齊劃一、堂皇光鮮。中國目前最大的社會問題之一拆遷，就與這種城市審美有極大關系。還有，如果政府將文化資金用來扶助一些說教的、沒有市場的文藝作品，不但形成了偽幣驅逐良幣的態勢，更重要的是影響了健康的文藝生產機制，影響了審美意識的培養和提高。

三是法律保障體系的形成。文化的繁榮需要有一大批文化人，需要藝術家和各種各樣搞文化的工作者，必須鼓勵他們，讓他們積極地去從事文化建設，為文化作出貢獻。但若沒有關于他們的權益保護機制，他們的積極性就會大打折扣。

一個地方的氛圍和環境對一個地方的文化成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甚至是至關重要的決定性響影。或許可以引茅臺酒作為一個例子。茅臺酒廠的產量遠遠不能滿足市場需要，國家曾想再建一個茅臺酒廠，就在它的河對面，用的是同樣的原料同樣的水，技術人員也是從茅臺酒廠去的，但品質就是上不去。后來有人認為，這是因為茅臺酒廠在長期的生產過程中，連空氣都飽含對發酵有利的元素。文化就像茅臺酒，它的醇厚需要環境的支持。

王業群：文化生態，簡單說就是指在繼承傳統文化、吸收外來文化、形成當代文化中，文化的一種生存和發展狀態；由于交融滲透、摒棄取舍以及經濟的、政治的、社會的諸多因素影響，構成了它特定的復雜生態系統。我很同意你剛剛談到的文化生態環境，就包括了社會環境，人們對文化的心態、認識所形成的一種客觀氛圍，確實是這樣。我最近剛剛看完了美國文化人類學學者魯思·本尼迪克特寫的一本書《菊與刀》。這本書光在日本，數十年來就重印了百次以上，印量達230萬冊，如果按日本平均人口計算，每40人擁有一本此書。美國的《領袖周刊》將此書列為領袖必讀的100本書之一。我雖然不同意作者的一些分析，這不僅因她是美國人，更因為她受條件局限，沒去過日本，研究又受時間限制。但這本書畢竟給我們一個重要啟示：即尋找認識一個民族各種問題和現象發生原因的最好途徑，莫過于深入剖析這個民族的心理和文化性格，哪怕從他們最日常的生活習慣入手。這本書從許許多多日本民眾日常生活的東西入手，抽絲剝繭，得出很多對日本這個民族的認識。是什么決定了在西方人看來很不好理解的日本人特有的行為方式？是文明環境下長期熏陶而形成的日本人的心理、性格。就像你說的“氛圍”兩個字，別小看了它，它就是一種生態環境，是它決定了人們為什么會這樣做，而不會那樣做。具體說到文化，也是一樣，良好的文化生態環境，有利于文化建設以及文化的未來發展，遭到破壞的文化生態環境就會阻礙、影響、制約我們的文化建設和發展。

徐南鐵：如今我們在文化方面的投資比過去加大了很多，政府和民間都在做這方面的工作。但是文化不是說有錢就能辦好，靠錢就可以堆起來，它還受各種因素的影響。適合文化發展的總體氛圍非常重要。縱觀歷史可以看到，戰亂年代或者黑暗統治年代也有可能產生輝煌的文化產品。這說明文化不能簡單運用經濟法則去衡量，其中有歷史的、現實的因素影響。一種優秀的文化傳統需要很長遠、很全面、很廣泛的方法去培養。為什么文化產品有“叫好不賣座”的現象存在？為什么有的好書沒有讀者，賣不動？里面有多種原因，但主要是文化建設與社會、與百姓的融合問題，是文化生態環境的問題。

當下文化生態環境的現實憂慮

王業群：我們現在文化生態環境最突出的問題是：傳統中國一哄而起的發展模式，導致的發展過濫、重復過多、質量不高、資源浪費和破壞現象嚴重。表現在市場上，就是秩序較亂，誠信缺失；急功近利、粗制濫造、假冒偽劣像汪洋大海一樣。問題早的可追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形成的主題公園熱，深圳成功之后，一時間競相效仿，遍地開花，結果多少地方的主題公園經營不下去關閉，導致門鎖銹跡斑斑、院內雜草叢生。接著是城市雕塑熱，再后來是文化產業和藝術園區熱，文化旅游和動漫熱。到處圈地搞建設，層層命名發牌匾，但真正搞得好的有多少？如果認真計算，其中資源浪費情況可能達到驚人的程度。發展文化旅游出現了一個奇怪現象，到處爭名人資源，哪怕是文學作品虛構的人物或被時代唾棄的人物，反正出名就行，其間鬧出不少笑話，令人啼笑皆非。藝術品的交易更是如此，說它亂象橫生一點不為過，假東西太多了，且堂而皇之地高價出售，欺騙性太強，已經到了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程度。最典型的就是前不久的漢代玉凳和金縷玉衣事件。現在藝術品拍賣銷售市場水有多深，沒有人能說得清。一會是“保真”，一會是“保退”，都不行了，最近又推出“無底價拍賣”。手法不斷換新，什么招數都用，你能當真嗎？這中間也有法規方面的問題。《拍賣法》出來之后，我就對其中一條有看法，人們現在通常稱其為“免責”條款，即“拍賣人、委托人在拍前聲明不能保證拍賣標的的真偽或者品質的，不承擔瑕疵擔保責任。”這樣的條款明顯有問題，我認為它客觀上為售假提供了法規保護。盡管藝術品的真偽鑒定是世界性難題，但這一條款的制定者忘記了要作前提性約束，起碼要將明知假者排除在外。我很奇怪，現在很多人都知道有這個免責條款，但沒有人指出它的不是，它屬法規制訂的不縝密，有漏洞。

關于文物保護，在中國連老百姓都知道一條原則叫“修舊如舊”。我跟文物界的人說，這句話是不準確的，為什么？因為修舊不可能如舊，某個歷史建筑或遺跡，修了就是新的，怎么可能是舊的呢？只有文物造假才刻意這樣，假東西造出來后，想辦法給它搞點磨損，沾點污垢、鐵銹。我認為，應該提“修舊循舊”原則比較準確。

文化建設和市場出現的這些問題，折射到創作生產領域，嚴重影響了文化藝術從業人員的思想和人才隊伍建設，影響了文化批評的嚴肅性和學術研究的權威性。現在大家似乎都只想搭快班車，一窩蜂地走終南捷徑；渴望快速成名、一夜爆富，已成為一種普遍的心態，我將其概括為一種嚴重的“社會焦躁癥”。文化也患上了這種“焦躁癥”，由此形成的各種表征，在我們體內各細胞相互傳遞、互相感染，給今天的文化生存環境埋伏諸多隱患，令不少社會人士痛心疾首。現在的文化批評沒有什么權威，文藝評論似乎變了味。有些作品、電影你看了明明覺得不怎么樣，可總會有名家、名人出來捧場，充分肯定、高度評價。標準沒有了，基本的價值判斷失去了，公信力也就失去了，這很可悲。

徐南鐵：有這么幾種人在影響著文化生態：政府官員、文化商人、文化人，此外就是普通的老百姓。這些人共同形成了整個的文化生態環境。但是這種種人里都含有為惡化文化生態推波助瀾的傾向。

文化商人不圖長遠，只想盡快將回報拿到手，這畢竟是商業鐵則，無可厚非。但是政府倡導一種什么樣的文化卻是文化生態環境的主要指標。受體制影響，許多政府官員一心想在任期內出政績。出政績當然是越輝煌就越容易為人所見，那些顯眼的主題公園就成了他們極佳的選擇。有些地方政府建的主題公園以及市民廣場何其龐大，跟當地的人口和幅員極不相稱。張藝謀《印象劉三姐》的成功帶來實景演出熱，但是這些跟風的演出大多數文化含量不高，卻因資金問題成為雞肋，演出難以為繼。我曾在西南地區的一個貧困山區縣見到政府請歌星演出，不惜投入數十萬上百萬元。政府如今的文化投入越來越大，如果沒有文化眼光，造就的只是虛假的繁榮。曾在政協會議上聽到來自文藝界的委員提議，要求政府官員定期去聽音樂會，培養他們的藝術興趣，使他們更加關心文藝，從而多加投資。這當然是個美好的想象，但是我對文化的發展要以官員的喜好來決定的這種狀態甚不以為然。政府投錢支持文化的行為隱含著對創作的干預和對市場的干預，如果只是靠“跑步前進”，只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投了錢卻不一定利于文化事業的長遠發展。

此外，文化人自身也在毀壞文化生態環境，每一個假的東西，每一個不符合常理的東西，每一個偽理論、偽命題，都有所謂的專家出來為它論證，為它說好話。專家的稱號在網民那里地位很低，被叫成“磚家”，含有該拍磚之意。我們的文化產品都喜歡開研討會，可以一直開到北京的人民大會堂去。不管好壞，只要出錢，就有評論家出席，為之大加贊賞，并發表文章。這已經成為慣例。有一次參加一個小城市舉辦的研討會，見到北京來了幾個很有頭面的文化界人物。主辦者對我的驚異不以為然，說：只要有錢都請得到。聽上去很不是滋味，但我們確實生活在這種環境里，包括我自己也難以免俗。文化人不潔身自好，雖然可以搞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從長遠看卻是自掘墳墓。

普通老百姓的文化期待和審美要求也有待提高。家長把小孩送去學鋼琴、小提琴，不是為了陶冶性情，不是把藝術當成精神享受，為的是考學校加分，非常功利。很多人去旅游，聽導游胡謅兩句，匆匆在景點留個影就走了，其它了無印象。因為他根本就沒有仔細看，用心領略，一哄而上就為了照相留念。我去臺灣的日月潭，聽當地人當做笑料介紹說，大陸去的游客人為了爭搶站在潭邊的碑石前照相，竟然打起來了。

形成文化生態的各個方面相互因果，都在影響甚至左右這個文化生態鏈。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潮流的推動下影響文化生態，又都參與強化了這種推動的力度。特別是文化人，既是文化的享受者，也是文化產品的創造者，責任重大。文化需要一種良好的生態環境去滋養、培育。如果一個社會非常功利，將文化也作為換錢的手段，用物質生產的投入產出計算方法看待文化的投入，精神產品就會處于惡劣的環境之中，無法健康成長，甚或蛻變為怪胎。偏偏這種態勢當下非常明顯，文化生態環境不容樂觀。

王業群：在風風光光、熱熱鬧鬧背后，人們想問一句，我們究竟能留下些什么？是彪炳史冊、真正有學術價值的著作？震撼人心的偉大藝術作品？公認高山仰止的文化藝術大師？千秋永續的文化設施？還是不停的拆、建、拆，永無休止的折騰？和到處津津樂道、自我標榜業績，純屬過眼煙云、自娛自樂的評獎活動？

文化建設發展和其他領域以至整個社會一樣，需要有適宜其發展的生態環境，這就如同人需要陽光和質量好的空氣一樣。這個適宜我們文化發展的生態環境是什么呢？我認為起碼包括了五個方面：

第一，良好的法制環境。為什么發達國家，特別是美國這么重視知識產權保護？因為知識經濟時代，知識產權保護是它賴以發展所要求的基本生態環境，沒有這個環境，肯定不利于其生存發展，這是文化的特性、文化發展的特殊規律所決定的。我曾寫過一篇《論文化的法的精神》，就是想強調法對于文化的重要性。我們現在提建設創新型社會，我經常說，中國人其實一點不缺創新的智慧，甚至也不缺資金投入，缺的是什么？是保護，是環境，其實也是激情和動力。因為我投了巨資，苦苦研究的成果，還沒看到收獲就給別人捷足先登了，我還怎么敢創新，創新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嗎？

第二，要有科學的規劃和定位。既然生態的構成有很多復雜因素，它就需要有一個調控，需要有準確定位。一講定位，很多人就只知道方向感，其實光有方向感不夠，還有有方位感，要了解你自己的坐標體系。知道我要往哪里去的同時，還要明白我現時究竟在哪里。這是相輔相成的，沒有方位感，你那個方向感是建立在不真實基礎上的，會誤導你。

第三，堅持循序漸進的發展速度。把速度調節到合適點，切忌急功近利、拔苗助長、搞大躍進。我特別想表達的意思是，如果我們一旦發現某些方面的發展速度有犧牲長遠利益危險的話，就應該寧愿減緩速度，不要奉行那種“先發展后治理”的模式。

第四，要推崇個性化和豐富性，防止單一、雷同、千篇一律、生搬硬套。生態系統的特征之一是豐富性和多樣性，否則生物生存發展就有問題。良好文化生態環境的構成，必須要有這種系統。

最后一個方面，要遵循文化建設發展的自身規律。

徐南鐵：這兩年，文化建設又成為一個熱門話題，尤其是文化強國口號的提出，更使我們進入了一個文化建設的熱潮之中。但是關于文化建設，確實有些問題值得思考。

首先，文化建設不能成為經濟發展的配角或者附庸。“文化搭臺，經濟唱戲” 的口號體現了一種浮躁心理，并進一步造成了社會對文化的漠視。如果說，那只是經濟起步初期急切渴求發展的表現，或者情有可原，但如今這個口號還有市場，還掛在一些地方官員的口邊。要明白，文化本身也是社會發展的需要，是百姓生活的需要，也是增強幸福感的需要。即使是我們今天推崇的文化產業，雖然對GDP有積極作用，卻也是將文化作為第一屬性，產業只是第二屬性。

其次，文化建設要“好看”，更要“好用”。不要一提文化建設，就是大項目，主題公園、創意園區等等，大手筆，大氣派。這些當然是文化發展的需要，但是文化建設僅僅有這些是遠遠不夠的。文化建設的根本目的，是提高國民的素質，是建設一個健康的公民社會，是營造健康的社會環境，是協調社會發展進程中各種各樣有關人的問題，是提高審美能力和審美趣味，是大量生產文化精品。這些任務，并不可能僅僅建幾座文化設施就能夠完成。應該對文化軟件的關注進一步加大，在內涵方面多下工夫。

另外，文化建設是一個長期的任務，不能一哄而上，熱鬧過后卻又悄無聲息，或者不能堅持。應該有長遠的眼光，有長期的發展規劃，有促進文化建設的體制和機制，包括建立藝術家的權益保護組織和機構，以此團結廣大藝術家。文化環境的營造、文化氛圍的形成、文化精品的產生，都需要時間，需要堅持不懈的努力，需要細細密密的工夫。不能急功近利，只圖好看，只是完成統計數字，只是獲獎。不能用算經濟賬那樣的方式來算文化建設的投入產出。要形成出文化人才、出文化精品的氛圍和環境，更好地為文化精品的生產服務。如今，經過一段不無痛苦的歷程，社會終于意識到了一味強調GDP的危害，在觀念進步的基礎上，文化事業的發展適逢其時，文化建設應該騰飛，應該開始一個黃金時代。

（整理：畢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