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的日子里,想到了犁。
那些古舊的村莊,在那些古舊的日子里,家家戶戶是都有犁的,一張,兩張,甚至更多。不知為什么,鄉下人總是用“張”作單位,來計算犁的多少。那個拉長了弓的“張”字。讓人想到了膨脹的力量。似乎這樣的稱謂,注定了犁的生命的內涵。
我筆下的犁,確切地說,應當叫“木犁”,它來自很遙遠的歷史深處,它的身上布滿了深厚的滄桑,那些汗漬和銹垢,鐫刻下的,是歷史的沉重和輝煌。它的構造應該是大同小異的:犁鏵、犁轅、犁柄、犁榫。犁鏵,是鐵質的,也叫犁鏟,就是它,用自己生命的硬度,劃開土地的肌膚,將新鮮的泥土翻耕到地面上,像翻開一頁頁書面,把新鮮的文字展示出來;犁轅,長長的,輕微的弧度彎曲著,在力量的穿透、爆發中,呈現給人的,卻是一種柔婉的曲線的美;犁柄,握在耕田的農人的手中,農人,以此來掌控犁的運動方向;犁榫,只是一個小小的楔狀的木榫,插在犁轅上,雖小,卻可以此來調整耕田的深度,“四兩撥千斤”,犁榫是有這樣的功力的。
整個冬天里,一張犁,始終是沉默著的。它會像所有的農具一樣,被農人掛在南墻上。這是農人的習慣,即使農具閑置不用,農人也會將其掛在庭院中顯眼的地方,能夠睜眼看到,舉目看到,天天看到;這些農具,讓農人的心中流淌著溫暖;看到某一種農具,農人的心中,就會刮過某一個季節的風;風,拂動的,是那個季節的風景,是農人生活的力量和生命的欲望。一張犁,冬天里,被掛在南墻上,它把一年的勞作。化作一種靜默和等待。它像一個修煉彌深的老者。滿目滄桑里,卻是積蓄了一腔的力量。一張犁,在冬天里沉默著,卻并不孤單,總有一些事物在光顧。比如,冬天里的一陣風,颼颼地刮過,在犁身上打一個旋。然后離去;犁知道,風是在給它傳遞春天的信息。天空中,會飄下一片片雪花,雪花落在犁上。融化或者覆蓋;犁,享受到的是一種溫暖的浸潤。偶然,也會飛來一只鳥兒,瑟縮著,乍然棲落在上面。轉瞬又飛走了,給犁,留下一聲婉轉的鳴聲,犁的內心里,便油然生發出一份生動。更有那些農人的目光,給一張犁,送上最大的溫暖。冬閑無事。很多時候,農人會情不自禁地走近掛在南墻上的犁,靜靜地看一會兒,那目光,溫情脈脈,把平日的粗糙和爽硬,化作一份柔和和深婉。也許,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想看看,看看,心中就多了一份踏實,就多了一份向往和期待。看到一張犁的身上積滿了灰塵,他們會拿一塊抹布,細心地擦一擦,他們不想讓自己的犁,積垢太深。讓自己的農具。灰塵滿面,對于一位合格的農人來說。這是一件很不體面的事情。一天天的,農人眼光中的那種誠摯的愛撫,就注入了一張犁的生命之中。犁明白,犁在等待著,等待著春天的到來,也好與農人一起出發。
是的,春天。就真的到來了。冰雪消融,春風刮過。春雨落下,大地涌動著融融的暖意,漫天漫地,都是愜意的和煦。土地,不再生硬,漸漸地酥軟起來,田野眺望,能看到土地上朦朧蒸騰的水汽,能看到春草萌發的茵茵綠意,一切都在蘇醒。農人,也從冬日的慵懶中蘇醒過來。伸伸筋骨,咯嘣咯嘣的聲響里。筋骨聚集的全是強大的力量。一張犁,也跟著農人蘇醒了。農人將犁從南墻上取下,放一只腳凳,坐在院子里,一院子的春光,亮堂堂的,紛紛然地。跳躍著歡喜。一張犁,就放在眼前,手中拿著一塊擦布。用心地擦著。擦一擦,看一看,瞅一瞅,目光里貯滿慈愛的深情。擦去犁上的灰塵,擦去一冬的寂寞。擦出一份明亮的心情。擦拭過的犁柄,依舊光滑幽亮,沉沉的日子,放射著昔日的光輝。仿佛,昨日的手的溫度,還在暖著。犁鏵,已然生了一層淺銹。暗紅的滯澀,把記憶,保留成了一份遲鈍。農人將犁鏵褪下,他要將犁鏵重新淬火,好重塑它耀人的光亮和堅硬的鋒利。鐵匠已經進村,哐嚓哐嚓的敲打聲,敲擊著整個村子。犁鏵,被送到了鐵匠面前:火燒、鍛打、淬火、打磨。一套程序下來,一把明晃晃的犁鏵,就再生了。犁鏵回到農人手中的時候,已經重新安裝到了那張犁上。
那一個春日。注定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那一個日子,注定會讓人生發一份歡愉的心情。一張犁,跟一位農人出發了,農人將犁扛在肩上,走在前面;前方,是田野,是厚實的土地,是一張犁向往的所在。身后,跟著的是自己的婆娘,婆娘手中牽著一頭黃牛,也許,身邊還跟著一條皮毛黝黑的家狗。狗,蹦蹦跳跳,嗅嗅走走,還會不時地向遠處吠幾聲,像是在表達一份歡快的春日的心情。農人舍不得將犁放在牛的身上,怕累壞了牛,怕磕壞了犁。一張犁,只有扛在農人的肩上,他才放心,他也能感受到一份特別的意味。他會覺得,他就是一張犁。是一張在一生里永不停息地耕作的犁,他彎腰弓背的影像,早已經和一張犁重疊在了一起。
犁鏵,深深地插入土地。凝重的、沉實的,是一場生命的融合。農人左手扶住犁柄,右手握一根牛鞭,端詳一下,是否扶正了,他要讓自己滿意,讓一張犁滿意。看看恰好,便欣然呼喊一聲:“咿哩啊啦……”聲音很狂放,傳出很遠,在田野中回蕩,彌漫……春野,因之而震動,而歡悅。土地,因為一張犁的深入而生動。黃牛,用力一拉,一張犁,便開始了它節奏的舞蹈。一片片的土地被翻起,帶著濃郁的泥土的氣息。明亮閃耀在醉人的春光里。所以,我一直認為,那一片片被翻起的泥土,就是一張犁的歌吟的樂符,那耕作出的大片的土地,就是一張犁演奏出的華美的樂章。
那畫面。也應該是春天里,最美的一道風景。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刻畫著的一道風景,歷久彌新。永恒地美著。
牛累了,農人累了。農人便停在田頭休息。牛,散漫在田畔。咀嚼反芻著。像是在做一番工間的沉思。有時,它會回望一下身邊的犁,它知道,一張犁,是不會累的,犁,沒有那樣的嬌氣,它只會在耕作中使自己變得愈加明亮。犁,是用生命的勞作,擦亮自己的。婆娘無聊地坐在那兒休息,然后走在田間里,她喜歡那種田野的廣大,喜歡那種土地的豐腴,她從內心里感激一張犁的勞作。農人也坐在了田頭,他的手并沒有停下。他將犁鏵從土地中提出,拿一塊石子,在犁鏵上反復擦拭,擦去表面的泥土,一直將犁鏵擦拭得锃亮,一種潔白的亮。亮光里,映著藍天,映著遠山,映著農人的一份歡快的心情。農人復又將犁插入土中,一張犁插在土地里,春陽之下,拉下一道影子,瘦瘦的、薄薄的。農人坐在田頭上抽煙,抬頭望著遠處,神情靜穆而安祥,遠處是一條小河,河岸的柳樹正綠著,幾株桃花,灼灼地開著,農人笑了,他覺得春天實在是美好。一張犁,是看不到岸柳、看不到桃花的,它習慣于低頭做事,它的視野不在遠處,不在高處,只在地面,在土地的深處。它只認定一個方向:向著土地的深處耕去。這是它的宿命,它的一生,注定了不停地耕耘,而且它也樂于耕耘,它喜歡那些被自己耕出的亮嘩嘩的土地,看著那些被自己翻耕出的土地,它有一種勝利者的驕傲。一陣風起,農人嗅到了濃郁的新鮮泥土味。他收回了望向遠處的目光,禁不住回頭看那片剛剛翻耕出的土地;繼之,看向那張犁。犁,立在土地里,像是一座雕塑,有了一些悲壯的意味。
一道道嶺來,一道道山
哥哥我耕田到田壟邊……
一縷歌聲,從遠處飄來。農人順著歌聲望去,他看到了另一位耕田的農人,一位年輕的后生。他向四野望去,跟著,就看到了更多的耕田的農人……許許多多的農人,正在這個春天里耕耘著。我相信,那張犁,肯定也聽到了年輕人的歌聲,它一定明白,它的身邊,還有第二張犁,第三張犁……還有很多的犁。它們像它一樣,在向著自己固定的方向,執著地前行。
那一個夜晚,農人睡了,那張犁也睡了。春夜沉沉,那張犁做了一個夢:犁,變成了那位農人,他站在一條河邊,看流淌的河,河水竟然就是那些翻滾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