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周我到德國參加會議,校園暴力依然是會議的焦點議題。電視上,報紙上,相關報道鋪天蓋地。對于土耳其人,這些新聞沒有過多新意,看看標題或是頭幾句話就不再細讀了。看來不止在土耳其有校園暴力問題,這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
然而仔細閱讀,你會發現,情況并不是這樣。事實上,讀完新聞的后面部分,你會發現,這對于我們來說,正是困擾我們的根源。所有這些問題,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外族人。
盡管德國是一個多文化多民族的國家,但是一提起外族人,人們首先想到的總是土耳其人。報紙一般情況下不會明確寫出嫌疑人的民族,官方的態度也是如此。他們小心翼翼,避免在措辭中包含貶低少數民族的意味。為了指代外族人,他們發明了一種婉轉簡潔的說法——非德裔。
而不同的報紙對這類人,還是會有不同的說法。例如“地中海人”、“從南方國家來的人”,或者不提地理位置,只是說“操蹩腳德語的人”。顯而易見,說的都是土耳其族人。發生惡性暴力事件時,即使土耳其人是無辜的,他們也會一如既往地被當做罪魁禍首。
回首過去,曾經土耳其人一度受到德國人的熱情歡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二戰后的德國勞動力匱乏,先后從意大利、波蘭、希臘等國引進勞工,不久,德國也向土耳其敞開了國門。德國經濟狀況優于土耳其,吸引了不少土耳其人。當土耳其人第一次踏上陌生的土地,迎接他們的是鮮花、掌聲。德國人把他們視為朋友、客人。而如今,土耳其人卻成了過街老鼠,遭人白眼,惹人嫌惡。當初土耳其人遠赴重洋只是為了淘得一桶金,從而改善經濟條件,他們熱切地希望能夠盡早告老還鄉,悠閑地享受退休生活。但事實上,真正回去的土耳其人卻是少數,多數人選擇和家人一起移居德國。為減少移民壓力,德國1973年頒布法律并采取相關措施,禁止移民。可是土耳其人還是通過各種手段越過邊境,進入德國。如今德國境內的土耳其人遠超二百五十萬,比德國首都的人口還多。
根據德國職業通訊社報道,四分之一的在德土耳其家庭徘徊在溫飽線上。也就是說,他們靠政府資助艱難地活著。其實,在德國還有數十個國家的在德民眾靠政府資助度日。然而,輿論卻緊咬土耳其,把他們推到了風口浪尖。土耳其人群體基數龐大,侵占了德國有限的國家資源和工作機會,被德國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在全球經濟危機沖擊下,本已疲軟的經濟再遇壓力,回暖的步伐沉重而緩慢,德國人迫切地希望擺脫這些包袱。
比經濟更重要的是文化因素。雖然土耳其人進入德國逾半個世紀,但始終未能真正融入德國,文明沖突愈演愈烈。土耳其人信仰伊斯蘭教,但這一信仰未得到德國官方認可,不具有自主地位。清真寺、宗教組織只能在法律允許的“社團組織”框架內活動。人們在購置的辦公樓或是廢棄的工廠、倉庫內進行宗教活動。虔誠而又樂善好施的土耳其人每周五做禮拜時,總會捐出幾十歐元,幫助所謂需要幫助的人。就這樣,幾百萬歐元付諸東流。而其實他們才是最需要幫助的,他們是依靠國家資助度日的主力軍。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但很多土耳其人的德語不盡如人意。他們學的是“大街德語”,語法混亂,甚至不少人不懂得如何書寫。真正能很好地掌握兩門語言的人實為少數。他們抱著“反正工作幾年就走了”的想法,絲毫不重視語言課程,也無心為社會和諧貢獻一己之力。就這樣,一晃五十年過去了。和諧美好的愿景,被沖突四起、爭端不斷的現實打碎。時代在改變,科技在進步,但教育水平低下的土耳其人卻難以跟上時代的步伐,無法緊隨新的就業導向。德國機場扛行李的土耳其人與日俱增,他們開始轉向低級簡單的體力勞動。
在這樣的現實里,誕生了第二代土耳其人。他們成長在兩種文明的交融與沖擊中。雖然德語水平優于上一輩,但他們依然沒能融入德國社會。在開齋節和古爾邦節,土耳其人稱“這是我們的節日”,于是不送孩子去學校上學。自然而然地,德國孩子和土耳其孩子之間便形成了一層隔膜,他們都有一種意識——“我們不一樣”。受制于家庭經濟條件或是地區狀況,土耳其人的受教育程度較低。但他們對薪酬、待遇的期許卻比上一代高很多。現實與理想的沖突導致了這一代人的迷失。柏林一半的土耳其青年沒有找到工作;而與此相對的是,德國監獄里滿是土耳其青年,毒品犯罪首當其沖。右翼政黨和種族主義分子利用這些素材,不斷放大土耳其人的危害。如此一來,土耳其人變得更加內向,逐漸形成惡性循環。
然而不幸的是,他們在土耳其也不受待見。土耳其人把他們視為假德國佬。的確,在德國,他們見到了更為發達的經濟,更為進步的城市,更為先進的技術。對于土耳其國內的種種缺陷與不足,他們忍不住嗤之以鼻,時時刻刻把德國掛在嘴邊:“薪水也太低了吧,在德國那邊比這高好多啊……”;“真沒有秩序,在德國大家都會自覺排隊……”;“怎么還用這玩意兒,在德國早就淘汰了……”甚至話中不忘時不時摻雜幾句德語,舉手投足間盡是德國人的影子。背倚德國,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他們瞧不起那些從未踏出國門的井底之蛙,自覺地與之劃清界限。在他們眼里,那些人滿足于狹小落后的世界,從事著簡單低級的工作,言談舉止中透露出粗鄙的素養、短淺的見識;沒有理想,不思進取,始終貧窮落后,卻愚蠢快樂。于是,一道無可彌補的深深隔膜出現在這個種族之間。他們孤立了別人,也孤立了自己。
土耳其語里有句話恰如其分地描述了他們的處境:“在德國,他們是外國人;在土耳其,他們是德國佬。”在德國,他們客居他鄉,是漂泊的孤獨旅客;在故鄉,他們依舊沒有歸屬感。
但是隨著越來越多的土耳其人走出國門,踏上發達的歐美大陸,還有發展迅速的亞洲城市,從德國回國的土耳其人不再擁有當初的優越感。他們變得謙遜低調,不再張口閉口不離德國,炫耀在德國的見聞。其實即使駐守國內的土耳其人也并不比他們遜色。在經濟危機侵襲全球之后,土耳其表現出色,國內經濟穩定,是繼中國之后發展速度位居第二的國家,也是歐洲國家中發展最快的一個。歸國的土耳其人不再被視為異類,他們也只是普通的土耳其人。然而在德國的土耳其人卻沒有這么幸運。
美國發生九一一事件后,宗教問題不斷升溫。西方對穆斯林的態度變得更為警惕戒備,德國人對土耳其人的態度也變得更加消極,更加充滿敵意。政治家、作家、畫家不約而同地向土耳其人開炮。此后,反土耳其人的火焰熊熊燃燒,他們叫囂著“土耳其不屬于歐盟”,把土耳其入盟作為攻擊話題,一些極端分子采取暴力手段,不少清真寺被付之一炬,無辜的土耳其民眾成為眾矢之的,客死他鄉。德國總理默克爾強烈譴責恐怖主義和極端種族主義者的過激行為,稱此為“德國的恥辱”,并表示將盡全力遏制惡性事件的發生。然而在這個發達的文明法治社會,土耳其人卻依然沒有享受到應有的公正待遇。默克爾的承諾尚未兌現。
在德國的土耳其人要想真正告別尷尬的處境,擁有歸屬感,仍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