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這個故事已是四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1964年,華東地區要舉辦戲劇匯演,山東省委宣傳部要我寫一個劇本供劇團演出。我決定到沂蒙山區去深入生活,搜集素材。初秋九月,一天黎明,我離開了滎陰縣的沙溝到南旺莊去。
南旺莊是一個四面青山屏障的村子,聽說那里有一個干實事關心群眾的好支部書記魏立武,我想去采訪他。我挎著一個大帆布包,順著一條林間小徑逶迤上山。盤著山繞來繞去,途中還繞岔了道,頂著火盆似的日頭,多走了三十多里冤枉路,直到傍晚,暮色從背陰的山谷里升起來浸染著整個青山,我才拖著酸疼的雙腿到達南旺莊。一天走了一百多里山路,我渾身汗濕,疲勞透了!
我見到了魏立武,給了他介紹信。老魏約摸四十多歲,樸實健拔,黑黝黝的,是個殘疾轉業軍人,左臂早已截去,甩著一只空蕩蕩的袖子。他安排我吃了點冷鍋餅外加熱開水當晚飯,然后又將我安置在大隊辦公室旁的一間瓦屋里住宿。這間瓦屋,屋前種著樹木花草,房頂上結著朱紅色肥碩的大南瓜。屋內有些破舊桌椅擺設,挺干凈,也還寬敞。實際就是大隊的“招待所”。地區或者縣里來了干部都讓住在這兒。初秋時節,蚊子嗡嗡地成團飛舞,天也還有點燥熱。老魏用右手提來了竹殼熱水瓶,放下瓶,用桌上的小碗倒了一杯水給我,又用右手熟練地從褲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他拾一根火柴把火柴盒朝空中一扔,順手“嗤”的一下就擦著了火柴,點亮了桌上那盞小油燈,再用小油燈躥躥的火苗燃起了一根艾草繩熏蚊子。我簡單說明了來意。他一臉誠摯連連搖頭說:“我沒啥好說的,你安心在這兒住兩天,看看我們這個莊子,多找群眾談談。今天累了,早點歇著,洗洗臉燙燙腳,有事明天再辦!”我確實累了,只好說:“行!”
老魏是個忙人,接待我的時候,有好幾撥人來找他,談這談那,他安頓好我,似要走了,忽又想起了什么,說:“老王,有件事,我告訴你一下,免得受驚……”
窗外,是一棵枝枝杈杈的椿樹,離屋挺近,月光撲朔迷離地穿過枝杈灑下來,月影朦朧,我詫異地問:“什么事?”
他從腰里拔出短煙袋桿來,在燈上點火吸煙,說:“咱這村上,有位軍烈屬陳大娘,是個孤老五保戶,今年69歲了。解放戰爭時期,四七年打孟良崮,她親自給獨生兒子陳德明牽馬戴花,送去參軍。德明參軍后,入了黨,當了排長、連長,立過幾次戰功,一直從山東打到長江邊,又渡江打到了江南。可是,四九年冬天,不幸在浙江犧牲了。陳德明犧牲后,通知當時耽擱了,沒及時傳來,一直渺渺無信,過了兩年,通知來時,陳大娘都已經瘋了……”
“瘋了!”我慨嘆地問。
“是啊!”老魏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說:“她年輕的時候死了男人,家里貧窮,就守著一個貼心兒子,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她是婦救會的,為了打老蔣,決心送獨子參軍。但兒子走了,她不能不想。她要兒子革命,又想念兒子,心里老是憋著,能不瘋嗎?”
我忍不住問:“她現在還瘋?”
老魏悶悶地點點頭:“是啊,從那就一直沒好。不過她這瘋跟別人不一樣。莊上男女老少對她都特別尊重。”
我摸出香煙,遞一支給老魏。他揚揚煙袋桿說:“我有!”我就自己點著火,一邊吸煙一邊心情沉甸甸地問:“怎么不一樣?”
老魏巴噠巴噠吸著煙說:“她不打人不罵人,也從不吵鬧。她是五保戶,受到照顧,但直到現在,她生活能夠自理。自小有勞動習慣,還非要干點集體活不可。掰玉米、摘棉花什么的,她見了都搶著干。”
“那怎么說她瘋了呢?”
“是啊,”老魏噴著煙說:“要說瘋,也就只表現在兩點上:一是一雙一雙不停地納鞋底,做軍鞋,板板正正地做好了就交到大隊里來。這些年來,我們也總是不斷給她送布、送麻、送針錐……她做的軍鞋數不清有多少雙了!如今不要軍鞋了!那些鞋賣了的錢就都用來花在她身上。二是只要外邊來了人,她就以為是她兒子德明的戰友,她必定要來看看,問問德明好不好,只要點頭回答她:‘德明好著哩!’她滿意了,就沒事了。要不,她就很傷心,回去一個人流淚,忘了吃飯喝水……”
聽到這里,我黯然了,也不知怎的,心里像泡了醋似的,我不禁問:“兒子從不來看她,她倒也不想去找兒子?”
老魏思索著說:“也許,是因為她瘋了吧?……也許,本來就不指望要跟著兒子去享福。只要兒子好好干革命,她就滿意了,活著就有想頭了。她那顆心是金子鑄的!”
我點點頭,心里嘆著氣,體味著老魏的話。
老魏這回真的要走了,他咬著煙袋桿,剛跨步出屋,忽又側轉臉來:“她知道,外邊來的人都住在這屋里,要是來了,你別給嚇著,也別將德明的事露了餡就行!”
門前,樹影兒參差疏落。我送老魏到門外,并對他說:“不會嚇著的!”說實在的,我倒真想見見陳大娘。我見過那么多的母親,聽到、讀到過那么多的歌頌母親的故事和詩篇,哪曾想到有這么特殊的一位瘋母親呢?要不是十分疲乏,真想立刻請老魏帶我去看望陳大娘。但腳底疼痛,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似的酸懶,才沒有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自己思忖:明天去看望老人家吧!……
秋蟲奏鳴,四下里一片寂靜,月光美極了,水銀般潑灑在門外,將婆娑的棗樹葉稀稀落落映照下來。小油燈的光線微弱,屋里彌著熏蚊子的草繩的怪味,嗡嗡的蚊群已被趕跑了。我撳熄煙蒂,又倒了一碗開水,正想喝點水然后再倒水抹抹身子,忽然看見月光下一位頭發銀白,中等身材的老大娘朝我屋門口走來了!……一會兒,她就佇立在門口了。借著燈光和月光,我見她梳著髻,瘦瘦的,長得十分慈祥。她身板硬朗,穿一件干凈的薄藍布大襟褂子,下身是條黑布褲子。我正想請她進來坐,她已經開口了,神情和藹,皺褶深深的眼角里隱約含有安詳的笑意,用一種母親對年輕人的親切口吻說:“同志!……”
我忙張開雙手攙扶她到屋里唯一的一張有靠背的椅子上坐下,叫了一聲:“大娘!”忙給她斟水。
她含著慈祥的笑容看著我,笑得使我想起我的母親。她接過我給她的水碗,雙手捧著,眼神溫暖地說:“你是從俺德明那里來的?你認識俺兒子德明吧?”
我按照老魏的叮囑,連連點點頭:“對對,大娘!認識!認識!”
她笑了,無限欣慰。如果說,說謊會使人感到內疚的話,此時,我雖說了謊,卻不但可以毫無愧色,而且心靈得到了安慰。
她果然又輕聲問道:“俺兒子德明,他好?”
我按照老魏的叮囑,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連連點頭說:“好!好!”其實,腸牽情系,我的心里又酸又苦的,想多講幾句,終于哽咽著講不出口。
大娘那細長的眼睛里溢出了激動的神態,又無限欣慰地笑了。笑得我雖然心酸,卻覺得謊說得應該。我寧可傷自己的心,不能傷一位白發慈母的心呀!
用棉絮做成的小油燈的燈芯,搖曳著橙色的火焰。映出一圈朦朦朧朧的光環。她又問了:“德明,他干得不孬?”聲音里有對兒子的期望,也有自豪。
我連忙點頭,溫語軟言地安慰她:“嗯,他干得可好了!今年可能又能立功!”我的聲音像飄忽的游絲,心里卻在懇求寬恕:“原諒我信口開河在騙你吧!好大娘!……”
她突然掉眼淚了,兩滴清淚從眼眶里流出來。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著她的臉和晶瑩的淚水,反射出純凈、圣潔的光輝。她撩起衣襟擦拭眼角,但慈祥的臉上依然停留著欣慰的笑。我心里仿佛掀起了巨濤狂瀾,費了咬牙的力才忍住了淚。我動感情地說:“大娘,你老人家是位好母親,你兒子是位好軍人!天不早了,我送您回去歇著吧!”
她搖搖頭,囁嚅著說:“不,俺坐一坐。看看你,你是俺家德明的同志……”說著,她手捧水碗,安詳地坐著,喝一口水,用滿含真情的眼睛望著我,就像一個母親疼愛地望著自己的孩子,顯得那么滿足,那么幸福……我渾身熱血沸騰了,平時,聽別人叫一聲“同志”,很無所謂,今夜,大娘這一聲“同志”,竟使我如此觸動心弦,又像熱焰炙心。
一會兒,我聽到她長長吁了一口氣,仿佛是牽掛著一縷已逝韶光,釋放出郁結在胸底深處的無窮思念和憂愁。那是一種奇異的感悟。大娘在想什么?想兒子德明小時候在身邊牙牙學語時的難忘歲月?想那戰火紛飛年代碾小米做軍鞋送軍糧的火紅時光?想妻送夫母送子參軍時親自牽馬戴花的激動心情?……啊!啊!我心潮翻騰,眼睛不知不覺濕潤模糊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來,依然慈祥地對我笑笑,說:“同志,俺,回去了!”我剛要上前攙扶著送她,只聽見外邊響著“噔噔”一陣腳步聲,原來是獨臂老魏滿頭是汗甩著左衣袖出現在我的屋門口了!老魏用眼瞅瞅我,似乎知道沒出什么事,放心地用那只未曾殘廢的右手扶著大娘,像一個孝順的兒子攙扶老母那樣,說:“大娘,俺扶您老人家回去!俺扶您老人家回去!不早了!……”瞬間,從老魏對大娘的態度上,我就深深愛上了這個大隊黨支書了!我和老魏一邊一個扶著大娘,踏著月光,循著幽靜、蜿蜒的石板小道將她送回住處。遠處的山峰,黑黢黢、藍幽幽,像一幅潑墨山水。一路上,大娘沒說話,但顯得高興,到了她的住所——那是一片薄薄的柳樹林掩映著的一所山區青石壘成的房屋——我才知道她就住在老魏家的一間朝南的北屋里。這樣,顯然便于老魏一家照顧她的生活。幾株桃樹和石榴樹斜斜地在月光下映出蔭翳。進了她的屋子,老魏擦著火柴掌了燈。屋里潔凈,門口的大水缸里滿滿盛著清水,該是老魏挑的吧?肯定是的!東墻上貼滿了給軍烈屬的獎狀和慰問信……老魏像個孝順兒子似的,用僅有的那只右手攥著一把大芭蕉扇子,一下又一下給大娘趕帳子里的蚊子。我扶大娘躺下,輕輕放下了帳簾。然后,老魏吹滅了燈同我一起走到屋外。臨別時,老魏聽我講了同大娘談話的經過,放心地低聲說了一句:“今夜,大娘能安心睡個好覺了!”
月光纏著山區常有的那種輕霧,周圍猶如夢境,南旺莊像是沉睡一般的寧靜,只偶爾聽到遠處有幾聲狗吠。那夜,我雖疲勞,卻獨個兒靜靜理著心事,失眠了!一個游子的心被攪亂了!月亮西沉了,星星疲倦地隱沒了,我仍輾轉反側,聽著秋蟲吟唱,我老是想著陳大娘的事,也老是想著自己的母親。戰爭年代,母親為了掩護和營救黨的地下工作者,做過許多工作。為兒子當年那種狂熱和冒失,寫那種可以惹禍的文章,做那些可以惹禍的事情,她不知擔過多少心,傷過多少神。多少年來,她仍在江南那個城市里住著,我同她離得千里迢迢,平時也曾寄點錢去,寫封信去,但我卻從沒有像這天夜里如此思念母親!這樣感到自己對母親懷有如此深刻的歉疚!夜里起了風,院子里的青枝綠葉瑟瑟抖動,灰色的枝影在窗簾外撲來打去……我流淚了,也說不清是為陳大娘和陳德明流的,還是為母親和我自己流的……
以后,我離開了南旺莊。
離開的那天,下著初秋常有的那種霏霏牛毛細雨,遠近的山巒一霎時籠罩在白茫茫的霧氣中。村莊上許多人家的瓦檐上飄浮著炊煙。我去看過陳大娘,但只按照老魏的叮囑遠遠地悄悄地看看,并沒有近前去向她告別。村頭地邊種滿了翠蓬蓬的紫穗槐,像一層層綠云。我站在紫穗槐旁張望,見她正獨自坐在家門前的一棵巨大的老榆樹下。老榆樹大傘似的擋住了纖纖雨絲,她帶著一種守候的表情,不聲不響地拿著長長的線在一針一針納鞋底。間或抬頭望望遠山,把縫針在白發上磨磨。她又在做軍鞋了!……當年那場戰爭早已結束,南旺莊除了她早已沒有婦女再做軍鞋……我靜靜看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哦,這南旺莊的日子,在她拉針引線之間,給人一種多么崇高而雋永的印象啊!……
2012年12月15日改定
標題“所思在遠道”取自古詩十九首中第六首中的一句
責任編輯: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