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降臨,城市的天際仿佛巨大的黑色幕布緩緩地閉合,這是一天的謝幕。從18樓的落地窗眺望下去,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大街小巷在光影迷離中開始展現夜間的繁華。每天這個時候,老板章子岳似乎都聽到掌聲響起,一天的演出落幕,掌聲響起來,有時如雷鳴般熱烈,有時稀稀落落,人生就是一個舞臺,每個人都希望演得精彩,有人喝彩,章子岳這種充滿表演欲的人更是如此。
章子岳走出老總辦公室,大辦公區的員工已經散去,這讓他心生不爽,現在的員工,下班就走人,哪像他那會兒,老板不走員工都得呆著。為這事章子岳在會上批評過幾次,好過一陣,慢慢又回復原狀,一到下班時間員工就作鳥獸散。
突然隔斷里有人站起來:“章總,你還不走?”人事經理李小梅臉上的無奈比章子岳的無奈還多,顯然她在等著老板下班。
“李小梅,怎么還是沒有人愿意加班?”
“章總,這邊是行政中心,沒有什么可加班的,你看,沒事不下班留在這里也浪費水電。”
“這是什么話,李小梅,你的人力資源工作就是這樣干的?”章子岳對這個人事經理早就不太滿意,只是因為朋友介紹來的才勉強用著。“我缺這點水電費嗎,我要的是工作精神,是狀態,懂嗎!”
“哦,章總,那加班得付加班工資,這事勞動局可盯著呢。”李小梅不溫不火地說
“屁的加班工資,老子這么多年還從來沒聽說過,你去問問我開的那些醫院,誰他媽的敢要加班工資!”章子岳噌的一下火冒出來。
“你那些醫院都開在窮鄉僻壤,沒人管,這里可是省城,不一樣的。”
“你是說我沒見過世面是吧,我看你是不想干了,是吧!”
“不干就不干,那我先走了,明天來交接。”沒想到李小梅倒來勁了,背上她的包扭頭就走了出去。
章子岳站在空蕩蕩的辦公區里,顯得落寞而尷尬,他點燃一只煙,猛吸了一口,覺得很沒面子,這老板當得這么窩囊。他迅速沖出辦公室,李小梅還站在電梯口。
“李小梅,你這是什么態度,批評一下你就這樣,沒我的同意你還別想離職,我告訴你!”
“章總,我怎么覺得你好像是無家可歸?”李小梅鄙夷地看了章子岳一眼,電梯門開了,她閃身離去。
“我無家可歸?告訴你,我有的是家,瓜婆娘!”章子岳指著電梯罵道。
章子岳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吸了幾口煙,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哥吸的不是煙,是寂寞。無家可歸?他第一次聽到別人這樣說他,腦子里開始閃現出他的幾個家和家屬,但又快速地予以回避,他站在窗前,俯看夜色中的城市。在這個城市,他分別在北門、東門、西門、南門各有一個家,加上市中心這間辦公室,他經常開玩笑說他的家遍布全城。這不是他刻意安排,純屬巧合。這個城市以前流傳這樣一個段子:北門住惡人,東門住窮人,西門住貴人,南門住富人。這正應了他的人生,窮人、惡人、貴人、富人,他都輪換了一圈。
章子岳生于1971年,出生地是城市的北門,家就在鐵軌旁邊,他在火車的轟鳴聲中生長、發育,完成了從小屁孩到男人的蛻變。那時候的家其實就是平民窟,那兒藏污納垢,小偷、搶劫犯出了一茬又一茬。章子岳卻出淤泥而不染,他考上了技工校,成為小巷里一度的明星。但章子岳不太愿意回憶兒時的時光,想到那段日子,他的耳朵里滿是轟鳴,眼里滿是迷亂。
1990年,他技校畢業到了東門的國營機修廠,才進時廠子很紅火,之后企業就開始衰敗,掙扎了三年后轟然倒閉了。那一天章子岳爬到機修廠的制高點——水塔頂上,他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只是仰著頭,感覺到內心有一股力量是在驅使他從這個制高點跳下去,輕如鴻毛,飄零而下,他已經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在他決定起跳的最后一刻,突然一陣鑼鼓聲哐啷響起,他下意識中去尋找那聲音的來源,幾百米外,穿過廠子的圍墻,對面街上一家醫院剛好開張,一隊大媽正在敲鑼打鼓。在醫院的樓頂,一個女孩子正拿著一條紅色的裙子向他揮舞,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也聽不清楚她在朝他呼喊什么,但是他感覺到那個女孩子是想拯救他,他心里涌出一股暖流。
那個女孩子改變了他的一生,他從水塔上爬下來,徑自向醫院走去,一直走到醫院的樓頂,樓頂上并沒有人,只有一條晾曬的紅裙子隨風飄揚。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真的看見了女孩,章子岳揉了揉眼睛,疑惑而慶幸,樓下的鑼鼓聲戛然而止。
為了找到那個女孩,后來章子岳在醫院找了一份維修工的工作。這家醫院是福建人開的,叫“維納斯泌尿專科醫院”,老板以前是殺豬的,這些人賺錢的方式讓章子岳大開眼界,老板的頭銜竟然是泌尿科首席專家。章子岳干了一年維修工后便申請去市場部,從派發雜志開始,再做轉診,他的被掩蓋的聰穎天資在這個領域突然爆發出來,不到三年,章子岳跨越式地做到了醫院的營銷總監助理,連他也沒想到自己干起這坑蒙拐騙的行當竟然是如魚得水。
在這里章子岳也收獲了愛情,他沒能找到那個揮舞紅裙子的女孩子,他同醫院的一個漂亮的小護士結了婚。福建老板多疑而小氣,醫院核心崗位老板都安插了自己村子里的人,沒有文化卻牛逼哄哄,章子岳在醫院已經沒有上升空間。1998年他因為吃了一筆小回扣東窗事發,殺豬出身的老板不顧他的哀求毫不猶豫地開除了他。章子岳和護士老婆揣著兩萬塊錢去了內蒙,在很偏遠的地方,他們沿用殺豬老板的套路,從小門診部干起,歷經千辛萬苦,打拼出今天的三家醫院。在鈔票嘩嘩的進賬聲中,章子岳的發財傳奇催生著他的自負與妄想,欲望的泡沫一天天膨脹。
前年章子岳重新回到這個城市,他內心里涌動著“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的沾沾自喜,他準備在自己出生的這座城市里大干一場。
手機突然響起,章子岳回過神來,看看號碼便掐掉了電話。他披上風衣,提了皮包,大步走了出去。
電梯快速下墜,章子岳從亮如鏡面的電梯門看到自己面容有一點憔悴,他不喜歡這樣,他喜歡保持著戰斗狀態,斗志昂揚,精神抖擻。這些年大部分的夜晚,他都在應酬,混跡于餐廳、KTV、桑拿、酒吧,這恐怕是很多老板的生活軌跡。回到這個城市后,應酬稍微少了些,家庭的紛擾卻接踵而來。
章子岳有四個家,老婆帶著大女兒住在城東的別墅,“小三”婭婭和小兒子住在城西的電梯公寓,還有個相好是城南蓮花夜總會的媽咪紅姐。他城北的老房子還在,父親已經去世,母親跟著弟弟章小虎去了北京,那房子空著,章子岳在消沉的時候也偶爾回去住住,在老房子里聽聽火車的轟鳴。富貴其實很消磨人的意志,他有意識地回來讓自己面對過去的貧困,刺激自己滋生戰斗的能量。
章子岳開著他的路虎從地下停車場飛奔出來,今天去哪兒?他有點茫然,難道真的是無家可歸?手機又刺耳地響起,是婭婭,章子岳掐掉了電話,響起又掐掉,連續五次。這個女人已經有些神經質了,章子岳對她是既愛又恨。五年前他們在一個航班上偶然認識,婭婭是生于1988年的準90后,長相清純可人,像童話里的小公主。邂逅后的第十天婭婭突然出現在他的醫院門口,向他發起了猛烈的攻勢,這種炙熱而狂野的愛是章子岳從未體驗的,他幾乎沒有抵抗就墮入愛河,他們在內蒙古大草原上徹夜長談,在雪地里瘋狂撒野,直到有一天婭婭小鳥依人地告訴他,她懷了他的孩子,章子岳才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事情很快就暴露了,老婆尋死覓活,要他滾出家門,他們去內蒙之前有過誓約:如果誰先背叛對方,就拿著兩萬塊錢離開家門。
“你去嫖我不管,玩玩我也可以容忍,是,男人有錢就變壞,但壞也得有個度。你玩出了孩子,你有臉見人我還有臉見人嗎!”老婆顯然受到了極大的羞辱。
吵過,鬧過,老婆并沒有真的叫他滾,只是他們的感情疏遠了,這些年他與老婆完全沒有了性愛,偶爾回趟家章子岳也是在沙發上睡一晚。老婆跟他一起摸爬滾打,創下家業,而且控制了整個產業的財務,這讓章子岳不愿也不敢撕破臉。
孩子出生后,婭婭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異想天開試圖染指章子岳的產業,這完全不現實,大老婆守著那份家業,不容入侵。于是婭婭獅子大開口,不停地向章子岳要錢,章子岳變成了她的債務奴隸。越發離奇的是,婭婭爭風吃醋到了極限,章子岳身邊只要有漂亮女人,不論什么場合她可以當場撒潑,完全不給章子岳面子。他有好幾次想跟婭婭了斷,可每次大鬧甚至大打出手之后,婭婭就帶著孩子一起撕心裂肺地哭,章子岳心又一下軟了。
這一鬧就是兩三年,章子岳竟也搞得有些習以為常,這叫“不吵不鬧不是生活”。朋友經常開玩笑說,章子岳的悲催境遇就是找小三的最好教材,學習一下可以完全打掉男人心中那點偷腥的幻想。章子岳也調侃說還是一夫一妻好,現在真的很羨慕你們,你們都是守身如玉的主。也有朋友說,那是水平的問題,你看維納斯醫院的殺豬老板,三個老婆,同桌吃飯,相安無事。章子岳搖搖頭:殺豬的和我們讀過書的不一樣。這個行當的老板中,章子岳算是秀才,持有技工學校畢業證即相當于中專文憑。
二
章子岳在混亂的思緒中開著路虎駛上了三環。城市發展快速得驚人,章子岳去內蒙的時候,這個城市還只有二環,回來時已經開始建設五環了。城市和他同步爆發了,城市繁榮得有些失去理智,滿眼是鋼筋水泥的怪獸,空洞而壓抑。
章子岳在三環上繞了一圈,內蒙醫院的總經理打來兩個電話,說是出了個小醫療糾紛,章子岳說你處理吧,錢不多賠點錢算了。章子岳在完成原始積累后其實也想把醫院做得正規一點,覺得坑蒙拐騙的事做太多也許真會有報應的。但他的意見很快被否定了,合作股東需要高額利潤,醫生需要提成,院長需要獎金,沒有人理解他,小股東王寶器說:“你錢掙夠了,可我們還差錢,要不我們千辛萬苦跟你到內蒙干什么呢?”
于是章子岳妥協了,但他設定了底線:“對那些太貧窮的病人,你們還是不要亂來。”兄弟們口是心非地說知道了,他明白其實這個底線也沒守住,看見那些意義完全多半在于收費的檢查項目、處方和手術單,他會覺得內心有愧,偶爾也會產生負罪感,這種感覺很不好,完全不利于他在這個行業混下去。他想也是,這是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大家只看你是否掙到錢,誰在乎你干什么。
可是章子岳的弟弟章小虎卻不這么看。章小虎與章子岳殊途同歸,也是搞醫的。但人家是正規軍,中學畢業參了軍,后來進了衛生隊,讀了軍醫學院。轉業后在北京郊縣的一家人民醫院做小醫生。弟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章子岳,更不會進踏進他的醫院一步。前年過年,章子岳帶著婭婭回的家,婭婭仗著有錢,對章小虎十分鄙夷和不屑。終于惹得章小虎在飯桌摔了筷子:“你們掙的什么錢我不清楚嗎,坑病人,騙病人,這是昧心錢,你手上沾滿了病人的鮮血,別人不知道難道我還不知道嗎,神氣什么呀!”
從那以后兩兄弟基本上不大來往。老太太是信佛的人,見著章子岳就念“阿彌陀佛”,讓章子岳十分尷尬。我怎么就雙手沾滿了鮮血呢,我又不是希特勒,醫院是出過兩次人命,但章子岳都主動賠了不少錢,在這個行業里他覺得自己還算善良的一類。
車里響起那首悲情的馬頭琴獨奏《嘎達梅林》,遼闊的草原、呼嘯的狂風、悲傷的心情、奔騰的馬蹄聲、蒼涼的牧歌,這是內蒙的生活。蒼勁、悲壯,英雄主義史詩,這首歌他已經聽了無數遍,就像他小時候聽火車的轟鳴。
這里是三環,他提醒自己。從哪兒出三環,去哪兒,道路兩旁的路燈像注射用的針管整齊地排列,他在針管里穿行,竟然有點茫然而恐懼。
李小梅打來電話:“章總,你在哪兒,小嫂子給我打了幾次電話,問你在哪兒。”
“告訴她,不要再打電話,我不會去她那兒,叫她死了心!”
李小梅說的小嫂子就是婭婭。最近她鬧得有點白熱化,要他離婚后和她結婚,她不想一直這樣名不正言不順。要不然,就給五百萬了斷,她不想再耽擱下去。而老婆早就說了,說離婚可以,按約定你拿兩萬塊錢走人。章子岳搖搖頭,真是英雄也有無奈時。
前面的立交橋燈火輝煌,藍色的光帶飄逸而夢幻,城市滿是偽造的風景,而草原才是真的美景,一曲悠揚的琴聲游蕩在美麗的大草原,一眼望不到天際,藍天白云,牛羊,醇香的馬奶酒醉了牧人的臉龐。大女兒是在內蒙出生的,他把女兒取名叫章梅林,他想去看看女兒,他駛入輔道,在立交橋下掉了一個頭,往城東飛奔而去。
三
章子岳突然想起還沒吃晚飯,肚子瞬間咕咕叫起來,他從儲物箱里拿出幾塊餅干就著一盒牛奶吃起來。這是他在內蒙養成的習慣,車里一定要有食物和水,在大草原里,有時候走半天也找不到吃飯的地方,牛奶、餅干就成了家常便飯,想想那時創業真是艱辛。
章子岳給女兒打了一個電話,沒人接聽,他想叫女兒出來陪他吃晚飯,他同女兒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自從他有了小兒子以后,女兒跟他也漸漸地淡漠起來,當然這肯定與他老婆有關。
章子岳咀嚼著餅干,他想起在內蒙草原一家人幸福的野炊,女兒天真可愛的笑臉,老婆相夫教子的賢淑。突然一輛法拉利紅色跑車呼嘯著拐到了他前面,他趕緊踩了一個剎車。婭婭開著奔馳,卻一直鬧著要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跑車,章子岳呆呆看著法拉利像一團火在前面燃燒遠去。前面的路標表明章子岳已經走過了去東門別墅的出口,他把車開到路邊停下來,他想抽一支煙。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閃,他的思緒隨著煙霧飄起來。
章子岳回到這個城市以后并沒有閑著,他去拜訪了維納斯醫院那個曾經殺豬的林老板,時間洗滌了仇恨,林老板現在對他很客氣。維納斯醫院生意大不如從前,老板說現在城市的人越來越不好上鉤,他那兒的病人基本上是邊遠地區看了廣告來的,現在大城市的民營醫院只能往高端路線走,什么英式管家服務,宮廷享受,五星級服務這些概念才能打動城市的富人。林老板準備把醫院搞成一個頂級的婦產科醫院,生個孩子起價十萬,但這需要資金,林老板問章子岳有沒有興趣投資。章子岳前年去參觀過北京的一家美式醫院,那兒搞的1+3服務,一個病人有三個醫護人員為你服務,當然費用也是1+10,也就是說傳統醫院一萬塊解決的事在他那兒至少要十萬,但人家生意確實出奇的好。章子岳很有興趣,回去說服了老婆,他告訴林老板只要醫院產科的許可證能辦下來,他愿意投資一千萬。
章子岳接著成立了一個醫療投資公司,他準備把內蒙醫院的產權理順,同時也為投資維納斯醫院做準備。產科許可證是很難辦的,林老板那邊遲遲沒有下文,投資公司便開始做一些內蒙醫院的監管工作,章子岳希望建立起集團化的管理架構,但這工作實施起來并不那么順利,內蒙醫院的人沒有集團的概念,抵觸情緒很重,投資公司的人都有文化,見過世面,并不對章子岳言聽計從,這讓章子岳沒有找到做老板的感覺。要知道在內蒙的醫院,他就是國王,他發怒時叫誰下跪誰不敢站著,就算總經理也是如此。章子岳想想,現在連李小梅都敢跟他頂嘴,真的是沒有王法了。
不經意間煙頭把過濾嘴燒了起來,章子岳趕緊把煙頭丟了。這時電話響起來,是藥店的經理小伍打來的,章子岳拿起電話。
小伍神神秘秘地說:“章總,還沒休息?”
“什么事?”
“章總,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有屁就放!”章子岳不太喜歡這個姓伍的家伙,油頭粉面,油嘴滑舌。章子岳給婭婭開個小藥店,讓她有點事做,不然成天和他吵鬧。這個小伍就是婭婭找來的。
小伍沉默了一下,好像是鼓了鼓勇氣:“章總,我看見大嫂正和一個男的在美麗華酒店,看起來很親熱。”
章子岳仿佛挨了當頭一棒,腦子一陣鉆心的痛,他趕緊喝了一大口水,緩了緩氣。
“你在那里等著,我馬上過來。”
章子岳迅速上車又駛上了三環,他又氣又惱,幾個月前一個朋友含蓄地告訴他要注意,現在的富婆都興養小白臉,他當時并沒在意,沒想到真有事了!他設想著破門而入,一聲怒吼,大打出手,鮮血四濺,奸夫淫婦……想著想著,他覺得自己并不愿面對這種場面,拿起手機,給大女兒撥通了電話。
大女兒這次接了電話。他說:“梅林,你在哪兒,我想來看看你。”
“我剛回到家,我想休息了。”女兒很冷淡地說
“梅林,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什么事,你給我媽說不行嗎。”
“梅林,你媽有外遇了……”
“爸,你們離婚吧,你看你跟我媽這樣算什么。”
“梅林,你怎么這樣說話?”
梅林冷冷地說:“這奇怪嗎,如果是我,早就外遇了!”
章子岳有點狼狽地掛了電話,他倒吸了一口氣,他原本以為女兒會很生氣,至少要給他道義上的支持,可是,竟然……章子岳一下變得不知所措,手機又響了,還是婭婭,章子岳接了電話,婭婭口氣溫柔地問他什么時候回家,章子岳沉默了一下,然后平靜地說:“今晚有個應酬,就不回家了,你早點睡。”
四
章子岳在三環上轉了一圈,他決定不去老婆開房的那個酒店了,他無法去面對這樣的事實,他寧愿選擇躲避。章子岳拿起手機給蓮花夜總會的紅姐撥通了電話,紅姐說現在很忙,等客人走得差不多再找你吧。蓮花夜總會是章子岳的窩子,紅姐是那里的媽咪,雖是半老徐娘,卻風韻猶存,章子岳第一次見到她時總覺得面善,一天晚上他喝醉酒后纏著要跟紅姐上床,紅姐竟然答應了,她帶他回到家,與夜總會里的淫蕩與放肆截然不同,紅姐的氣質在性愛里顯得高貴而典雅,讓他在美的享受中獲得快感。那種感覺就像吃了傳說中的奪命銷魂散,一服就成癮。他后來經常去紅姐家里,有一次給紅姐錢,紅姐淡定地說:“我已經不做雞了,我只是喜歡跟你做愛,我們不談感情,也不談交易。”
小伍經理又打來電話:“章總,你什么時候過來,他們在1808房間,都快一個小時了。”
章子岳:“小伍,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伍經理:“章總,你還不相信,我用手機已經拍了他們的照片了,要不你來看看照片?”
“什么,拍了照片?”章子岳像吃了一只蒼蠅,他媽的,你拍照片是什么意思?他慢條斯理地說:“這樣吧,小伍,我在西門的立交橋下等你,你把照片帶過來看了再說。”
“好嘞!”伍經理用太監一樣的口氣回道,章子岳聽出一點幸災樂禍的味道。
車里的音響飄出來那首叫《白月光》的音樂,章子岳仰頭望望天空,天上沒有月亮,在城市燈火的映照下,烏云正迅速地聚集。
白月光 心里某個地方
那么亮 卻那么冰涼
每個人 都有一段悲傷
想隱藏 卻欲蓋彌彰
白月光 照天涯的兩端
在心上 卻不在身旁
擦不干 你當時的淚光
路太長 追不回原諒
……
章子岳在音樂中聽到一種哀傷,而這種哀傷好像來自他的內心。他是個很堅強的人,雖然性生活糜爛,但事業上卻從來就不含糊,他始終想保持著戰斗的狀態。今天他有點力不從心,盡管他與老婆關系冷淡,他卻自信她不會出軌,她在心里應該還是愛著他的。然而這種自信在今天被無情地擊碎了,章子岳心里面一陣苦笑,他感覺自己頭上好像戴上了一頂綠帽子,綠得像寶石,閃閃發光。
章子岳在西門立交橋下剛把車停住,小伍就拉開車門上來。
章子岳翻看小伍的手機,畫面上老婆正挽著一個年輕小伙,看樣子不到三十,長著一張酷斃的臉,戴著耳墜,像是搞藝術的。這是不是鴨子呢?章子岳覺得一陣惡心。
“章總,你先看著,我下去一下。”小伍顯然有點尷尬
章子岳翻著照片,一共有十一張,從大堂到電梯,一直到1808房間門口,畫面確實很曖昧,那個男的怎么有些眼熟,章子岳突然想起來,是幾年前在一次畫展上見過,老婆介紹說他是一個青年畫家,還有一個什么洋文名,章子岳已經不記得了,難道他們幾年前就已經開始了,想到這里,章子岳覺得自己既委屈又失敗。
章子岳仍沒想好怎么應對,他決定先把小伍手機里的照片全刪了,這事傳出去的話會讓他在圈子里顏面掃地。刪到最后一張時,手機滴滴來了一個短信,“小伍,晚上過來吧,他今晚不在家。”
發來短信的手機號碼怎么那么熟悉,不對呀,這不是婭婭的號碼嗎,我操你姥姥!章子岳氣急敗壞地沖下車,小伍在橋下的黑暗處撒完尿剛轉過身,章子岳撲上去用手機狠命地砸在他的腦門上,小伍一下跌倒在地上,手機也沖向地面,裂成幾塊。
“怎么了,章總?”小伍捂著腦門,血已經滲透出來。
章子岳沒說話,他又狠命地踢了小伍幾腳,小伍沒有抵抗,驚恐地慘叫著。
“章總,這事就當我沒看見不成嗎,你饒了我吧。”
“你跟婭婭怎么回事?”章子岳把小伍擰起來,給了他啪啪兩耳光,“不說是不是,老子今天讓你死在這里。”
“我說,章總,我說!”小伍捂著臉,鮮血已經染紅了雙手。“這事是小嫂子安排的,他叫我跟蹤大嫂子,她叫我跟蹤的。再說了,今天的事我還沒有告訴小嫂子。”
“哈,你打算去跟她過夜時跟她說是不是?是不是?”
小伍這下真的嚇得面如土色,連忙跪在地上,不停地給章子岳磕頭。
“章總,那不怪我,不怪我,不是我主動的呀……”
章子岳一把按住小伍,一拳,兩拳,三拳……小伍也不還擊,嘴里念叨著:“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章子岳打著打著,忽然聽到火車的轟鳴,他看到車頭沖垮了他的老屋,從他身上碾壓過去,他眼前一黑,手一松,昏迷過去。
五
章子岳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路虎的后座,紅姐把臉湊過來:“你醒了,嚇我們一大跳!”。我們?章子岳往前看了看,一個貌若天仙的美女坐在前排副駕,給他一個詭秘的笑。
“我給你打電話,一個小伙子接的,說你在這里,我們打車過來,看見你躺在車里,是不是被搶了?”
章子岳搖搖頭,他坐起來,小伍已經不見了。
“我們正準備打120,沒想到你醒了,你沒事吧?”紅姐關切地問。
“沒事,我只是小睡了一會兒。”章子岳敷衍著說道,然后起身去駕駛室坐下,發動了路虎,他看時間已經凌晨一點過了,路上的車也稀稀落落,夜色黑暗而凝重。
“章總,這是余晶晶。”紅姐從后座探過頭來
“哦,夜總會新來的。”章子岳有點心不在焉,他瞄了余晶晶一眼。
“哪里,章總,晶晶不做這個的,她剛剛獲得城市小姐的亞軍,你看漂亮不漂亮。”
“那,紅姐,你可別拉人家下水。”
余晶晶轉過頭,嫵媚地看著章子岳:“章總,我只是想有個男人包養我!”
章子岳被余晶晶的大膽嚇了一跳,他手一抖,路虎在路中央搖擺幾下。
“章總,我把她引薦給你,你看怎么樣?”紅姐笑了笑,“你是不是有點緊張?要不我來開車,你和晶晶在后面車震,先感受一下她的風情。”
章子岳徑直把車在路中央停了下來,他從包里掏出一疊鈔票遞給余晶晶:“晶晶,你先走吧,我想跟紅姐單獨呆呆。”
余晶晶很詫異地接過錢,“紅姐,這是?”
紅姐說:“晶晶,你先走吧,你自己在路邊打個的士,我跟章總談。放心,你的事就是姐的事,沒問題的。”
余晶晶把錢裝進LV包里,不太情愿地下了車。章子岳看過去,那女孩至少有1米75,身材婀娜多姿,曲線迷人,不過今天他毫無興趣。
路虎繼續往前行駛,車里沒放音樂,有一點沉悶。
“老章,你怎么啦?”
章子岳沉默了一陣,似乎又想起什么:“紅姐,你是怎么干上這行的?”
“你問這個干什么?”
“隨便聊聊,我有點悶,給我講講。”
紅姐想了一下,“我是學舞蹈的,畢業后在酒吧跳舞,是一個經常來看我跳舞的福建人叫我去的,叫我去做什么秘書,工資開得蠻高的,我想八成是他想泡我吧。”
“那個福建人是做什么的?”
“開醫院的。”
章子岳本來漫不經心,此刻卻十分注意了: “醫院叫什么名字?”
“維納斯泌尿科醫院。”
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撲通撲通地跳:章子岳沉默了。過了好一陣,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正常:“紅姐,你那時一定喜歡穿紅裙子吧?”
紅姐說:“你怎么知道?哎呀,說起紅裙子,我想起來了,在那里我還丟過一條紅裙子呢。”
章子岳說:“怎么回事?”
“說來話長。那是1993年還是1994年,那一天,我在樓頂晾我的裙子,我看見對面工廠的水塔頂上有一個小伙站在那里,站得很高很高。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跳下去,但我還是拿著裙子向他揮舞,我叫他不要跳不要跳,生命多美好,不要想不開。”
“后來呢?”
“那個人沒有跳,他爬了下去。”
“再后來呢?”
“樓下有人喊我,我就下樓去了。奇怪的是第二天我去樓頂取裙子,裙子卻不見了。”
章子岳開著車,他的眼淚大把大把地流了出來,他不敢扭頭,他怕紅姐看到。
“紅姐,我可以給你錢,你不要在夜總會做了,自己開個店也行啊。”
“老章,我已經習慣那里了,我自己以前也開過店,可都垮了。我在桑拿做了五年雞,錢是掙夠了,我不需要錢,我只是離不開那種燈紅酒綠的生活了。”紅姐總是那么坦然。
章子岳用手把眼淚抹了抹,他把車速降了下來,車外已經飄起了雨點,他駛入輔道,在前面立交橋邊把車停了下來。
“你回去吧,紅姐,我下去給你攔個的士。”章子岳下了車。
紅姐跟著下了車,“你沒事吧,老章,我覺得你今晚有點不對勁呀,要不去我家吧。”
章子岳攔下一輛的士,把車門拉開,紅姐剛要上車,章子岳一把拉住紅姐,他緊緊的抱住紅姐,用全身的力量吻住了紅姐,他覺得這是他的初吻,饑渴卻真誠,觸電的感覺在他的神經末梢顫抖,大腦在刺激中變成一片空白,紅姐有點不知所措,她條件反射地抱緊了章子岳。
的士司機按了喇叭,章子岳才從沉醉中清醒過來,他放開了紅姐,“上車吧,謝謝你,謝謝你!紅姐。”
“謝我什么?”紅姐納悶地問,“老章,要不我把余晶晶叫過來,你去我家吧,我們一起陪你。”
章子岳決斷地說:“紅姐,你走吧,我沒事的,我想一個人在車上想點事情,我有點亂,但我是清醒的,今晚發生了好多事,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紅姐上了車,章子岳關了車門,的士車疾馳而去。
章子岳開著車繼續駛上三環,雨滴滴嗒嗒地大起來了,章子岳開著大燈,強烈的光射向了夜空,天空猶如一塊黑色的銀幕,章子岳腦海里的影像像露天電影一樣一幕一幕投射到那塊銀幕上,一幕一幕,從兒時有記憶開始,轟鳴的火車,憂傷的煙囪,最后是那條飄舞的紅裙子,在空中浪漫地優雅地飛舞著,慢慢地,章子岳看到了草原,看到了牛羊,看到了藍藍的天,那條紅裙子在白云間飛舞著……
CD里放著劉歡的那首《在路上》:
那一天
我不得已上路
為不安分的心
為自尊的生存
為自我的證明
……
六
凌晨四點十五分,交警隊劉警官接到通知出現場,一輛路虎車在三環路北門立交附近撞在了隔離帶上,估計是車毀人亡。
劉警官趕到現場看見,車是撞在彎道的隔離欄上然后側翻了過來,車引擎和前擋部分已經完全變形,碎玻璃撒了一地,隔離欄也撞斷了,沖擊力顯然很大。目擊者張先生的車停在路邊上,是他報的警。張先生說路虎車從后面呼嘯著像炮彈一樣超過他的車,一頭撞在那里,那速度估計得有150多碼。
120來了,把車主抬出來了,醫生搖搖頭對劉警官說:“已經死了!”
劉警官在拍照時發現死者手里拽著一條紅裙子,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紅裙子從死者手中取下來。
此后的幾天劉警官一直在處理這場車禍,死者家里的人都來過了,但沒有表現得特別悲痛。那天晚上與他有電話聯系的人,劉警官也一一做了問詢,但劉警官覺得他門都刻意在隱瞞什么,誰都沒有講實話。只有一個叫申小紅的女人在交警隊看到那條紅裙子后,捧著裙子傷傷心心地哭了,劉警官問她怎么回事,她什么也不肯說,只是說她是他的一個朋友。
劉警官調閱了那天晚上三環路的監控錄像,他驚奇地發現這輛路虎車在晚上七點四十七分駛上三環路后,一直在三環路上行駛,直到第二天凌晨四點一十四分撞在隔離欄上。當晚是什么讓他一直在三環上呢?死者會不會是自殺呢?劉警官把他的疑惑告訴死者的老婆,沒想到他老婆一個勁地說,不可能,不可能是自殺,他什么都有,他不可能自殺。她堅持這就是場交通意外。
第五天,一個外地男人和一個僧人找到了劉警官,講述了那天晚上的發生的事情。
他們來自這個省很邊遠的一個小縣,男人是一個山村小學教師,他五歲的兒子得了溶血性尿毒癥,這在當地是不治之癥。男人也沒有錢給兒子治病,附近的寺廟給他募集了一些善款,僧人開著廟里的車送他們去了州里的醫院,州里的醫院也沒有條件治療這種病。他們無望地行走在街上時,有人派發給他們一本廣告雜志,上面寫著省城的維納斯泌尿科醫院有一個治療這種病的首席專家,他們當即決定來到省城。
他們到達省城已經凌晨三點過了,在西門立交上了三環,他們不知道去維納斯醫院怎么走,就把車停靠在路邊攔車問路。當攔到一輛路虎車時,開車上的人說他叫章子岳,就是維納斯醫院的。沒想到弄清他們的意圖后,章子岳說:“不能去這個醫院,那是騙你們的”。
那時候下著小雨,他們在雨中聊著,章子岳勸他們去省人民醫院,并且說他有一個朋友在那里,可以找他幫忙,還把那人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告訴他們。章子岳拿出筆和紙,給他們畫了一個路線圖。
他們很感謝章子岳,僧人要送一串佛珠給章子岳,章子岳戴好佛珠后忽然拉著僧人,虔誠地問他:“師父,我以前一直在犯罪,我還有救嗎,你能給我一個解嗎?”
僧人雙手合一:“阿彌陀佛。佛陀說,人的一切欲望都來源于心,只有讓心回歸到本元的狀態,你才能平等地看待這個世界,所以解法很簡單:棄惡從善,即可成佛。”
章子岳聽了以后,若有所思地問小學老師:“你帶來多少錢?”
小學老師說:“我有兩萬塊錢。”
章子岳轉身拿出一張銀行卡,他說:“這里面有一百多萬存款,你全拿去治病。”這把他們嚇住了,他們不敢要。直到最后章子岳發火了,“你們難道要我下地獄嗎,你們救救我,我想幫助你們,我也要救那孩子!”
小學老師誠惶誠恐地說:“那也要不了那么多錢。”
章子岳想了一下,看著僧人說:“這樣吧,用不完的錢就捐給師父的寺廟吧,就當我做點善事。”章子岳強迫他們收下卡,他把密碼告訴他們,最后把身份證也給了他們,說身份證他也用不著了,他們拿著吧,取錢方便。
小學老師把熟睡的孩子叫醒,讓他向章子岳跪下,而章子岳居然也跪下了。僧人恭敬地站立,雙手合一,快速念誦了一段《無量壽經》。最后,他們要了章子岳的手機號,開著車跟著章子岳的路虎行駛到一個出口,章子岳下車把路線再給他們說了一遍才上車離開。
第二天起他們打章子岳的手機就一直關機,拿著章子岳身份證地址,找到派出所詢問,才知道章子岳已經出事了,
聽完他們的陳述,劉警官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章子岳應該是自殺。劉警官想起來,那天章子岳的左手上確實帶著一串佛珠。
兩個月以后,在僧人修行的寺廟里,一個命名為章子岳的貧困兒童醫療救助基金設立了,章小虎出席了設立大會,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跪著向章子岳的骨灰盒磕了三個頭。一同去的還有章梅林,她把手機卡放進骨灰盒里,她哭著說:“爸爸,記著給我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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