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漁夫,一個飽經滄桑的老船長——他就是我的父親。這種身份先天注定他的一生風風雨雨,耐人尋味。他數次海上遇險,卻能大難不死或死里逃生。父親,就憑借這些傳奇經歷,留給我許多永遠抹不去的記憶。
危難,似乎貫穿著父親的一生,歷經險境,似乎是他的命中注定。少年時分他就遭遇了這樣一場狂風惡浪。1943年9月,日本侵略中國的飛機時常轟炸廣東廣西沿海,父親當時7歲。農歷八月初三,雷州半島至鐵山港發生了罕見臺風災難,死亡20多萬人,海灘上遍地尸體,場面慘烈。父親就以自己幼小身軀經歷了這一場生死關。在逃避日本飛機轟炸中,他和叔父倆與家人走失,沒有了大人庇護,迷失了方向的小哥倆走進了海灘涂。當天上午,正值臺風初發,烏云密布,暴風掀起浪濤,掀翻灘涂上所有船艇,整個海灘涂無法辨認方向,聽到的都是不停的風雨聲和雷聲,海浪隨風暴之勢不斷加快漲潮。父親兄弟兩人為防被風暴和海浪沖散,兩人十指緊扣,用盡力氣緊急奔跑。因為風猛雨大,寸步難行,加上海水漲潮追趕,隨時都可能被海水卷走,被風吹去,情況相當危險。他們只好想出一個辦法,既能避開風雨阻力又能往前挪動,他們兩人身體齊臥灘涂泥澤里,匍匐往前爬行,500多米沙泥地,就爬行了3個多小時。這個時候,臺風風力最大,且漲潮海水已經來到自己腳下,無法用身體爬行,兄弟倆又解開衣服將各自身體拉住,以防不測,靠腳在水中用盡力氣,頂風雨,踏海浪,艱難前行。終于發現不遠處有一艘被掀翻的破舊風帆船,成九十度角且半段船體陷進泥潭,并有幾根船柱船舷插入海沙泥里,形成一定的支撐力,不至于被風掀翻。他倆終于艱難爬上這艘被掀翻的破舊漁船,暫時避開狂風的侵襲。這晚,兄弟倆抱團取暖,雖不驚惶失措,但也徹夜未眠。第二天上午臺風過后,父親和叔父面帶笑容,終于回到了在海邊的家。家人和鄰居都對兄弟倆的生還表示驚嘆和祝福。
那時父親不過一介少年,就能表現得如此果敢。16個小時在海上或爬走或躲避,與暴風雷雨,海潮浪濤,黑夜恐怖進行較量搏斗,強烈的求生欲,使他幸運地逃過臺風一劫。
自那以后,許是父親對上天的考驗交出了一份合格的答卷,他比較順利地讀完小學。懷著無限希冀和夢想,在一個夏天的夜晚,父親連夜搭船過海,趕赴一個叫沙尾的地方參加升初中考試。按照平時實際成績水平,父親考上初中是完全沒有問題的。考試教室三十多平方,參試學生超過40人,座位相當窄。考試開始不久,天降大雨,雨不停地漏滴在父親課桌上,父親埋頭趕做試題,沒有向老師反映情況。他不停地做題,而雨水不停地將他的成績浸蝕抹煞,當老師發現這一問題的嚴重性時,考試時間已所剩無幾。就這樣,父親無可奈何地交上一份不合格的試卷,結束了學校生活,無緣進中學讀書。考試遭遇不測,從此改寫了父親的人生歷程。因為當時那個年代,能否進中學是有截然不同的生命運程和人生狀態的。他的另外一個同學,成績并不比他好,順利考上初中后,又考上中國人大,畢業后被組織分配到南美的一個國家擔任經濟參贊。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后期調回深圳一家國企任副總經理。人生如棋,耐人尋味。記得,父親到深圳與之見面敘舊后,偶爾說起這件事,雖然神情淡然,但我卻理解他心底的波瀾。
父親一生還有幾次與機遇失之交臂。特別是1964年初,父親有機會到香港從事統戰工作,組織已通知他到廣州郊區見面,考察人員已調查父親現實表現,并對其相貌、語言、心智等方面都較滿意,后因家庭拖累,無法成行。父親無奈返回家鄉,繼續他自己的漁人生涯。
半個世紀過去,父親從一個風雨災難走來的少年,開始步入了老年。他應該頤養天年,風平浪靜地過日子,可命運把災難再一次降臨他的身上。1996年的那場颶風,回想起來令人窒息。這場颶風發生位置與51年他曾遭遇過的那次居然差不多,而在風力和風速上更甚于那次。在鐵山港對面的沙田港灣,僅五分鐘,狂風暴雨驚雷頃刻同時出現,海灘海面上立即散發一片片暗白色的水煙,到處是恐怖朦朧氣色。狂風大做,驚濤頓起,潮水飛漲,風浪雷雨直逼港灣灘涂,直卷大船小艇,翻飛的浪濤近10米高,將100多艘大小船只拖進海水里,有的被掀翻,有的被撕斷船錨,似要把海灘涂上的物體全部吞噬,大有災難影片里世界末日的景象與架勢。
父親心頭一震,幾十年海上捕魚生涯,遭遇過數次的暴風驚濤,此時情知大事不妙,他立刻扯起嘶啞的嗓門吼叫:“災難來了,兄弟們要保船保命,聽我的。”大家聽到這種聲音,幾乎都在一怔后明白情況危急,果然全都聽命于父親,發動機器,起錨,拉緊船纜,快速啟航。父親在駕駛室,氣沉丹田,目光如炬,盡攬天上海下,左右前后風云,緊緊地抓住方向盤,漁船像一片樹葉,穿行在峰谷浪尖里。這個時候,不過僅十分鐘內,港灣內到處都是飄蕩、被打翻的漁船,漂浮物甚至尸體已隨處可見。父親看到另外一只船上的6人被海浪卷進海里。他自己的船也多次被風浪傾斜六七十度,飄飄搖搖;海水不斷漫過船面甲板,洶涌浪濤拍打船舷兩旁,根本無法正常航行,只能順著風浪飄搖,隨時都可能沉沒于驚濤駭浪之中。船與人危在旦夕。一眼望去,到處是恐怖景象,父親意識到這種情況若繼續下去,自己船只也很快被風浪打翻,自己和船工也將全部成魚餌海鬼。他憑著經驗和膽量急中生智,全力握住方向盤,將頭伸出駕駛室窗口大聲叫喊,命令從甲板退回房間的船工全部走出甲板,最快速度將船艙打開。此時,風浪太大,船工實在難以走出僅幾米近的甲板。因為風浪會隨時將他們卷入海中。此情此景,父親就叫他們趴下臥葡爬行,4個船工經10分鐘緩慢爬行,爬到了甲板上,合力將船艙撬開,取出漁網。4個人同時將漁網及其鉛墜從船舷兩邊撤向海里,并將漁網的頭繩緊緊綁住船艙里的鐵扣。兩張漁網底部均有2000多斤重的鉛墜。這樣,船舷兩旁均有漁網鉛墜與船體形成左右兩邊基本均衡力量。同時,父親在駕駛室精準判斷颶風風向和驚濤拍打變化,及時調整船頭隨時對準風浪正前方行駛。什么時候都做到船體不偏不倚,極大地減少了風浪偷襲掀翻船只的危險。其實,這是父親憑著經驗和膽識,果敢靈活地運用了平衡原理和三角形穩定原理,使漁船航行在暴風雨和浪濤漩渦中,始終保持基本平衡姿勢狀態。來自船舷兩個方向的風浪因為漁網及其鉛墜重量的拉扯作用,而不至于船體向另一邊傾斜而沉沒。就這樣,父親在險象環生的海浪中,膽大心細地駕駛著漁船,有條不紊地組織指揮船工不斷排除險情,使漁船長時間保持基本平穩的航行姿勢,在海上飄蕩了8個小時之后,終于保證了漁船及其4名船工的安全。
父親,雖然終身與海為生,與海為伴,與風浪危難搏斗,但性情卻平凡平靜平淡,且還有幾分迷信,更有幾分老土。比如在公海捕撈遇險時,他就虔誠而敬畏地將大米向大海拋撒,向海龍王求情,或將船上物資家件一一拋舍,既是以財求佛,也是棄財保命。父親說這是曾祖母告誡的:“放棄是化解,是平安。”在大海中,漁船遇到風浪危險時,拋舍船上物資物件,對減輕船載量,改變船只運程,符合一定物體力學和心理學原理。父親一生也有不少的“拋舍”。也許是父親的“拋舍”,上帝也回報了他。當他年輕時不慎從漁船桅桿上跌下,昏迷多日,生命垂危,卻大難不死,走過鬼門關后,身體愈加強健地活了幾十年。
父親,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有著無法切割的血緣關系。每個父親都以不同的人生故事和際遇給予子女不同的記憶和影響。我的父親有過自己人生輝煌。29歲入黨,30歲當船長,35歲至45歲三次承包幾百噸深海大馬力漁船,解決家族三十多人的生活和就業,為本族家門和親人撐起了一片天地。我的父親是漁夫,水手,船長,我的身上流淌著他的血液,傳承他的基因。與大海相關的這幾個詞匯,也許就隱藏有我的人生密碼,在冥冥之中,影響著我的生命運程。
本欄目責任編輯:聶作平